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伊甸园

西方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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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结局二·上】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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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光阴与冷暖,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知安像一个痼疾难医的垂暮老人缠绵病榻,消寂的空茫几乎将她淹没。

这种虚无的状态持续到让她以为永无尽头之际,一道缥缈空灵的声音仿若从远方传来,却又似从身体里溢出。

“到这里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幽幽亮起的微光如黑夜中一只灰白的眼,俯瞰月球表面的座座贫瘠丘陵。

“你是谁?”

“被遗忘在过去的你。”

过去······吗?

似乎与某处产生共鸣,胸口燃起团团灼热的火焰,坠落的灵魂彻底撕开那道透明的裂缝,掉入另一个维度空间。

知安恍然看到了无数碎片场景,意识逐渐被涌起的白光淹没吞噬,身体却在缓缓凝实,细胞,骨骼,筋脉,皮肉,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向站在光线中的那个人影探去。

无法形容的情绪排山倒海,促使她努力睁大眼,试图看清面前的人,在指尖相触的一刹那······

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只清明几许,视线再度变得模糊,那张似真似假的面容如一滴沉墨坠入深潭,不可抵抗的吸力拖拽着她一同跌进无尽黑暗。

透明气泡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飞到再也触摸不到的水面,而她越落越深,越落越冷,好似掉入无底深渊。

“我们沉睡的太久了。”

不知下坠了多久,轻飘飘的灵魂有一瞬间的滞空感,下方渐渐浮起朦胧微光,仿佛晨曦照耀的白色海浪。知安像是感觉到什么,缓缓睁开眼。

她仍是在坠落。

眼前的一切却逐渐变得清晰。

晨日从天地交界处升起,驱散黎明前的浓雾。近在咫尺的天际晕染成雾霭蓝、鱼肚白、金红,栖息在枝头的鸟雀被镀上一身漂亮耀眼的金羽,高低错落的屋顶,杂乱无章的电缆线,斑驳暗沉的红砖墙,巷道里行人悠悠踏过石坑中的积水······

拐出狭窄拥挤的巷道,另一侧墙壁画着元素多样、风格迥异的各类涂鸦,堆叠的笔触稚嫩,构造出奇思妙想的世界。

这座老式建筑的正门挂着一块牌匾,字迹行云流水,描了边的黑体字在暖阳映照下仿若几朵徐徐绽放的雏菊——“朝葵福利院”。

“啪嗒”,闭合的大门从里向外拉开,走出一个穿着素长衫的中年女人,浸润在阳光下的眉眼清秀淡雅。

女人拿了把穗扫帚站到门口慢慢清理积攒一夜的余尘,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侧过头与那人谈笑,“惠枝,你来了。孩子们都吃好早饭了吗?”

“都吃过了,这帮小崽子长身体呢,每天吃得一点儿都不剩。幸好最近有林女士的资助金,伙食改善不少。不然看着一个个瘦条条的小猴,我这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兰姐还没去食堂吃吧?我给你带了点热包子,鸡蛋,还有杯豆浆,热乎着呢。哎呀你放着,我来扫,我来扫,你坐边上去吃······”

惠枝夺过兰姐手里的扫帚,塞了袋冒着热气的早餐,笑着把人推到一旁石桌前按住肩膀坐下,掌心抚了抚她手感粗糙的布衫,“你呀,就好好歇歇,不要总是这么操劳。白天忙着各种事就算了,还一年四季都在夜里给他们做衣服,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你看看这身上穿的,好歹选个不扎手的料子吧,等过几天陈三送布来,我给你单独留一匹。”

兰姐拆开袋子喝了口豆浆,和以前掺了水的淡味不一样,口感香浓醇厚。这里的护工和长期志愿者几年来吃惯了“豆浆”,更多的是薄米粥,突然尝到味道正宗的原物竟是有点不适应了。现在喝的豆浆纯手磨制,是资助者专门为食堂供应的原材料。

“不用给我留,就按原来的份数来。我穿这么多年都习惯了,用不着穿好的,倒是小孩子的皮肤嫩,禁不起摩擦。特别是糖糖那孩子,衣服线头封边没收好,就容易磨红,上回我没注意,等换下来才发现那块地方都红了。惠枝,这两天把他们的被子和厚衣服都拿出来晒晒再放好,不然会受潮······”

“圆圆最近长身体很快,个子拔得高。脚也长了不少,鞋子有点紧,等会儿吃过午饭你让他来找我,我再量量,改一下,顺便再做双新的。”

惠枝叹口气,捏着女人的肩轻轻按摩起来,“兰姐,你对孩子们真是太······对自己也好点,兰姐真不打算再找个家吗?这辈子就在这儿了?他们总会长大成人,进入社会······”

“这里就是我的家,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家人。惠枝,离开这里,我无处可去,我也不会去其他地方扎根,我就在这里慢慢老去,看着他们长大,一只只小瓜蛋变成成家立业,顶天立地的大孩子。不,我不需要他们能抗下天地,要是在外面受委屈,不如意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他们的家。”

兰姐抬头望着远方,淡声道:“他们从小无父无母,我就来当他们的父亲,当他们的母亲。我给不了他们锦衣玉食,珍馐美馔。但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吃饱穿暖,身体健健康康,有人教读书写字,就是我能尽到的最好了。”

惠枝无声长叹,“我知道你心善,对这些孩子就像亲生的,都是彼此的福气······诶呀,婉心老师来啦!瞧我这记性,差点都忘了今天是你给孩子们上美术课······”

敞开的门口走进一位相貌柔美的女人,木簪绾着发,水墨风韵的旗袍束得腰肢纤细,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步步生莲。

沈婉心本是外城的教师,去年刚办完婚,便随夫家住到隔壁镇。平时上班去小学教书,同时也是福利院的长期志愿者,一般周末时会来待上半天,主教美术和音乐,偶尔有空带孩子们练练书法。

“邱院长,惠枝姐。”

沈婉心提着一袋东西走过来,拿出几包小袋裹住的东西放到桌上,言笑晏晏,“这是我婆婆做的腌肉和咸菜,带来给你们尝尝。做成咸菜肉饭味道不错,也可以烧汤喝。”

