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刀人

陈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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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光火不分 菽麦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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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卢不露惰容,秋老虎晒得后背发烫。他仰头一望,谢皎站在马车顶上,青丝随风招摇。

“那是谁?”

“宗泽,宗老前辈,监管镇江酒税。懂吗?”

“不懂,我是村头看戏的。”

谢皎坐下来,吊儿郎当晃荡两条腿,就听韩卢又说:“他的老妻病逝不久,葬在镇江京岘山,人在江南散心。”

“如此简便出行,没有门生故吏吧。莫非你是?”

韩卢抬眼道:“你懂的不少。”

那名老翁瘦得凌厉,沈晦叙旧之后,便走回桥边。宗泽拍拍他的肩膀,喟叹良久:“白云是处堪埋骨,京岘山头梦未回。”

金光照上马头墙,很快摸到檐下的一排红灯笼,最后一泻千里,满街闪亮。

谢皎身轻如燕,一跳落了地。她经过黑瓦白墙下的巷口,踮脚踩着明暗分界的青砖,仿佛一个人在高空踏索。急三步,慢两步,装出扑腾翅膀的样子,终于掉进光里。

“走吧,你不是想吃玲珑牡丹鲊?”

人就码头停下,四方桌正好坐下四个客人,撒撒的树影扫过凉棚。河里的渔船往来不停,鲜鱼飞出竹篓,任人鱼肉。很快,盘中便呈上一朵热腾腾的牡丹花。

微红的鱼叶周旋成花,谢皎单手托腮,自始至终看得津津有味。

“这玲珑牡丹鲊,皇上吃了也赞不绝口!”

行菜走了之后,沈晦递箸说:“河湖的鱼生不可常吃,人吃多了,就要进怪谈。”

“我吃的这一例鱼生,跟官家吃的一样么。他吃玲珑牡丹鲊,用不用象牙筷子?”

谢皎接过命签似的竹筷子,宗泽正色直言:“纣王用了象牙箸,箕子便深以为怖。”

“是啊,崇宁年间,江南进贡的只不过是三株小黄杨木。如今宣和二年,花石纲盈舟满载,天下大骚然。”

沈晦分过筷子,米行粮场打一声吆喝,打开了今日大门。横七竖八的客舟里钻出贩夫小民,船上载了数百石的新米,已经等候多时。

光头的学徒出门打哈欠,泼了盆里的水,惊得舟中客子也吓撒手里的沙。他弯腰压实掺入米中的沙砾糠壳,提了提米袋,系得死紧。

“本是无主田地,我家世世代代种了一百年,自打公田所来了,便说是公田,每年要交公田钱。交就交吧,又说旧法的‘一尺’不合礼法,改用新的‘大晟乐尺’量地。我本有四亩多的田地,度量一换,就成了五亩!”

“唉,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嘛。”

木板搭起来,肉汉子驮着米袋子上岸。闲话传过来,谢皎咬着筷子说:“我只听过北方有公田钱,没想到南方也步后尘。”

“夏禹做天子,用自己的身体长短,做天下度量衡的依据。官家封神,正有此意。蔡京党羽有一名叫魏汉律的方士,是他用了官家的三节中指,做了新的大晟乐尺,称为新三寸。”

沈晦说完,宗泽痛仰了一杯桂花金酒,嘴角绷得像铁。

谢皎连吃了三片鱼生,好奇地问:“小短手还弹什么琴?宣和殿百琴堂,演得像真的一样,给沈公子捡了便宜。”

韩卢不快道:“你怎么还吃,不生气?”

“如果皇帝能用身体,做丈量天下的依据,他的身躯就等同国家。那我的身躯,不也是我的国么,不吃怎么护国?”

谢皎手口不停,沈晦说:“轻忽道门坐罪,编管镇江,也是无妄之灾。宗老受苦了。”

“你一介道士,说这些,可不可笑?”

宗泽提起筷子,也开始手口不停,痛吃牡丹鲊。韩卢正坐,原本两手撑着膝盖,便也拿起筷子。

“这一石怎么多了五升?价钱只按一石算,你多的五升,混进什么东西。”

过秤的役人大喊一声,称米的队伍停下来。光头学徒捋起袖子,卖米的男人慌张道:“路上浸了水吧?晒干就是一石,不碍大事。”

短刀扎进米袋,噗的一下,沙砾糠壳撒撒泄地。

人群轰然有声,赤膊的役人冷笑着不语。学徒摆了摆手,要他快滚,那客子好声狡辩:“我去年卖的就是尊府,何必不念旧情?”

“去年就是你小子,害我们亏银子?米行花了钱,却没买够米。官府的科买摊下来,你又不替我们挨板子,倒霉的是我!”

