如今天气暖和，他就能好起来了。
真是的，这个招人厌的家伙，她管他死活做什么？
萧玄景瞧着沈若瑶那乱了的发丝，脸上还沾着黑灰，忍不住好笑道：“谁叫你去煎药的？”
“我高兴，要你管？”沈若瑶没好气瞪他，道：“哎，你如今感觉好些没有？如今天气暖和了，有利于养病了，你好好吃药，过了几天就好起来了。”
萧玄景瞧着迫切希望他好起来的人，握住沈若瑶沾着黑炭灰的手，道：“阿瑶，东宫的桃花开了没有？”
“啊？”沈若瑶一心都在萧玄景的病上，哪里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道：“问这个做什么？”
“和你去看桃花啊。”萧玄景好笑地摇头，眼圈却有些泛红，道：“孤要将东宫全种上桃花，如此到了春日，孤就要带着阿瑶赏花。”
“玄景？”沈若瑶疑惑看他，见他目光尽是怀念，而称谓，变成了当年日日夜夜听到的，后来却三十年不曾听到的孤。好笑道：“你不是太子啦。”
“嗯，朕知道。”萧玄景握住她手，道：“当年说好，待到整个东宫桃花开放的时候，孤带着怀了孤孩子的你，我们一起赏桃花。可惜了，你嫁给朕后不久就怀孕了，可惜却又发生那样的事，你离宫走了，朕怎么也找不到你，朕一个人去东宫看着桃花开了，回来后，你却又怀孕害喜的厉害，也没去，后来父皇去世，朕又忙于政务，反倒没有像当年一般悠闲地赏桃花了。”
沈若瑶想起当年那个承诺，却不想后来那么多事发生，萧玄景又忙碌政务，她身为皇后，就算后宫中并无妃嫔，一国之母，也是忙碌的，两人似乎再没有好好赏一次开满东宫的桃花。那栽满东宫的桃花，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遗憾？她故作平静道：“不过是桃花而已，哪年不开了？你好好养着身体，只要身子好了，以后每年我都陪你去看桃花，甚至啊，我们再住进东宫去都行。”
“你啊。”萧玄景无奈摇头，叫来大太监周喜，道：“去瞧瞧，东宫的桃花可都开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身体，他可能……等不到明年陪阿瑶一起看桃花了。
周喜回来道：“只开了一半，还有一半没开呢。”
“哦，才开了一半啊。”萧玄景虚弱的声音遗憾道。
开春后花草长得快，不过堪堪半月，整个东宫的桃花便尽数绽放，将整座东宫掩藏在花海中。萧玄景派周喜去查看，得知整座东宫桃花已经开了的时候，他精神显得还算不错，竟然能下地走路。但沈若瑶瞧着他有些踉跄的步子，心中不安，急忙伸手扶着他右臂，担忧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好了些，你别乱走啊。”
“没事，天气好，出来走走也好。”萧玄景感觉身体有了些力气，刹那间，他想起当年父皇驾崩前的模样。
那时候父皇已经病了许久，终日缠绵病榻，连床都下不了。可那一天，父皇突然精神奕奕，还跟他说了许久的话，甚至见了所有皇子公主。然后，天黑之后，父皇便闭上那不甘心的眼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
如今萧玄景总算是知道了，为何他突然间显得有精神了。他走到门口的身子一僵，扭头看向一脸担忧的沈若瑶，笑道：“还没吃药呢。”
“你还知道呢，你快回去歇着，我将药熬好端来，你喝了好好休息，将身子养好，以后想怎么样都行。”沈若瑶忧心不已，搀扶着萧玄景坐到床边去，再小心翼翼扶着人躺下，给他盖好被子，方才去偏殿熬药。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动手碰这些了，萧玄景也不准她做，说她是皇后，不应该再做这些事，所以她也不过偶尔做做针线罢了，还大部分都是给萧玄景的。如今她再次生火熬药，却也不算陌生，仍旧将火烧得极旺，拿着蒲扇仔细地扇风。
待到药熬好了，沈若瑶拿过抹布过着药罐子柄，将熬好的药轻轻倒进玉碗中，双手端着药小心翼翼走进屋，生怕脚步声大一点就吵到萧玄景休息。时至今日，她在不愿意相信也只得面对现实。
那个总是精神奕奕，又武功高强的萧玄景，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娘娘。”周喜一见沈若瑶进屋，立即伸手接过药碗。
沈若瑶面露不悦之色，低声呵斥道：“吵什么？吵到皇上养病，你有几个脑袋？”话音刚落，卧房内响起长子的声音。这让她满脸不安，忐忑的目光看向周喜，低声问道：“大皇子怎么在这儿？他不知道皇上要养病吗？怎么来吵到皇上了？”