“婉心,你太客气了。这肉······”,邱院长上手掂了掂份量,沉甸甸的,勒得手指发红。

“我家人少,也吃不完,就让大家尝个味了。”

沈婉心一句话将此事带过,又道:“对了,邱院长,有件事忘跟你说。上周末你正好不在,林女士来待了会儿,还带了好几张画过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选个合适的地方当画廊,熏陶氛围,给这里的孩子们培养艺术细胞。”

“诶呀!”,惠枝一听这事儿,激动得拍拍大腿,忍不住乐呵起来,“我看过那几张画,画得可真好,连我不懂画的都感觉与众不同。那天小崽子们都盯着看了一下午,吃饭都想捧着,看得津津有味。最后总算给我哄住了,才收起来放好。”

沈婉心笑了笑,眸中闪过赞叹欣赏,似是在回忆那些画,“听说是林女士家儿子的作品。”

“天呐?这是真的吗?林女士看起来还很年轻啊,那她儿子的年纪应该不大,这么小就画到这种水平了?比那些大师画得好多了,肯定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有机会真想见见······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好,能学各种东西,小小年纪就超越绝大多数人,前程似锦啊。”

惠枝连连称赞,口吻羡慕,说着说着,神色又多了几分落寞,“我们这儿的人,连拿起画笔都是奢侈。小崽子们······”

“把草坪东边那块角落空出来,采光会好点。”

邱院长轻拍惠枝的手背,将人安抚下来,转头对沈婉心笑道:“你安心给他们上课,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和我说。等画廊整理好,下周上课的时候带孩子们过去看看吧。”

沈婉心点点头,“惠枝姐,先帮我发几盒水彩笔下去,检查一下有没有水了,还有几张报纸裁剪一下当画纸,黑白素描画对他们有难度,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适合画颜色丰富的图画······”

惠枝应下,刚走几步就停下来,扭过头对邱院长笑眯眯道:“兰姐,还有个鸡蛋怎么不吃掉?还往兜里揣呢,又想留给崽子吃?你放心,你惦念的那只崽吃得不错,不用给她留着······”

邱院长只笑笑不说话,把鸡蛋放得更里面点。她穿的是布衫,口袋开得很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藏这么严实咧。看这鼓得,又塞了一把糖吧?刚就闻到一股奶味了。婉心老师,你看我们院长,把那孩子宠得······”

“我也很喜欢她。”

沈婉心自然知道惠枝说的是哪个孩子,“糖糖很可爱,乖巧又听话。”

那孩子就不像是生活在这里的人,脸蛋白嫩,眼瞳乌黑澄澈,水灵灵的瓷娃,任谁都想偏爱一分。

*

穷乡僻壤之地的生活很慢,车马缓缓,行人亦慢慢,就连天都未染成现代的色泽,镇中仍残留上个世纪的痕迹。天空是澄澈的靛蓝色,不像中心城市边晕着一片灰色的霭,高楼里的人看向窗外只能瞧见朦胧浊气。

这里的空气很干净,清新的泥土味和芳草萦绕在鼻尖,鸟雀叽叽喳喳,衔着干枝石子到树梢筑巢,又拍打着翅膀飞向天边。

参观完新建好的画廊,一群孩子躲到树荫下绕着头顶的太阳蹦蹦跳跳,要好的女孩儿手牵着手转圈抓小鱼,男孩儿勾肩搭背,金鸡独立,时不时杂耍唱戏,玩得满手泥巴,糊了对方满脸笑得乐不可支。

但哪怕脸和手弄得乱糟糟脏兮兮,他们也不往衣服上抹泥,若是不小心沾了点脏灰,就惊叫道:“这是院长做的新衣服!不要弄脏啦!”。

几个小女孩边走边跳,正拉着玩闹,余光瞥到不远处的草坪,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惹人注目的东西,一瞬间像被吸走所有注意力,神情怔愣,畏光的眼睛忍不住睁大,嘴巴也微微张开,脸颊浮起淡淡的红,呆呆道:“那,那个小哥哥······是新来的吗?”。

同伴嘟囔着“什么小······”,随她的视线望去,当一道身影猝不及防闯入眼帘,心跳都慢了半拍,后面的话消了声。

那人眼睫鸦黑,皮囊雪白,朝向她们的侧颜轮廓昳丽,光辉如沁光的水顺着他的眉骨流泻而下。他坐在草地里,左手执一块速写板,安静地垂眸,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漂亮,干净服帖的裤脚衣摆透出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矜贵。

清泠泠出现在这绿草丛生的寂静湖畔,远远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像开在颓靡深巷里一簇清雅又惹眼的白月季。

女孩儿们看呆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我们去找他吧!我想他做我的哥哥!”。

“我也要,我也要去!他是我们的哥哥!”

熙熙攘攘拥作一团,还没跑开几步就被身后赶来的人一把揪住,惠枝看了看那个似与世隔绝对周边毫无所觉的少年,压低声音笑骂道:“你们这帮兔崽子!见着好看的小哥哥就走不动啦?那可不是你们的哥哥,他是林女士带来这里的,待会儿就走了,你们不要去打扰人家,知不知道?”。

“ ······啊,他不是新来的哥哥。我想他做我们的哥哥,这个哥哥长得好好看。”

“他是林女士家的孩子吗?他叫什么呀?”

“林哥哥有家,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他在画画诶······”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惠枝拧起眉头,叹了口气,“哪来这么多问题?看看你们手上玩得都是泥巴,快和我回去洗洗。”

几个小孩不情不愿地被拎着走,一步三回头去瞧身后的人,直到惠枝对着前面喊了声:“糖糖,你怎么跑出来了?今天外面有点热,你待在室内凉快。”

“糖糖来啦!”

“糖糖!”

