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诡水湖，如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安静浩渺。
它就像一只载着无边湖波与诡异林木的沉船，倾卧于苍穹之下。天空繁星点点，与湖对面莹光微亮，闪闪烁烁的血树林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细碎的血树花还是星子。
看着小夭眺望的侧影，骆的眼睛有些潮湿。转眼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他记得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时，小夭总爱牵着璟的手，那时的她螓首蛾眉，满脸幸福。
她在那个小岛上，扔了一袋鼓鼓的药丸给他，便那么轻快愉悦地转身，走向璟亮起烛光的屋子。
如今，小夭清瘦的背影，在同样的湖光中伫立，却没有了从前的无忧与快乐。
骆负手慢慢走到她身边，风拂动着他们皑白的头发，纷纷而绕。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曾答应过你，这一生不会再见。只是怕你以为我就那样死掉了，以后会忧心难过，所以才来见你一面。”
他笑了笑，道：“从前的相柳在那海岛上就死了，死了的东西就再也活不过来，骆就只是骆，与相柳再无关系，与你也从此无关。”
小夭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的血树花，忽就高兴起来，道：“我说一生不见，是不愿你一辈子再去为谁隐忍牺牲。骆，既然相柳已经死了，你，就为自己活一次！”
“骆，这一生你不要再去承谁的情，也不用去还谁的恩，你，要为自己而活！”小夭注视着骆的眼睛，认真地说：“未汀一生都很苦，是一个受了很多苦，还十分善良的女子。我，不希望她以后再被任何人伤害。你，只是回报她所救之恩，还是自己想好了要与她共渡一生？”
骆沉默了，半晌嘴角一勾，一本正经地说：“恩可以拿命去还，倒不必以身相许。”他目光有些隐忍压抑，却调笑道：“我这个俊俏的妖怪虽然很招人喜欢，但并非谁都可近身相随，你放心，我并非要还汀的救命之恩，她，是一个值得相守的女子。”
“这样甚好！”小夭轻吁一口气，眉眼瞬间晴朗起来，嘴角微微翘起，如一朵明媚的花朵，徐徐露出了甜美的花房。
骆移开了自己的眼睛，生生不让自己再去看她，他微笑着，只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一湖星光。
夜里，小夭与未汀又挤在一个榻上，两个都是话唠，凑在一起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
“未汀，你能将骆救回来，定吃了不少苦吧？”小夭医治过骆身上的亏空，知道那绝对是件千难万难，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事。
“也没什么，我求我哥哥给了麒麟之毒的方子，那毒，便不难解了。”怕小夭难过，未汀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们，你们在一起了吗？”小夭窃笑道。
未汀羞涩地红了脸，拉上被子掩住了眉眼，嗯了一声。
小夭的心里如湖波舒展开来，用手扯下被她紧攫的被角，咯咯笑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骆，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的男子。”
未汀又嗯了一声，却有些惆怅道:“只可惜，我的身体从前受了损害，以后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小夭沉默了，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认真的说:“骆既然选择与你共渡一生，就不会在意。汀，我们这一生，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完美，但只要最终是幸福的，那有什么关系呢 ！”