沈若瑶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长子的声音出现在萧玄景养病的卧房内时，一颗心恐惧到让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明明在拒绝什么，可脑海中就是冒出当年先皇驾崩前，见了所有皇子公主，包括已经出宫开府封王的皇子，已经出嫁为人妇的公主。
她拼命拒绝，可那些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她这二十多年几乎不曾想起，可在这一刻，却清晰地在眼前浮现，仿佛……就在昨日发生。
周喜道：“皇上令人将大皇子、公主殿下、三皇子一起叫来的。”
“是吗？”沈若瑶身子已经是冰凉了，苍白如纸的脸庞上已经是一个敷衍勉强的微笑都扯不出来了，颤声道：“很正常嘛，皇上要见见子女，这有什么的，而且皇上病了，三个孩子就应该来给皇上侍疾，这才是孝道嘛。”
周喜看了眼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的沈若瑶，只能低下头，不敢说话。
沈若瑶从周喜手中接过药碗，拼命让手不要抖，迈着步子走进卧房，看见半躺在床上跟孩子说话的萧玄景，没好气道：“叫你休息，你这是在做什么？身子是你自己的，不要了不成？”她刚坐到床边去，三个孩子急忙请安，道：“见过母后。”
沈若瑶不悦道：“皇上需要好生养着，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她不高兴的目光扫过和顺那一张平静坦然的脸，仿佛世间任何事都无法激起她的波澜。但此刻，和顺的双眸中染着一丝无法掩藏的哀伤。
见到这样平静的和顺，沈若瑶一颗心越来越凉，端药碗的双手越来越抖，眼看着玉碗中的药汁将洒，大皇子一个箭步走上前来，从沈若瑶手中接过药碗，道：“母后，让儿臣为父皇侍疾吧！”
“啊？”沈若瑶回过神，抬头看向眼前的大皇子。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好陌生啊，似乎安哥儿还是那个被她抱在襁褓中的儿子，可什么时候安哥儿已经这么大了？
“阿瑶？”萧玄景见沈若瑶发呆，轻轻叫了她一声，随之就忍不住一阵咳嗽。
沈若瑶回过神来，急忙伸手给他拍背顺气，道：“药我煎好了，你快喝，喝了就好了。”
“好。”萧玄景点着头，从大皇子手中接过药碗，一口喝下去，问道：“你们回去吧！”
“是。”三个孩子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和顺公主扭头看向面色泛白的父皇，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中滚下泪来。
“皇上，歇着吧！”沈若瑶拉着被子，满脸都是担忧。
“睡不着，天天睡，人都睡烦了。”萧玄景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下床，道：“走，朕和阿瑶去看桃花。”他精神似乎很好，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红润。
这明显是气色有好转，沈若瑶立即高兴道：“既然有起色，那正应该好好休息啊，养好了，我以后每年都陪你去看。”
“没事，就想现在去。”萧玄景说着话，可惜此地距离东宫着实有一段距离，若是以前，沈若瑶绝不放在心上，但如今病了许久的萧玄景，她不敢掉以轻心，急忙叫来辇，避免步行前往。
而紧挨萧玄景坐着的沈若瑶却觉得好笑，这样一点儿距离，她叫辇的时候萧玄景并未说话，可见他身体的确成不了前往东宫的路。曾经的萧玄景啊，如今怎么病成这样了？
沈若瑶心中酸涩痛苦，宛如刀割，却不想扫了萧玄景兴致，他在床上养病这样久，一定很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一定是这样。故而她一路上跟萧玄景说这些以前的话，在宫中生活快三十年，她对皇宫的每一个地方都无比熟悉，时不时说起两人曾在这个地方说过些什么话。
萧玄景抬手往前指了指，刚要说话，忍不住一阵咳嗽。沈若瑶也不催，急忙给他拍背顺气。萧玄景喘匀气后好笑道：“往前走就是梅花林了，哎，当初你可是要杀朕呢。”
沈若瑶瞧见他促狭的脸，忍不住想起当年梅花宴上她痛失好友，以至于要杀萧玄景的事。这时，辇已停下，她搀扶着萧玄景小心翼翼步下辇，抬头看向东宫正门。
虽然东宫已是二十多年无人居住，但萧玄景令人守在东宫，勤加打扫，照顾桃花，故而只是站在东宫门口，就能看到宫墙内灼灼桃花。
“阿瑶，走。”萧玄景说了句话，便又是几声咳嗽，在沈若瑶搀扶下迈步上了台阶，刚进门，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众人，道：“不必跟着了。”