穿着碎花裙的女孩子蹲在阳光下,手里拿着株编了一半的草环,听见呼唤,便抬眼朝她们望来,眉眼弯弯,明亮的杏眸一眨,裙摆迎风招展,露出的脚踝纤细雪白,若隐若现的小腿线条柔美。

同伴们欣喜地围到她身侧,“糖糖,你都好久没出来啦!院长说你生病了不能出来玩,现在好点了吗?”。

糖糖点点头,“我好多啦。”

同伴拉着她的手激动道:“那边有个超级好看的哥哥!你看见了吗?!”。

糖糖眨眨眼,朝那处望了望,再低头轻草环,乌泱泱的睫毛颤着,嗓音温甜,“看见啦。”

“他······很好看。”

把这帮蠢蠢欲动的崽子们带到别处,他们嬉笑着手拉手围起来跳圈圈舞。

“糖糖是豌豆公主!”

“不对,是睡美人!”

“是最漂亮的白雪公主。”

惠枝搬了个板凳坐到树荫下,和沈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些小娃,毛都没长齐就知道要缠着长得好看的哥哥······不过那个孩子是和别人不太一样,不止长得好,那气质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就是性子好像过分安静了,我也不太敢和他说话,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平常和林女士都能说上几句话的,可到了那孩子面前,哪怕他没有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社交礼仪堪称完美,她却是拘谨起来,连出声都觉得是种打扰冒犯。

“这孩子,以后定有所作为,前途可观呐。看那画的一手好画,都能拿去拍卖了吧?林女士怎么会把所有画都捐赠给我们?说实话,放在这里,有点暴殄天物了。那帮小崽子哪懂什么艺术,只晓得好看好看,看过就忘······”

沈婉心顿了顿,转而笑道:“他是天生的艺术家。超脱世俗,不拘泥于外界的赞美,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这里,更像是他放置初心的地方。孩子们的感受很直观,纯粹,只要在看到画的那一瞬间能触发他们的情感,开心,悲伤,回忆种种,那这副画就是成功的。真正的艺术,是能抵达人心的。”

“唉,我知道······”

惠枝叹着气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赶来的护工给打断,“惠枝姐,糖糖在这里吗?邱院长和林女士在找她。”

“诶,刚来没多久呢!林女士每回都要见一次我们糖糖,这怜惜劲儿······糖糖什么时候能想开了跟着人家走,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也好。原先我还怕她到了林女士家会受委屈,今天一看那孩子就放心了,就算不会当眼珠子般疼妹妹,但也不会欺负。”

糖糖一被叫走,惠枝满肚子话都憋不住地向外冒。她想起林女士第一次来到福利院时的场景——

女人穿着一身优雅大方的黑白套裙敲响大门,乌黑微卷的长发挽在耳后,镶了钻石的小坠子挂在雪白的脖颈,耳垂缀着的白玉珍珠熠熠生辉,温声软语地询问能否进来看下环境。

那会儿她都以为是哪家富人下乡拜访穷亲戚找错了门·······毕竟女人遮掩不住的富贵气质和这地方完全不搭边。

得知此事的邱院长放下手中正纳着的鞋底,热情地将人领进来,孩子们纷纷新奇地观望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福利院已经许久不见有陌生人了,特别还是像她这样美丽得体的人。

女人介绍自己姓林,家住其他城市,不经意间发现这个福利院便想进来看看孩子们有什么需要资助的方面。

林女士来的那日,糖糖正逢病愈,未与其他孩子嬉闹玩耍,抱着膝盖乖乖地坐在垫着旧报纸的台阶角落。

巴掌大的小脸浸润在阳光下,两颊还有点婴儿肥,精致的下巴稍微削减了圆润感,皮肤像软软的奶豆腐,白白净净,一掐就能落个红印。

林女士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慢慢走到身前蹲下来与她平视,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糖糖。”

女孩不偏不倚地直视眼前陌生的女人,一双澄澈的杏眼圆咕隆咚,干净得仿若玻璃镜面,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看起来温顺又乖巧。

“要跟阿姨走吗?住进高高的大房子,有穿不完的新衣服,精致的洋娃娃,能吃上香甜的面包,热乎乎的牛奶······噢对了,你还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哥哥。”

林女士轻声细语地说着,面容柔美,黛眉如柳叶,靠近时还有淡淡的香气,完全满足孩子对母亲的幻想,就像降临在灰姑娘身边的精灵教母般美好诱惑。

“有草莓蛋糕吗?”

女孩生着一张纯真的脸,琼鼻唇粉,黑发盈目,即使刚刚痊愈,也未留下苍白病气,乌黑的眼眸像麋鹿般湿漉漉地凝着面前的人。

不见欣喜,不见欲望,亦无贪婪。

只是在询问“今天早饭吃什么”一样平常自然。

林女士愣了愣,然后笑着抬手抚摸她的脑袋,“当然,你喜欢的东西都会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孩子会跟着林女士离开,走出这片贫苦之地,迎接对于他们来说遥不可及的新生活。

可她没有。

女孩安静乖巧地坐在原地,露出一抹笑,在林女士惊诧失神的目光下帮她把脸颊垂落的碎发用手指夹到耳后,再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林女士闻言一愣,接着笑了笑,眉眼更为温和,“好,我知道了。”

“但我随时欢迎你来到我的家。”

但至今,糖糖都没有提出要离开这里的要求。

哪怕林女士近日来得频繁,每回都要和她见上一面。

林女士待的时间不长,傍晚前便离去,身边偶尔会出现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

少年岁数尚小,却已高过母亲一个头,静静地待在无人之处作画,花草漫山遍野,明亮光线下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鸦睫下是双淡若琉璃的眼眸,松姿秀颜,清冽又俊美。

福利院的女孩们每一听到他来的消息便欢呼雀跃,却不敢前去打扰,只能远远藏在树后偷偷摸摸地盯着人瞧,其实看不真切,最多瞧见侧面或背影。

她们极有默契,都不发出声,只安分地躲在角落,目光含羞带怯。

这里最大的孩子还差几月便成年,对情感懵懵懂懂,一知半解,难得春心萌动,光是偷偷看上一眼就面红耳热。

少年来的次数很少,半个月都难得见到一次,因此惠枝对她们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提醒道:“看看可以,别去打扰人家。要是吵到那位哥哥,下次就不来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们不会打扰漂亮哥哥的!”

