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低着头，一言不发，脑海中不停闪回着几个画面：
崇祯让她随着路远离开时，那萧索的身影；
路远搂着她，给她念那首小诗的瞬间；
朱季远把她远远推开后，一声爆炸后四处飞溅的碎肉；
齐公公和路远交待后事时的神情……。
有些记忆，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一家人开车去旅游，驰骋在无际的大草原上；
另一些记忆，则是很小的时候，在皇宫里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烛火下批改厚厚的奏章；
那个世界，现在看来是无比的美好：
顺着飞机的舷窗向外看时，云海就在下面，层层叠叠，洁白如雪。
千里之遥，一两个小时就到了。
眼前的这个世界，马车都是很多穷人从来不曾有过的享受！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家门十里之外！
没有人说话，整个大帐里死一般的沉寂。
方以智、李来亨和朱伯远都很气愤，可是此事，只有长平有决定权。
当长平抬起头，脸上的迷惘和困惑逐渐被一种坚定所替代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李自成淡然地说道：
“公主殿下，可愿意和李某单独谈谈？”
长平忽然笑了，帐中无论是谁，都觉得冬日忽来了春风：
“本宫也正有此提议。”
足足三个时辰，帐内只有李自成和长平两人，他们的声音忽而高亢，忽而低沉，有时是一个人在叙说，另一个人在倾听；有时则是两个人在针锋相对。
朱伯远一直站在门外，即便是方以智和李来亨，也劝不动他分毫。他盯着同样守在大帐门口的李过，两人如同一对门神，伫立在冬夜的风雪中。
没有人知道李自成和长平谈了些什么，两个完全不同经历、不同年龄的人，从天色将晚，一直谈到了子夜三更！
第二日，李自成召集众臣，宣布了他的决定：
第一、即日起退位！
第二、大顺军所部向大明护国长公主效忠！
第三、乙酉年三月初八，在西安正式迎娶长平公主朱媺娖！
此言一出，大帐内轩然大波，就连受邀参加的方以智和李来亨也惊呆了！
“陛下！闯王！此事不可啊！”刘宗敏、刘芳亮等武将纷纷劝阻，他们实在杀了太多的朱明子孙和地方官员，根本不相信明廷会放过他们。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没有说话，脸色却是阴晴不定。
“我意已决，且已与长公主殿下达成盟誓。
众位兄弟如果不愿跟随我，也不勉强。
五日之内，如决议离开，我李自成决不阻拦。
但五日之后，如未曾离开，则必须如现在一般遵我号令，那之后若起贰心，别怪我不念旧情！
此外，如今日离去，江湖再见，不免或成寇仇。那我等便在此痛饮一场，以全兄弟之义！”
长平公主作为盟誓一方之主，也向大顺众人敬了数杯，原本就清丽无比的面容泛起一丝红晕，犹如天边的晚霞、院中的冬梅；那双大眼睛，并没有因为饮酒而迷离，反而如被泉水冲洗过的玉石，更加明亮和深邃。
她优雅的举止，从容的姿态，无双的容颜，让许多大顺武将不由得心生甘为她效死沙场的想法。
李自成一直在喝，众人看不出他的悲喜，此刻的他，似乎放下了尚有数十万的大顺将士和千里山河。
他，只想喝酒。
方以智和李来亨也一直在喝酒。
很多大顺武将带着恶意要灌倒方、李二人，但二人喝惯了《郎山醇》，再饮这寡淡如水的酒，只觉不过瘾，又哪里会醉。
二人一边饮酒，一边都在犯愁，虽然完成了路远交待的联闯大任，可是这长平公主真要嫁给李自成，路远能受得了吗？
一到太原附近，方以智就已派人快马回郎山报信，将这里情况和后续计划告知郎山众人，再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和远在山东的路远联系。
十一月十三日，带着队伍向真定进军的路远收到了郎山来信，得知长平等人安然无恙，他欣喜若狂；
同时也知道了永平第一军折损过半，大量中层将校阵亡；朱季远更是因保护长平而尸骨无存！
“传我军令，明日午时必须打进南直隶！”他恶狠狠地吼道。
回到太原的济尔哈朗，看着如自己营地一样被烧得只剩一堆废渣的粮草和弹药库，狂躁下令，把叶臣手下仅剩的一个牛录章京、吴三桂手下两个守城的千户、十几个百户，以及聚香楼和萃华阁的老板通通处斩！
负责把守四门的降清明军士卒更是从上到下，一个不留！
那位不知姓名的东门百户，还没有攒够银两，自然也成了刀下鬼！
由于缺乏粮草，济尔哈朗不得不一改多尔衮反复交待的怀柔政策，开始在太原城内和周边四处搜刮，百姓一时苦不堪言！
李自成没想到，最先离开他的是刘宗敏和宋献策！
刘宗敏在大宴当天的晚上就找到已经有些醉意的李自成，他希望能再单独劝劝这个老哥儿们。
“宗敏，你我相交近二十载，听老哥哥一句劝，我们那条路走不下去了！”
李自成实在没想到，他最倚重的副帅会第一个反对他。
“闯王，你的雄心壮志哪里去了？一个小女娃就让你神魂颠倒了？这天下漂亮的女子数之不尽，当日那陈圆圆，也不见闯王动心，如今受了些挫折，就要归顺朝廷？”
刘宗敏也不客气。
二人争论许久，最终不欢而散。
第二日一早，五千多士卒随刘宗敏西去。除了张鼐之外，其属下众多将官，如威武将军党守素、辛思忠、李友，果毅将军谷可成、任继荣、吴汝义等数人均随之而去。
宋献策是在刘宗敏走后来到大帐的。
此时的李自成一个人坐在帐内，似乎入定一般。
“闯王，献策不才，也是来向您道别的。
既然闯王无心争霸天下，我也就没什么用了，就此和闯王别过。”
“不知宋军师意欲何往？”
“恕献策直言，半生已过，宋某对大明已经彻底绝望了，本想与大王一起重建天下，一展抱负，奈何事不如人。
如今我观大王也没了心气，那恕宋某不忠，我欲另寻明主，但求大王成全。”
“军师打算去清廷求官？”
“不敢瞒大王，献策有好友已在清廷授官，他曾有书信与我，倍言清国摄政王之爱才纳贤，如今清军虽败于此役，但并非实力体现。长平公主这些军兵虽也忠勇，但骑马弓射，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与八旗抗衡的。”
“军师此去，如有再见，就是沙场了。”李自成有些感慨。
“献策谢大王仁厚，如他日与大顺旧识刀兵相见，献策自当回避。”
说罢，宋献策长身一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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