“我记错了,没卖过尊府!”

人群中喊道:“是他狡诈,不赖我们。掌柜的,今年的市价几钱一斤?”

“别提了,比上次还贱。”

“啊?”问话的心惊肉跳,卖米的队伍交头接耳,“物以稀为贵,江南闹了水灾,粮食怎么还便宜?”

“河水改道,淹的是盐田,又不是稻田!”

账房没好气,谢皎耳尖一动,原来今年是盐帮涝了。她灵光乍现,轻叩一下桌面,贲先芝正由此入不敷出。

“我记得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沈公子,‘称’字有几种?”

“铁秤,铜秤,人心的秤。”

州县役人一身臭汗,马不停蹄地过秤,河面的粮船吃水越来越轻。船去船又来,只有那艘狡诈的孤船,无精打采地漂远了。

“苏州的秋苗税额,一共要交多少?”

宗泽问沈晦,他答道:“三十五万石。”

“洪皓人呢?”

“光弼兄,啊,他在清查逃田隐田。”

“用方田法还没查清?”

谢皎幽幽说:“蔡京都罢相了,下一任执政来势汹汹,要立下马威。新党昔日的法度所剩不多,我看方田法也岌岌可危。”

宗泽颇为意外,“敢问小朋友芳龄?”

“十七,马上十八。”

韩卢幽幽道:“我当你活了八辈子。”

“土地大小原本怎么算?”

谢皎避开韩卢不应,沈晦应她:“按秦制,自申。”

“秦?”

她瞪圆了眼,扫过三张平静的脸,“这都过去一千多年了,我们还活在秦制里,那不是白活了?”

“这句话,一千年之后,再问不迟。”

沈晦喝一杯米酒,清河尽头撑过来一只小篷船,摇摇晃晃的,找不准竹篙力道。花白头发的老妇人钻出小船,锚绳扔上岸,姗姗来迟。

“老嫂子,这么晚才来?”

“不晚,一点不晚。”

“米行刚买了你相公的米,不买你的米了,快打道回府吧!”

“你简直放屁!我那老的修三十六浦,死在河里。小的识字,跟着纲船,押送花石纲。”

老妇人提了花石纲壮胆,好像也吃皇粮似的。河边的闲汉们一哄而散,不再信口开河。她佝偻着腰背,使出浑身力气,抱出两袋子菽豆。一身的衣裳,大红配大绿。

人一个趔趄,谢皎哎呀一声。

米行粮场前的船散得七七八八,光头学徒一脸的不耐烦。老妇人满脸赔笑,咯嘣咬开一颗黄豆,整整齐齐的两半,不多也不少。

“看这成色,做什么酱不好吃?没有鼠雀耗的。”

“算了吧,做马料还差不多。”

州县役人一手的臭汗,伸进袋子里,翻动黄豆,好似金珠银粒在响。谢皎回头问:“粮税都是从哪收来的?”

“五七亩的小田头。”

“全部啊?”

“八成。”

沈晦正谈到人事变化,应付她两句。宗泽问道:“两浙编户的数目,可信吗?”

韩卢踌躇着答:“田地都能谎报,丁户怎么会详实?更何况妇孺不计在内,连另册也谈不上。”

“你们有没有一连数年的编户数目?如果一年不可信,那么,数十年之中,每两年之间的增减,或许尚能一用。”

谢皎几乎不假思索,晌午的日光扫在她一览无余的脸上,眸珠宛如琥珀。树影的波涛来了又走,大海捞珠不过如此。

沈晦一言不发,出了神看她。他好像第一次平生有所不知,大将中了流矢,想忘记很难。

“什么?”

“你没听?”

“本来想听,可你在看我。”

谢皎支颐瞧他,忽然挤出一个对眼。沈晦哑然失笑,她说:“想听了?”

“好听,”他自语,“奇怪。”

一阵风来酒醒,风下落不明。韩卢扶着喝急了脸的宗泽,躲进茶楼避热。谢皎起身寻找解酒丹,沈晦跟她走出半条街。吴中佳果盈市,香气爽人,橙黄橘绿分明。

“你给我的小铜钱一折就碎,懂不懂规矩啊,硬钱换硬钱!”

“我有真心,你不肯与我换,莫非是在卖钱?”

“你乱讲什么?只有真金白银,才换真金白银!”