“诶,糖糖去哪儿啦?怎么不和我们一起?”

“我好像看见她和六六在画廊里看画。”

“又是那个六六!每次都把糖糖带走!”

“那我们要去找她吗?”

女孩迟疑道:“······不去。上回我问糖糖借的一根发绳不见了,现在还没找着,等找到了我再去。”

“还有糖糖给我的奶糖也不见了!我记得放在口袋里的!”

“对,糖糖也给过我······”

午后的画廊洒满金点,光线跳跃在裱起的画框边沿,春风微微拂动,模糊了坐在围栏上的单薄身影。

洗得泛白的帆布鞋轻晃,脚下是一片开得葱郁的草丛,蝴蝶扇着翅膀游离在花簇中。

“糖糖很喜欢这里的画吗?”

那人踢了踢鞋尖的草,转过头看向角落处盘腿作画的少女片刻,手撑着栏杆轻轻跃下,动作干净利落,额前未经修理的发丝遮住眼睛,耳垂缀银亮,衬得清秀面容多了分难言的颓靡与不羁。

她朝专注画画的少女靠近,采了根狗尾巴草戳着少女柔软白净的面颊,笑吟吟道:“为什么照着上面的画?不给我画一张吗?”。

笔尾扫过那根扰人的草,糖糖低头勾勒着线条,“等我再画得好看点,就给你画一幅素描像。”

六六盯了她半晌,才收回狗尾巴草,伸手捏住她的脸蛋轻轻掐了掐,“那我等着糖糖的画。”

“对了,要吃糖吗?”

一颗薄荷味的口香糖在少女面前摇了摇。

糖糖看了眼又垂下头,黑发软软耷拉着,六六看着她的反应笑起来,重新掏出一颗糖撕开包装递到她嘴边,“草莓味的。”

“我没忘记,糖糖不爱吃薄荷和酸的。”

她的嘴唇是淡淡的粉,唇珠饱满而小巧,张开时能看见洁白的贝齿,含住那颗散发草莓香气的糖果。

抵在唇边的手指停顿两秒才收回,细微地捻了捻,似在回味那清甜的香。

“糖糖也不能忘了给我的画。”

“好。”

六六抬头仰望天空中逐渐晕染的夕阳黄昏,燕群像扬起的羽翼在瞳孔中飞舞,无人知晓的呢喃随风逝去,“就当是生日礼物吧。”

*

春雨绵绵,整整下了三夜雨,天才放晴,屋里的被子全湿了。

惠枝抱着一床床被褥放到外面晒,邱院长坐在院落穿针线,脚边放着一沓鞋底。

沈婉心刚下了课,护工阿姨带孩子们去食堂用餐,她一般不在这边吃饭,便和院长打个招呼就往前门走,但刚走几步又退回来,“邱院长,最近林女士没有来吗?”

邱院长放下手里的活,似乎也是在思考,沉吟道:“······林女士,最近都没来。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要忙。”

“是不是那帮崽子问起来了?问那个漂亮的小哥哥怎么这么久都没来?”

惠枝用竹竿拍打着被子,忍俊不禁,“我就知道他们闲不住。不过林女士快一个月没来了,以往都是一周来两次的。”

“是糖糖。”

沈婉心面露迟疑,“她发现画廊最近没有添新画,来问我。”

“孩子们不知道那些画是谁的,放在那也是当个装饰。没什么人会注意多了还是少了,糖糖今天私下来找我,给我看了几张临摹的画,还问是不是以后都没新的画作了。”

这里只有邱院长,惠枝和她知道画廊里的画是谁创作的。林女士捐赠前说过不要透露这些作品的来源,虽不知为何,但他们也没向谁宣扬过,就连对孩子们都会保密。

“林女士应该是有要事忙,麻烦沈老师上课照顾这些孩子了。”

“他们都很懂事的。还有,上回林女士捐的钢琴在这周三送到,那天我可能赶不回来,还请院长留意一下,放在画廊那侧的西北屋。”

“多谢沈老师,能教这些孩子······”

“您太客气了,我也不是专业的,只能教他们简单的画画唱歌,多点兴趣爱好。”

琴运来的那天正下着小雨,邱院长和惠枝撑着把伞早早等候在大门,野花从斑驳墙内蔓延生长出栅栏吹过发梢。轮胎吱嘎吱嘎碾过路边的嶙峋石子,外型宽长的车身缓缓驶入巷道,停在福利院门前。

车门打开,走下三个带着手套的高大男人面朝她们点头示意,从后备箱搬出一架重实的黑色钢琴,漆面泛着闪烁光芒,若银河倾泻而下的流光。

惠枝盯得出了神,悄悄凑到邱院长边上耳语:“哎呀,这琴可贵了吧······看着像新买的一样。林女士就这么把它送来了?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

邱院长侧了侧身,低声道:“惠枝,不能这样说。这是人家的心意,和钱没关系。”

“先检查一下,琴放到哪里?”

三个搬运工皆是浓眉大眼,相貌普通,肤色黝黑,除了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和锻炼结实的胸膛,单看一张脸没什么记忆点。

惠枝擦擦手,小心翼翼地碰上琴身,摸索半天也没瞧出门道。她没见过什么钢琴,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弹,偶有见过一次名为古筝的乐器,那一根根长线串起来,都不知如何弹出一首绵长悠扬之曲。

“嘿,这大家伙······”

男人帮她掀开琴盖,黑白琴键漂亮又干净,像位优雅高贵的美人静静端坐。

惠枝窘迫地点点头,翘着手指戳了几个键,琴声清脆亮丽如珠落玉盘,又到另处按下,沉闷如雷轰鸣。

“诶哟,听起来就不一般!林女士送来的肯定都是好东西,来,跟我往这来,前面有台阶,下雨路滑。当心点搬着。”

雨势渐小,几人收了伞往里走去。

转过四五个弯便是画廊,满墙挂着裱好的油画和素描,走到半路时,末尾的男人忽然停下步伐。惠枝问他们是不是累了需要放一放,男人摇头微笑,又转头看了眼面前的画。

那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野鹤黄昏图,白鹤飞翔在芦苇丛上空,雪翅长颈,身姿纤美。远处山峦青涩,湖畔小舟似一笔横书的水墨画,与那天色缱绻相伴,缠绵不离。

见男人久视不语,仿佛沉浸其中的模样,惠枝笑道:“这画不错吧?一看就是大师手笔。”

男人收回视线,十分自然地回应:“这些也是林雯女士捐赠的吗?”。

林雯女士?