“是。”周喜只得停步在东宫门前。
沈若瑶扶着萧玄景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四周只有绽开的灼灼桃花，绚丽灿烂的仿佛仙境。她笑道：“的确是很漂亮呢，其实这些年啊，我曾自己来过，实在是你太忙了，我不想你分心，哎，不过也没关系，明年我们再来。”
“阿瑶。”萧玄景道：“我知道你在宽慰我，可当年你可是要我死呢。”
沈若瑶听明白了他的话，小心翼翼道：“你怎么这么记仇啊？都这么多年的事了。”她因萧玄景停步，也跟着停下步子，两人面对面站在被桃花遮掩的宫道之中，她道：“我也是被人骗了嘛，玄景，还在生气啊。”
“当年就应该把你当做刺客抓起来杀了才对。”萧玄景好笑摇头。
沈若瑶握住他双手，笑道；“玄景才舍不得呢，玄景只会对我好，我知道，我知道玄景对我好，以前是我不好，总惹你生气。”她伸出双臂保住萧玄景腰，仰着头看他。她不想再和萧玄景斗嘴了，她害怕，她害怕萧玄景急了也跟她斗嘴，如今多说两句话就咳嗽的萧玄景如何撑得住？她不和他顶嘴，她什么都顺着他，只要他好起来，只求他好起来。
萧玄景惊讶看她，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哼，也是，你也就仗着孤爱你，所以才敢这么放肆，在水榭为了气沈嫣敢抱孤，后来竟还敢毁了孤的棋子，真想杀死你算了。”
沈若瑶神色一惊，瞧着神采飞扬的萧玄景，他的眸光，他的深情，若非年岁不对，这完全当时年轻时的萧玄景啊。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萧玄景不耐烦道；“真是烦你的很，还有那个叫什么的，哦，对了，叫胡小蝶，你竟然要杀孤，你简直是找死对不对？孤干嘛要给你掩藏？真是的，孤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去沈家大门口看你的热闹，该死的，当年到底是谁说流落在外的沈家千金长相奇丑无比的？真是的。”说到此，萧玄景不高兴地抓开沈若瑶紧抱他腰的双臂，一个人往前走，神采飞扬，仿若三十年前俊美少年。
沈若瑶呆了一般站在原地，看向萧玄景那如同记忆中的背影，依旧是黑色的常服，那样的风华无双，慢走在整个东宫绽放的桃花中，他的风采，竟然压过灼灼桃花。
萧玄景走了一段路发现沈若瑶没跟上，转过身不高兴看她，生气道：“你是乌龟投胎啊，走这么慢？跟上来啊。”
“是，太子殿下。”沈若瑶立即笑了，小跑跟上去和他并肩走着。原来，萧玄景已经神识不清了，只记得当年两人的事，他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时。但沈若瑶没办法想太多，她仿佛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两人相看两厌，一见面就吵架斗嘴。
那时候真好啊，那时候的萧玄景真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啊。
“这桃花啊，其实孤是种给你的，哎，是孤赏给你的。”萧玄景如同当年一般嫌弃道。
沈若瑶笑道：“谁喜欢你赏啦？我才不喜欢桃花呢。”
“孤赏你的，你不喜欢也得喜欢。”萧玄景抱起双手，停下步子冷着脸盯她，一双凤眸充满威胁。
“就不喜欢，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沈若瑶刚说完，萧玄景突然伸手，左臂揽住她腰，右手一个劲儿挠她，道：“孤知道你怕痒，看你求不求绕。”
沈若瑶的确是很怕痒，被萧玄景挠得一个劲儿笑，想要逃，偏偏腰又被他抱住，只得求饶道：“殿下，我错了嘛，我喜欢，我真的喜欢，只要是殿下送得，我都喜欢嘛哈哈哈。”
见她屈服，萧玄景总算是放过她，只将人抱在怀中，语气却十分嫌弃，道：“怎么肚子也每个动静？真是的，算了，等明年桃花盛开，整个东宫再次被桃花占据的时候啊，你怀着孤的孩子，我们一起看。”
沈若瑶心中发苦，果然，萧玄景神识不清了，都忘了她已经生下三个孩子的事。她笑道：“好，我一定早日怀上我和殿下的孩子，只要殿下喜欢，多少孩子我都生。”
“啊？”萧玄景古怪看她，抬起手，用手掌心贴着她额头，然后又贴自己额头，奇怪道；“也不烫啊，没发烧啊，那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说什么啦？”沈若瑶笑问他。
“你怎么突然不顶嘴啦？好不习惯啊。”萧玄景古怪看向笑颜如花的人，道：“你说的啊，多少孩子你都生。”