未汀的手伸过被子，抱住了小夭，半晌才咽哽道:“未汀是多幸运，那年，才得以在七渡遇见了姐姐。若没有遇见姐姐，未汀不知已死了多少年。也许死在爬回七渡的路上，又或者死在了被追杀的途中，未汀曾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是为活而活的蝼蚁。”
未汀搂着小夭，感受着小夭身体那温软的热度，有些幸福地说道:“而如今，骆答应未汀，要带未汀去看大荒的繁花似锦，去看姐姐以前所说的海底珊岭妖娆。这是未汀一生都未曾想过的生活！”
未汀用手卷着小夭落在枕头上的发丝，轻声道：“姐姐，我也知道，骆，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可以去爱上谁的人。不过，未汀有一生去等他怜他爱他，我定会让他慢慢爱上我的！”未汀眼中光彩熠熠：“即便终其一生，他心里都没有我，也没关系。未汀本来所求就不多，也不会用爱去束缚他，只要他这一生有人可倚，有家可去，不再孤独寂寞，便好！”
“他这一生，比我过的苦，比我更不容易，我只想让他好好的活一次！”
小夭听着很感动，她伸手摸了摸未汀柔软的头发，道：“有一种爱一眼便能看到，一眼便可倾其一生去追逐。但也有一种爱你先看不见它，当它毫无保留地先为你付出，陪着你面对一切，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你，等你看见它时，这些爱已经将根扎进了你心里，拔都拔不掉。”
“骆是一个深情的男子，看似风流浪荡，实则最是重情专一。”小夭认真地说：“未汀，你尽可放心去怜他爱他，他绝对不是世安那样寡情无义的人。”
“嗯！”未汀将脸靠在小夭肩边，伸手搂住了小夭的腰，道：“姐姐，从今以后，我们，都要一起幸福！”
“好！”小夭的脸轻轻挨着未汀的发额，道:“你们就去看这大荒的繁花似锦，海底妖娆万千。如果有一天累了，想要回来。姐姐与璟会在七渡买好宅子等你们，我们亦可在一起共度余生。”
“真的，真的可以吗，姐姐？”未汀激动地支起身子，睁大了眼睛:“姐姐真的愿意我与骆去七渡吗？”
小夭笑了：“我以前不仅答应过你，也答应过骆。我曾许诺他要与他一起回七渡，给他说一房媳妇，买一个苗莆那样宅子，毗邻而居。”
“如今，这个媳妇儿虽不是我说给他的，但是我妹妹也算有我的功劳，没有诳他。”小夭与未汀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去吧！等到了大海，你才会发现他原本是怎样的一个人！”小夭笑道：“他本不该成为骆，那浩渺无边的海，才是他真正的领地！与他相伴，汀，你也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
“本想见到姐姐，让姐姐放心后就去。如今未汀好久没有见到姐姐，便想多待两日再行动身。”
“这样甚好，你们一去又不知多久才可见到，多留几日，也可陪姐姐说说话儿。”
两人絮絮叨叨直至半夜，小夭心里牵挂着璟，又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她照例先到榻旁俯身看了看璟，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便窸窸窣窣脱掉外衫罩裙，吹烛钻进了被子，伸手便抱住了他。
许是有些兴奋，她扭头看了看璟那沉睡俊俏的面庞，乌黑的浓眉，长长的睫毛，薄薄如削的嘴唇，不由越看越喜欢，情不自禁用手肘支起身子，俯下吻了吻他的眉眼，又吮吻了一下他的唇。
忽然，小夭发现璟的唇不似从前那么回应她，他的吻一下一下如漩涡似的强劲而又有力，仿佛在主动地探求与索取。
小夭睁大了眼睛，惊得抬起了身子，直勾勾的瞪着璟。
“璟！”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璟紧闭的眼帘缓缓地睁开了，乌黑的眸子如深静的湖水，萦迂着波光，深情地注视着她。
“璟！”小夭轻笑一声，如一条鱼儿扑入了万顷湖波，一下扑进了璟的怀中，拼命地抱紧了他，就如她从前紧紧搂住他一样，抬头热烈地注视着他。
“璟！璟！”她有些咽哽：“你，终于回来见我了！”
“傻瓜！”璟用手抚摸着小夭滑落一肩的长发，喑哑地说道：“我说过，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又怎会不回来呢？”
看着小夭那一头如雪的白发，璟的双眼蓄满了泪光，他手臂一紧，将小夭揽入怀中，什么也不说，只将手插进那苍雪一样的发丝，一寸一寸地捋着，抚摸着，仿佛要抚去她所有的苦涩与悲伤。他知道这头白发意味着什么，他庆幸她活了下去，没有抛下一切独自离开。