这么久以来还未知晓林女士的全名,惠枝听到这称呼不由一愣,想着这人应是与林女士相熟,便答道:“啊,是的,是的。都是林女士捐的,大概是哪位隐世的画家之作。”

男人笑了笑,夸赞几句后便扛起琴继续往前走。

这架琴看起来很重,不过搬运工动作很稳,将钢琴摆在沈婉心提前指定的位置上。惠枝留下来清理琴面,哪怕它送来时就整洁干净。擦完后又准备了一块曳地红布盖到钢琴上,打算等下节课给孩子们一个惊喜。

雨势渐渐大起来,墙角的青苔潮湿。门口右侧悄无声息地停着一辆黑车。搬运工依次上了车,邱院长才想起什么,连伞都来不及打,忙将先前在后院采好的几袋果子护在怀里追上前。

好在那辆车没有着急开走的意思,反而往后倒了倒,在她面前停下时,后座车窗正对着她的脸。

车窗不知贴的是什么材质的膜,邱院长只瞧见一片模糊的黑色。

雨滴打在脸上有点凉,她顾不得去抹,温蔼道:“这个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打农药。味道很甜,不会腻。天热了,大家拿回去尝尝······要是觉得好吃,以后再来拿。”

几秒后,后座的窗降下些许,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指尖夹着张薄薄的卡,银色西装袖扣闪着亮光,隔着窗的声音显得几分低哑朦胧,“邱兰女士,这是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密码是今天的日期。”

“除此以外,我为你单独准备了一份礼物。”

捏着袋子的手紧了紧,邱院长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出门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处——眼前这辆车比他们开来时那辆要小些,光看车型和漆色就显出奢华昂贵。

那些搬运工不是林女士叫来的吗?

这些人是谁······

邱院长沉默片刻,放下袋子后也没伸手去接那张卡。雨水沾湿了脸庞,睫毛亦被打乱,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她缓了缓气,沙哑道:“多谢这位先生的心意,但我不能······”。

“别急着拒绝。”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探出车窗的那只手换了个姿势,露出掩藏在卡下的东西。

一张小小的相片。

明明雨水淋湿了眼睛,可那相片上的人却像冰冷的针尖刺入心头。手指猛地抽搐蜷缩,袋子散开,甜果零零散散滚落满泥。

邱院长急促地呼吸着,身体仿佛坠入冰窖,四肢百骸都在痉挛,混沌和强烈的心悸冲撞神经,让她无法停止颤抖。

“听说邱兰女士自幼无双亲,成婚后育有一子,幼年时遭拐,寻觅多年无果。后有一次短暂的相聚,可惜那是你们最后团聚的日子。丧夫丧子,而独子死因不明,至今未查清。”

“已逝之人的结局我无法改变。但,你不想见见独子的血脉吗?”

她已经听不清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了,也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耳边尽是嘈杂,雨点落地的声音无限放大,似要将人拖入无间地狱。

“当然,我是个商人。”

手心的相片磨得皮肉泛红,像把生锈的钝刀凌迟着被绑在十字架上将受焚火之刑的罪人。

黑车绕过高矮错落的瓦房驶出坑坑洼洼的窄道,尾灯在不起眼的小巷隐入重重雨幕,化作无数双红色的眼窥视着她。

*

转眼已至过三月,夏季的天黑得要晚些,新雕了花的镂空围墙送来阵阵凉风,隐约还能听见工匠的交谈声,夹杂着除草机发动的轻微轰鸣。

往日晒衣物的地方摆了两个铺着红布的大长桌,上面放着一大锅香气诱人的牛腩蛋炒饭,热气腾腾,份量很足。

惠枝挽起袖子拿着饭勺细细搅拌,提前炖好的牛腩软糯入味,颗粒分明的圆润白米和色泽金黄的鸡蛋交相辉映,引得一帮排队等饭的孩子食欲大增。

配饭的菜色亦有几样,椒盐焗好的蚕豆,雪白的豆腐滚了鲜鸡汤,上面飘了几颗鲜艳的红枣枸杞,长勺一舀,底下还有鲜笋千张,汤汁浓稠味道鲜美。

孩子们都入了座,满足地享用这顿丰盛的晚餐。

惠枝舀了三碗鸡汤递到小圆桌上,摘下围兜擦手,“来,沈老师别客气,喝点热汤暖暖胃,难得留下来一起吃顿像样的饭。以后呀,这帮崽的日子好过了,熬了十多年总算有点盼头。”

福利院起初只有邱院长一个人照顾这些孩子,那时买下这块地都花了不少钱,再加上修工建筑,孩子们的吃穿用度,积蓄所剩无几。冬日严寒,衣物被褥皆单薄,后来还是几个志愿者捐了点东西才勉强度过。

惠枝是后两年来的,她年轻时结过一次婚,丈夫出意外不幸离世,连孩子都没留下,此后也没了再找人过日子的念头,只想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当年见邱院长一人拉扯几十个孩子,便想着帮衬几分,结果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兰姐,那位好心人打算什么时候来看看孩子们?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呢,还没露面就给我们翻新地皮,不过那住宿区和图书馆扩建要花不少钱吧。”

惠枝喝了口鸡汤,直呼鲜香,邱院长接了碗,转头看向青翠墙角的一点红,目光恍惚又带着点晦涩,“他······并未透露自己的姓氏。”

“这可真是个大善人!连个姓都不肯让我们知道,像这样默默无名的好心人不多了,我们这也没什么出名的特产,不然就给他准备点了。不知道我腌的腊肉愿不愿意尝尝。嗐,看我又想多了,人家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兰姐,今儿你怎么老走神?高兴坏啦?还是在想林女士吗?”