“只要是殿下的孩子，我都生。”沈若瑶一个劲儿的笑，因萧玄景神识不清，记忆停留在年少之时，大约是刚娶沈若瑶时。而沈若瑶仿佛也回到那时，青春年少。
萧玄景牵住她手慢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他认真道：“阿瑶，你放心，孤的孩子，全都是你生的，孤这一生，只爱你。”
沈若瑶笑容透着一丝哀伤。时至今日，难道她还不知道萧玄景对她的心吗？这么多年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后宫中只有皇后沈氏？呵呵，说她善妒也好，说她毒妇也罢，反正说什么她都习惯了。
“我知道，殿下。”沈若瑶歪着头笑吟吟看他。
“那阿瑶，你还在生孤的气吗？”萧玄景皱起剑眉，无奈一叹，道：“其实孤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哎，如今想来，孤是不后悔当初去沈家大门口看你笑话的，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相识到如今。”
沈若瑶没想到时至今日，两人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在萧玄景的心中，他竟然还念着当年她不肯原谅的事。她笑道：“殿下，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那毕竟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虽然当时你想看我的笑话，看我出洋相，当我当时也是想气姐……沈嫣，所以我们扯平啦。”
“扯平就好。”萧玄景的声音中透着释然，道：“你不生气就好，孤是真怕你心中仍旧恨孤当初去看你笑话。”他点着头，心满意足，宠溺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肚子上，叹道；“真是的，都进门四个多月了，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哼，生气。”一边说，他一脸你得哄我的表情。
沈若瑶浅浅一笑，原来萧玄景的记忆是乱的。她嫁给萧玄景的四个多月后，正是她离宫后的日子，当初这个时间她正在京城外的庄子上呢。而那个时候的桃花盛开，是萧玄景和她约好的，她怀着孩子，和他一起看东宫的桃花。原来在他的心中，她没有离宫，没有去京城外的庄子，没有吃苦，她在东宫。
沈若瑶只觉得鼻头发酸，原来萧玄景心中那么在意当初她离宫，那么在意她一个人在庄子上吃苦。这些他从来没有说得话，原来，他心中是那么的在意。
“殿下。”沈若瑶伸出双臂抱住萧玄景，仰着脸看他，道：“我会怀孕的，我会给殿下生下皇……长孙，还有女儿，我们会儿女双全的。”
“行了，看在你今天说话这么好听的份上，那孤不跟你生气啦。”萧玄景高兴不已地握住沈若瑶柔荑往前走，道：“记住哦，我们儿女双全，那你努力一点儿，一次生个龙凤胎好咯。”说着话，萧玄景打了个哈欠，另一只手往前方随意一指，道：“那边有个亭子，去做一回儿，孤怎么感觉有点儿累呢？真是奇怪了，孤还能累？”
沈若瑶见他一脸想不通，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我是有些累了，那我们去亭子坐坐吧！”
“那亭子景色不错。”萧玄景牵着沈若瑶在小径拐了个弯，就看见前方被桃花掩盖的一座朱红凉亭。两人进了亭子落座，萧玄景就打了个哈欠，道：“怪得很，孤怎么感觉很困啊？”
沈若瑶狠狠一咬舌头，铁锈味和腥味在口中蔓延，伴随着疼痛，使得她将要落下的眼泪止住。她道：“殿下只是太累了，殿下，要么你在我身上靠一会儿吧！”
“孤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靠你身上？”萧玄景一脸嫌弃地摇头，打了个哈欠。沈若瑶不忍心他强撑，伸手圈住他肩膀，让他躺在自己大腿上，她笑道：“殿下忙于政务，怎么会不累呢？休息一会儿吧！”
萧玄景躺下后便要起来，可却感觉身体使不上力，连坐起来都办不到，一脸奇怪，皱了皱眉，脑子力似有些凌乱，扭头看向沈若瑶肚子，道：“记住啊，儿女双全。”
“当然，阿瑶……是殿下的太子妃，是殿下娶进门的妻子，阿瑶当然会为殿下生儿育女。”沈若瑶看向哈欠连天，脸上红润渐渐消失的萧玄景，狠狠一口又咬破舌头，拼命不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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