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县城的知县，大多是大明朝的进士出身。
比起闯军队伍里仅有几个举人，学历要高许多。
知县们身处大明最基层的一线，工作能力，应对世情庶务的本事，也比在中枢的精英更加娴熟，是不可多得的一群人才。
今日见了刘振之，有感于他的忠贞，李自成更是颇为心动。
他斟酌着词语，夸赞完了刘振之以后，继续说道：“一县之中，能有一个清官，对于百姓而言，是多么一件难得之事啊！”
“可是，这朝廷哪里容得下你这样的人呢？”
“你不贪财，怎么孝敬上官？”
“你不好色，不怕死。可这大明朝值得你这样做吗？”
“天下土地兼并，已经到了末世之兆。富者阡陌纵横，穷者无立锥之地。”
“百姓终日忙碌只为了一口吃的，可这天下世道，朝廷百姓，官员士绅，勋贵豪强，都趴在老百姓身上敲髓吸血……！”
“你身为一地父母官，难道就不听闻，不见到吗？”
刘振之浑身一震，往事历历在目。
他不由想到今日守城之战，士卒们上城为县里无数百姓守卫，结果呢？
连一件取暖的衣裳，那些豪强大户也不肯出！
刘振之微微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李自成继续说道：“你想当好官，可是……你想要做些什么对老百姓好的事情，又何其难啊。”
“到处都是阻力，到处都是敌人，你看向四面八方，一个支持你的都没有。”
“既然如此……这大明朝，该亡了！”
“我们该做的，就让他快点亡！你随我新建皇朝，还世界一片朗朗乾坤，岂不美哉？！”
刘振之闻言，眼眶不由湿润，显然李自成许多话都说到了心坎里。
他不发恶言，想要屈膝跪下，拜倒在这个为百姓求生路的闯王身上。
过往无数个信念，又支撑着，让他站直了身子。刘振之重重叹了一口气，朝着李自成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深受皇恩，既为大明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不忠耶？”
“我为知县，守土有责。而今兵败不成，自当以死谢罪。”
“阁下所作所为……所言所语，我无法违心否认，亦是无法违心屈从。”
“我辈纵然无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然则，大明养士三百年……岂可少了忠君殉国之辈呀？”
“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辜！”
“还请阁下勿复他言……我刘振之，只有一求，还请允诺。”
李自成听闻，焦急地想拍大腿，他听完这番话，既是敬重，又是痛惜。
再听刘振之所求，虽然心中感觉不妙，但还是急切问道：“所求何事，但请直说。”
刘振之转过身，侧对李自成，面向北方京师的方向，先是整顿了一下衣冠，随后朝着北方一拜，沉声说道：“吾皇在北，勿使我面南而死。”
“我死后，当面朝北方，以谢君恩！”
“唯有此事，无复他求。”
李自成痛苦地闭上眼，沉默稍许，怒喝说道：“来人，赐他宝剑！死后，葬于城北！”
李自成转身离去，身后，刘振之躬身一礼。
他略微整顿了一下衣冠，举剑自刎，鲜血喷洒，一双眼睛怒睁着，仿佛在看见自己倒地时是北方以后，才缓缓闭上。
李岩全程目睹，面色肃然又冷峻。
他静静地跟上李自成，听他低语着一句，满是不甘心地说：“人心在明……人心还在大明吗？”
李自成低声说完，沉默良久。
牛金星、宋献策等文武在旁劝慰，李自成一言不发，毫无回应。
一旁的李岩几次想要说什么，都是欲言又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到城中一阵喧哗吵闹之声后，传来响彻云霄的欢呼之声。
“闯王放粮喽！”
“闯王洪福齐天！”
“闯王公侯万代啊！”
“闯王……万岁！”
“闯王万岁！
……
李自成听了，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他快步走到城门楼，看到百姓们走出街道，兴奋不已。
百姓们发出源自内心的笑容感染了李自成。
刚刚的沉闷烟消云散，他用力地挥着手臂，高声说道：“人心在明吗？”
“不，朝廷苛责暴政，而我仁心爱民，如此，人心在我，民心在我啊！！”
……
李自成沉浸在百姓们的欢呼之中。
李岩见了如此情景，禁不住有些心神激荡，看向李自成的目光，充满着灼灼敬佩爱戴之意。
是啊，民心在闯王这里，天下之大，何处拿不下呢？
只是……
李岩想要接近一些，和闯王再说未来发展战略的时候，他不由神色微微有些黯然。
因为，闯王在不知不觉间，身边已经有了太多人了。
武将不说，刘宗敏、刘芳亮、袁宗第、谷可成、李过……每一个和李岩比起来，都是他们和闯王更亲近。
文臣呢？
眼下虽然少……可对于有些人而言，却又似乎显得有些拥挤。
刚刚李自成招揽刘振之时，不少人便神情不定。
李岩的观察很仔细。
他发现，刘振之自刎而死后，有的人感动敬佩，也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李岩将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回了营房，捏着袖中的一份策论，长吁短叹，似乎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与此同时，红娘子也回了营帐。
她一见李岩神色不对劲，关切问道：“夫君，你心中藏着什么事吗？”
“我见外面欢声笑语，大家都欢喜打下一座新城。为何近日见你，总是神情起伏不定呢？”
面对这位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红娘子，李岩没有私藏之心，坦诚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如何劝说闯王留下守军，经营根本。”
“你面上倒是有许多欢喜的神色，是为何呀？”
红娘子笑道：“这一次，我真是要夸赞你慧眼识珠呢。你可还记得朱弦越？”
李岩啊了一声，轻笑一下，显然对这个人印象很深，他说：“我当然记得。根据地三个字，就是从他身上听到的嘛！”
“怎么说起他了呢？”
红娘子显然是有备而来，欢喜地将一个大包裹拿出，里面尽是从济世营得来的土霉素片、烧酒、橘子糖。
东西拿出，红娘子又赞道：“夫君，你这次可发掘了一个小宝藏呢。这朱弦越呀……也是干起了大事，了不得了呢！”
“我这，可收到了他不少消息呢！”
……
注释：《明季北略》记载：李自成陷洧川、许州、长葛、通许、鄢陵；鄢陵知县慈谿刘振之力诎，具衣冠，入县治北向再拜，自刎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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