邱院长沉默地望着不远处刚凿开的鱼池,活水引入,涓流缓缓绕过假山青苔,几尾赤金小鱼嬉戏在碧莲之下。

“······林女士”

她神色怔忪,眼珠缓慢地转了转,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叹息道:“是很久没见了。”

林女士没留下过联系方式,从来都是单方面上门,最多只待个半日便会离开,接送她的车也从不停在正门口,而是在巷道不起眼的角落处等候。

“兰姐,你说林女士是不是出了什么······”

邱院长猛地打断惠枝的话,“不可胡说!万事都需谨言。”

“惠枝姐不要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林女士是个慈善家,上天会厚待她的。定是近日繁忙,分身乏术,加上我们这地方偏僻,开车都要绕路,总不能来得频繁了。”

沈婉心喝完鸡汤起身,“我去看看孩子们吃得怎么样了,顺便给姑娘们扎头发,待会儿不是还要一起拍个大合照吗?”。

“对对对,还是沈老师想的周到,我这乡野妇人尽说些扫兴的话,兰姐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担心过了头。沈老师,我和你一块去给她们弄弄,一下午玩得都灰头土脸了,要整理打扮一番上镜才好看。”

惠枝用手背轻轻推了推邱院长的肩膀,“我去了呀,兰姐,那边还给你留着碗炒牛肉呢,你喝完汤吃几口。”

邱院长应了声,低下头,耷拉着眼角,静静地望着碗里倒映的面容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呼喊的人声才回过神。

“兰姐,都准备好啦,就等你来了!快来坐下,孩子们都等着呢!”

“院长快来一起拍照!”

“来,糖糖站这里,站院长边上。”

邱院长在正中间坐下,少年少女们在后面排排站开,笑容温软的女孩就在靠近她右手边的位置,身穿一袭雏菊花色长裙,圆滚滚的眼珠漆黑水润,不施粉黛的面颊微带着婴儿肥,楚楚雪净,唇瓣透出自然健康的颜色。

她抬手拢了拢女孩被风吹乱的发丝,长着厚茧的指腹粗粝,动作柔缓如清风,“晚饭吃饱了吗?”。

“饱啦,还吃了个大鸡腿。”

“好,好,吃饱了就好。”

邱院长摸着女孩的脑袋,柔声道:“等拍了照,回去收拾好来找我,记得了吗?”

“知道啦。”

“好了,大家来看镜头!不要眨眼睛哈!”

“一,二,三——”

“茄子!”

站在糖糖身侧的少女在最后一秒挽住她的手臂,姿态亲昵地转过脸,只对着她笑。

*

糖糖打开门时,房内未点灯,仅凭窗外泻进的稀薄月光照明,便显得有些许昏暗,朦胧中只能瞧见一团窝在床褥上的凸起。

她顿了顿脚步,反手关上门,慢慢走到床边。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那道人影背对着她往里拱了拱,气氛沉默又寂静。

糖糖绕到床的另一侧,嗓音轻软,“六六,你睡着了吗?”

许久没得到回应,糖糖想着人该是睡下了,虽疑虑她今日睡得比往日早了不止半点,但还是收回试探的手准备脱了鞋袜回自己床上。

可她不过挪了半寸,床上那人就像背后长了眼似的,咕噜一下爬起来抓住她,甚至用手臂紧紧围住她的腰身,力气大到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又想去哪儿?”

六六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糖糖的脸,语气略显低哑,捻弄厮磨的动作像只蛰伏在暗处的蛇游过水底,毫无温情可言。

少女的脸颊被捏红了,偏生那人恍若未觉,手指移到她细白的脖颈处掐出红印,“院长和你说什么了?聊这么晚。”

“还是说,她还想着给你找领养的人家。”

皮肉被禁锢得疼痛,糖糖没有挣扎,只微微低垂着头,乌发乖顺地贴在鬓边,抬手向后抚上六六单薄瘦削的肩头,轻声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是吗?”

六六趴在她肩膀上笑着,随后松开她,指尖碾过她抿起的唇,“吓到你了?糖糖,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好了,去睡吧,今天玩累了。”

自糖糖月事初发,她们就不再同睡一张床,即便是白日半步不离,到了晚上都会分床而睡。

除了同去澡堂这一事,六六似乎对此十分抗拒,从不向任何人展露自己的身体。

每当她从澡堂出来,六六便早早等候在外,牵着她去草坪上看月亮,吹头发,以指为梳,穿进潮湿的长发,慢慢梳开、拢干。

她们在一起看了许多年的月亮,阴晴圆缺,弯弓满月,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直至月光将她们的影子燃为灰烬,直至她们彻底融入荒芜的黑夜。

*

天蒙蒙亮,惠枝照常打开福利院的大门,抬眼却见一道悄然站在角落的人影,待看清那人面容,惊得瞪大了眼,激动道:“林,林······”。

女人戴着顶黑帽,此时微露出帽檐下的脸庞,往日温婉美丽的容颜多了几分憔悴,“抱歉,近几月事务繁忙。孩子们还好吗?”。

“好,好,都挺好的。倒是林女士,您最近身体可还好?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惠枝又往外探了探身子,像是在望什么。

注意到她的动作,林女士垂下眼,“今天就我一个人来,往后······我儿子应该没太多时间来这画画了。”

“没事,没事,就是那帮小崽子惦念着,总念叨他。这会儿邱院长应该还在办公室,我带您去找她?”