窗外，微微的细风摇着檐角的树枝，沙沙作响。那些影子似被月色怂恿着，在白色的窗棂上拂来晃去。
蜡烛的光忽明忽暗，仿佛在躲着那屋里的相思与缠绵。
如一片花儿，终于飘浮停靠在水浪轻涌的渡口，小夭依偎在璟的胸膛，抬头看着他乌黑灼亮的眸子，嘴角弯起了一抹幸福的弧度。
她的手一寸一寸地在璟的胸前划过，诧异道：“璟，你身上为何没有那火雷之伤呢？”
璟又忍不住低头在她发额间吻了一下，道：“许是怀中识神所示。那日，在火雷触发的前一瞬，识神惊遁而出惊了马匹，先于炸裂跌坠山壑，这才万幸留住了性命。”
小夭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慢慢有些冷厉。
“他，不是我识得的那个玱玹了。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再敢谋害于你，我定杀了他！”小夭认真地，一字一顿说。
璟沉默了，揽紧小夭，平静地说道：“他以前刺杀我是真的，但这一次，还真不是他所为。”
小夭直起身子，有些惊愕：“为何？难道不是他派周永贵去干的这件事吗？”
“这件事是周永贵做的没错，但定不是玱玹所为。”璟道：“你不是说我坠崖后，玱玹就让西炎兵囤驻鹿城不返，还全面封锁消息吗？他既决定杀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去隐瞒。”
“他想我死没错。但玱玹绝不是一个昏庸的帝王，他有很多法子既可避人耳目，又让我不知不觉地消失。又何必选择那样一个万众瞩目的节点，寒万千将士的心呢。”
“这么说，真是轩辕禹阳所埋的火雷吗？”小夭有些茫然，她还射了玱玹三箭，若不是他所为，那天他为何一副甘愿受之的模样，不避也不解释呢？
“火雷之事，确是周永贵所为，你不是说他暴病而亡吗，看起来玱玹已经处置了他。”
“而谁故意将玱玹瞒下的消息泄露与你听，谁就是那主谋之人！”璟叹了一口气道：“她，终有一日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
看着懵怔的小夭，璟点了她一下鼻子：“这个女人曾杀过你一次。而这次，她想利用我的死来杀你，同时还灭了你与西炎王最后的情谊。”
“宣贵妃？”小夭嘴里吐出这个名字，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似笑非笑精致的面庞，后脑勺凉飕飕的，一个女人，怎可疯狂可怕至如此！
“不要再去想她了，玱玹不傻，定不会饶了她的！”
“她死了！”小夭只觉得一身发冷，为玱玹的果决无情，也为宣贵妃的阴冷毒辣。不过还是感慨万千，任宣贵妃千算万算，到最后也只是害了自己与兄长的性命，而且还从此改变了轩辕尧光的一生，真可谓是害人先害己啊！
“我，我之前认定是玱玹所为，还因此射了他三箭，差点就杀了他。”小夭想着玱玹那日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璟怔愣了一下，便拉起小夭的手，不徐不急地道：“射就射了，无妨，他也该受你那三箭。”
璟拉上被子，裹住了小夭，温柔地说：“他受了你三箭，心中的槛才能过去，不然，他这一生都会为难自己。”
小夭一听，默然无语。
...
清晨，当鸟儿扑楞着翅膀，在花荫间啼叫时，往日早早就起床的小夭却没有动静。
苗莆来回走了几趟，依然见小夭屋子的门窗掩闭着。
未汀打着呵欠出了屋子，昨夜她与小夭唠到半夜，也是起得迟了。
“姐姐还未起来吗？”她诧异地瞅了一眼小夭的屋子。
苗莆终于不淡定了，噔噔噔地走到那雕花门前敲了敲：“小姐，小姐！”她叫了好几声。
骆早已起床，正陪着子诺蹲在花亭的石阶下捉蚂蚁，听见这边的动静，略略抬头，嘴角一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半晌，那屋子的门哐的一声被轻轻推开，小夭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她身后，似还跟着一人。
待璟笑微微地步出屋子，苗莆与未汀惊得目瞪口呆。
“公子！”苗莆惊跳起来：“你，你，你醒了么？”
她看了看璟，又看了看小夭，小夭的脸竟似染了桃腮一样，有些晕红。
未汀扑地笑出声来，扭头若有所思地去睨瞥骆，骆已笑着不徐不急地踱出了院子，牵着子诺往诡水湖边闲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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