“没关系,我认得路。还有这身裙子,麻烦帮我交给糖糖,是照着她的尺寸做的。”

惠枝笑着接过包装袋,“您呀,真是把糖糖当亲女儿疼了。那我现在去放她屋里头。”

本想着送完东西再带人到孩子们面前见见,可惠枝刚从宿舍区出来就碰到从门口折回的邱院长,说是林女士没在福利院待多久就离开了。

“还想留林女士吃顿饭的,最近伙食很好啊。”

惠枝不由得拧起眉,“林女士脸色看起来没以前红润了。兰姐,她这次来是······”。

“叙叙旧罢了。”

见邱院长不欲多言,惠枝又转了个话题,“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是在愁领养人的事儿吗?要我说,那帮崽子最小的都十一二岁了,都记事了。现在找领养不是太必要,他们还不见得愿意走呢。而且现在不是有人资助我们吗?兰姐怎么这时候挑选起领养家庭了,搞得像要把人安顿好去做什么大事一样······”。

“惠枝。”

邱院长抬手打断她,声音沉下来,“此事不可外传。”

惠枝极少见邱院长这般严肃到脸色都显得难看的模样,不禁一怔,“兰姐,这是······”。

“只是我年纪愈发大了,照顾太多人有些吃力,倒不如给他们找个好人家。惠枝,这几天你就好好照看他们。要是见到生面孔,记得及时告诉我。对了,你和糖糖说声,明天林女士早上会来带她出去玩一天。”

“诶,这么突然吗?刚林女士来的时候还没跟我说呢,她还给糖糖买了件裙子,不过我去送的时候屋里没人,就放床头了。估计是和六六玩去了。”

惠枝疑虑地四处张望,忽然想到什么事情,转头嘀咕道:“兰姐,六六那孩子到现在还没发身,比她小的孩子都来事儿了,我们要不要带她去看看医生?抓点中药?她身子板也比同龄人瘦弱,一点儿都看不出迹象来。我上回想问问她的,毕竟女孩子脸皮薄点,我都挺注意了,可她反应过来就跑了。”

“过段时间我让老中医来看看。六六是不太亲近人,除了糖糖在身边时会表现的像个孩子。要是等糖糖······哎,你叫糖糖吃过晚饭来找我。”

邱院长揉着眉心,神情疲惫,她慢慢往外走去,惠枝在身后问:“兰姐,去哪儿啊?”。

“街上买点糖。”

惠枝没再追,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长叹一声,“这什么都不肯说的性子······希望是我想多了。”

临近傍晚,天下起了绵绵细雨。

孩子们用过晚餐,不能在户外消食就早早回了屋。

“要早点回来哦。”

“好。”

安抚好情绪不太稳定的六六,两人在通道处分开。

走了几步,糖糖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发现六六还站在后面望着自己,“你先回去洗漱吧,我会尽快的。”

见六六转身离开,她才抬步继续走进拐角,却不知背后那道人影停下脚步,转过了头,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邱院长的办公室并不远,糖糖小跑着赶到地方,见门微敞着一条缝,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是糖糖吗?快进来吧。”

邱院长仿佛等候多时,糖糖推开门便见一张含笑的脸庞,“怎么是跑来的?还喘着气,来喝口温水缓缓。”

接过水,糖糖被拉到邱院长身侧坐下,温暖的手掌轻拍着她的后背,“惠枝都和你说了吧?明天林女士来带你出去玩一天,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带好,不要忘记了。”

递来的包袱有点沉,里面似是装着柔软的布料和其他零碎的东西。

“你收着就是,往后或许也能用到。”

邱院长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我再给糖糖扎个辫子吧。”

糖糖一般晚上都是散着头发睡的,这会儿扎了也不能留着过夜······其实留一夜也可以,顶多第二天会卷起来。

不过既然院长想扎,那就扎着吧。

糖糖乖顺地盘腿坐到院长前面,对方梳头的动作很轻很慢,不久便让人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侧靠在一旁的椅背上,眼皮一开一合,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脸颊,“糖糖,好了。回去睡吧,睡在这里要着凉的。”

从睡梦中苏醒,蓦然对上女人含着温情与悲伤的眸光,眼角好似藏了点泪,一触就碎,又像是她的错觉。

糖糖下意识抬起手来,指尖抚上那沧桑黯淡的眼尾。

邱院长侧头避开,将一半脸隐在暗处,嗓音略显沙哑,“乖,糖糖,该回去睡觉了。”

似醒非醒的,思绪乱糟糟,糖糖撑着惺忪的睡眼,步伐也有点发飘,她被邱院长轻推着背离开这间办公室,房门缓缓阖上,“乖孩子,做个好梦。”

外面的雨好像更大了。

糖糖没按原路返回,而是选了途经画廊的路。

墙上已有几月未添新画了。

黑夜潮湿的雨雾打在她脸上,有点凉,还带着一股呛鼻的气味。

糖糖往前走了几步,眉心微蹙地看向不远处冒着烟雾的地方——那是画廊?

墙壁上方的画被浓烈的烟灰遮住,只能依稀分辨出着火的中心点。那里,火光缭绕着半蹲的人影,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糖糖反应慢半拍地眨了两下眼,压下跳得有些剧烈的心脏,“······六六”。

一墙之隔的巷道涌出臭水沟的味道,油腻的污水,低矮的棚户,冰冷的铁墙、铁丝网,锈迹斑斑的卷闸门······

爬满苔藓的墙角躺着剪烂的布料,燃为灰烬的碎花裙消散在空中。

她站在离火光外,与那人之间像被无形的分界线隔离起来,“为什么······要烧掉裙子?”。

糖糖看不清六六的表情,只听见她在笑,笑得疯狂若痴,可笑着笑着又是一阵怪异的哽咽,“我不喜欢那个林女士给你买的衣服。不管是谁,你都能对他们笑得很开心······为什么要对别人笑?”。

“你还是想跟她走,对吗?”

“觉得我是累赘,一辈子只能活在阴沟里。对啊,我这样的人,你是真心把我当朋友吗?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都想尖叫着逃离,对吗?你说你不会离开这里,不会离开我,可你一直在骗我,都是为了万无一失,不声不响地消失。”

“你什么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美好!”

她的眼神裹满疯狂与恶意,照映着愈燃愈烈的火海,神情就像被石子碾碎的表盘薄片般裂开,仿佛一个陷入穷途末路,歇斯底里的病人翻腾挣扎却找不到出口,无药可医,病入膏肓。

烟雾冲进鼻腔,明明并非浓烈到致人晕眩,但糖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眼前浮起朦胧昏暗的光,透过这片光,她眼中的六六似乎变成了一串扭曲迷幻的线条,像信号不良时闪烁不停的黑白画面。

好像有无数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晃过,有人慌张地奔逃、尖叫,不绝于耳的哭泣声裹挟着她的灵魂缓缓升腾,远离这片污秽的猩红火光,延伸至云霄顶端。

万家灯火变得渺小微弱,视野蒙上一片灰,黏稠的空气紧贴着皮肤。整个世界弥漫着死气沉沉的窒息感,甚至还有隐隐的腐烂味,仿佛已经很久不存在活物。

她俯瞰着脚下的世界,眼睛缓慢地眨动,雨水嘀嗒掉在额前,顺着眉骨往下流淌,没过眼球,又沿着下巴坠落。

眼前模糊发晕,混沌,心悸,雨水打湿了皮肤,褪去温度的脸颊变得苍白冰冷,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那天,没有下雨。”

这一切都是潜意识的遐想,是无法挽救的结局。

所见所闻都静止了,尘埃悬浮在半空,没有风雨,连绵的云层不再涌动,没有任何声音。

迟钝的,被遗忘的痛苦争先恐后涌入四肢百骸,意识和肉体分崩离析,挣离不得,无法解脱,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如同一朵朵恶之花从染血的土壤里滋生绽放,迅速走向颓靡腐败。

白光如流矢般朝她飞来,幻化为一面面镜子折射出无数景象。

福利院的冬天日夜总被灰蓝色雾霭笼罩,老旧的木门窜进雪花,孱弱瘦小的女婴躺在摇床上咿咿呀呀,周围凑着一堆孩子好奇地逗弄,“糖糖,糖糖,小糖宝儿!”“糖糖是最小的妹妹”“她长得好小啊,要给妹妹多吃点饭。”“妹妹还没有长牙呢!”

低矮的建筑物四周遍布蛛网般的下水道,阴雨天的积水多日无法排去,黏稠的空气紧贴皮肤,“朝葵福利院”的牌匾多年染着雾蒙蒙的潮气。即使夏季仍多雨,但偏那几日干燥得无半分水汽。

燃衣的火势并不大,糖糖离开时已近熄灭,不过那夜她未与六六同回宿舍,而是将人留在画廊,回了院长办公室去取忘拿的包袱,院长许是看出什么来,便又拉着她坐下聊天。可待上不过半小时,便听外面传来惊呼声:“走水了,走水了!快啊——”。

变了音的惨叫传入耳畔,同时整个福利院的总电跳闸,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邱院长面色骤变,紧紧握住糖糖的手,刚要站起身来,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狠狠地踹开。

“你们······”

院长一把将女孩护在自己的身后,身躯隐隐颤抖着,嗓子发干。当她借着屋外微弱的光线看清那几人的脸庞时,双眸蓦地睁大,呼吸瞬间急促沉重,拉着女孩手的力道加大,焦急道:“跑,快跑,赶快离开这里!”

为首的男人面不改色,似乎在欣赏一场可笑的老鼠跳梁戏码。

“邱兰女士,先生让我带给您一句话。”

“看来你不是一个诚心的合作对象,既然如此,合同作废。”

······ ······

“邱兰女士曾经是这家福利院的院长。”

“福利院在夏季末的一个深夜起火了,27名孩子和5名志愿者包括院长无一生还。”

“当我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可控了,应该烧了很久,很抱歉,最后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骨。”

皮肉焚烧余留的焦炭味还刻在骨髓未散尽,另一张与她有着相同容貌,五官轮廓稍显稚嫩的少女在面前慢慢浮现,烟火吻过她的眉眼,长风掀起她的发。

耳边混乱嘈杂的尖啸忽远忽近,高峰江海,万谷沟河坠入极端的安静。她们的视线穿梭时光交错,驻留,像一部荒诞可悲的默剧。

昏黄微光从苍穹倾泻而下,少女的脸庞浸润在虚幻的温暖里,似在与什么搏斗般,强行扯起一抹微笑,可整张脸只有嘴角在笑着。她的眼眸湿润,藏满悲伤的泪意:“我要消失了。”

“知安,当你想起这段记忆,我就将不复存在。”

“我在这里轮回一次又一次,哪怕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象,但始终无法改变死亡的结局。”

“是时候该结束了。”

“而你,也该醒来了。”

天空霎时间出现了裂痕,强烈的白光从缝隙间挤入,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双无形的手撕裂成碎片,黄昏,云絮,高树,像打碎的镜子一点点向深处坠落。

*

“血压······正常······”

“心率······正常······”

“脑电波频率······正常······”

“排压仪器,呼吸机准备,水溶介质导出······”

像躺在河底溺水窒息已久的人,四面八方的水流朝知安靠拢,她忍不住深呼一口气,头痛欲裂,胸膛憋得昏胀不堪,肺部传来阵阵紧缩的压迫感,不可自抑的咳嗽差点让她再次晕厥过去。

“呼吸机氧气浓度75%”

“排压完成,检查器官机能,准备刺激注射。”

接下来再也没听到有人说话。

耳边只有滴滴答答的仪器嗡鸣和不停走动的脚步声,她虚弱地半阖着眼皮,朦胧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几个忙碌的白色身影。

这是······在哪里?

垂落的手臂传来芝麻大点的刺痛,冰凉的液体顺着筋脉流入身体,脑袋又开始眩晕,终于抵抗不住药物的作用,她闭上了眼睛。

等再度拥有意识,知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光滑平整的实验床上。

她努力睁着眼,怔愣地看着头顶苍白的天花板,许久,动作迟钝地转过脸,四周光线昏暗,墙面冰冷幽昧,环绕在床边的机器照明灯闪烁着,眼前硕大的电子屏幕翻滚各种看不懂的数据。

明明身处昏暗之地,知安却觉得这些颜色交错的光线刺得她眼角酸涩,而大脑又开始出现幻觉,面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升起一股窒息。

海岛,实验室······

这里是现实,还是她的梦境?

神志再度变得模糊,记忆似乎分裂成了好几份,像是刻意逃避什么般,她压着一口气,心跳砰砰作响,试图陷入睡梦逃离这个过分真实的梦。

可角落处骤然响起的人声打破了她一触即碎的幻想。

“你醒了。”

“欢迎来到现实。”

“我的,8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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