青果行前的行头和小商贩在打嘴仗。谢皎捡起一只篓中的洞庭柑,她抛了一抛,歪头倚上黄柳桥头的石佛,啧道:“这还有东南钱荒。”

沈晦随口说:“高丽的义天和尚,本名王煦,为了避讳哲宗,出家以表字为名。”

谢皎低头剥开饱满的青柑,嘟囔道:“这难办了,我对哲宗知之甚少。他在位的时候,我还在送子观音座下捣乱呢。”

“义天不顾高丽朝野上下的反对,秘密乘坐商船,来大宋礼佛,游方问法,遍览了吴中诸寺。说不定,就在你那尊石佛的面前驻足过。”

她把柑皮放在石佛结印的手掌中,如同一瓣醒来的优钵罗青莲花,清烈的气味十分醒鼻。

“义天回去之后,跟尹瓘提了铸钱论。尹瓘已经作古,想必你不认识。总之,高丽自此设下了铸钱都监。”

“当然要用钱,米布又不便贸易。”

“最先铸出来的是银瓶。”

谢皎抬头,些许的茫然,碎发散在脸旁,“啊,银子?那百姓可用不上。”

“不错,所以高丽这二十年才有通宝。”

“嗯?义天姓王,莫非是高丽王室,就像日本的定海座主一样。我听许斐诚说,他俗家姓源,是公卿之子。怎么回事,出家青灯古佛,还非显贵不可了?我可戒不了酒肉,叫我剃度,我也不剃。”

“显贵出家,何必清苦。”

她分出一半的鲜鲜橘子,“你是道士?”

“嗯,道号芥舟,不是外来和尚。”

沈晦接过脉不粘瓣的果肉,谢皎心想:“狡猾。我该提林灵素,说不定是他的皈依度师。”

他咬了一瓣橘子,百无聊赖又意会了似的,略微笑了笑,嚼完说:“足值的钱,就是流通的钱。出自哪国,反而不重要。”

“东南的铜钱,荒在外流?”

“一言难尽。”

另一半橘子谢皎一吞入口,伸了一个懒腰,劲瘦得匀称。她想入非非:“等我做了皇帝,先算历法,再量田地,废了卖身契,把杀人的钱用在救人上。百废待兴,朕真是捉襟见肘啊!”

“再往地下挖一点铜兵铜马?”

“事死如事生,我看就是厚葬闹的。铜全带去地下,地上的活人就没钱用了。三五十年闹一回,什么朝廷能做长久?”

她纤秾合度,惹来贪目。沈晦扫退两双眼,在她的后颈上见到一枚丹朱痣,血肉灵气沛然。

他哈的一声:“照这铜钱的流转看来,人间合地府,竟是一个世界。”

谢皎一跃上桥,站高了远眺,桥头慢慢登上来一个漆发郎。二人打个照眼:他眉毛浓黑,一身锦白的雪竹袍,脸上透出久居江南的白净。

青果行的嘴仗越发热闹,围足了一圈的看客,行头和商贩也没打起来。漆发郎展开“老板乃我也”的扇子,走进两人之间,报信的小厮尾随溜来。

“失敬,在下钱若水,有事不如找我。三百六十行,行有行规,我先以茶代酒,倒一杯赔罪。”

两杯杏仁茶高举过头,眼见化干戈为玉帛,假热闹一场,看客们次第散了。谢皎挑起布帘,装作挑拣海红柑的样子,跟进了青果行。

“钱老板,我这小门小户的。百十斤的柑橘,又不是羊马贵物,怎么好赊买?”

“实不相瞒,并非是我倚势赊买,而是官府赊买在先。”

那果贩子哑口无言,摘下缠头的汗巾,人贴在墙根蹲下去,望向车马不休的门外。他说:“朝廷铸钱越多,权门富户蓄下的铜钱就越多。你们积钱不用,市井哪有闲钱?”

钱若水摇头道:“钱都送去了东京城。”

谢皎挑中一只七寸大小的柑子,圆圆正正,肤理宛如打蜡。她嗅了嗅,香雾猛然袭人,嗬的一声瞪大了眼。

“这是什么?”

“乳柑。”

沈晦与钱若水异口同声,钱若水又说:“温州乳柑,是贡品。”

“不错,鹿鸣宴有幸见过。”

钱若水眼前一亮,啪的一声合扇,吩咐行头:“抓到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快,拿钱与人赔罪。这位老丈,今年的柑橘不少,雨多怕是不甜。钱某以诚待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账上有了拆借的钱,就给你贴上,再来恐怕未必有了。”

“我就知道,老子叫弼成功!”

果贩子喜形于色,甩着汗巾跳起来。行头垂头丧气,引他去结钱。谢皎放回乳柑,懒眼含笑,挑了眉:“我还是买小小的金柑解酒好了。”

“海红柑也行,幼时八文一枚,而今八十八文一枚。”钱若水拿出蚕丝汗巾,擦了擦细汗,“小生每年庆祝新橙,吃的就是海红柑。”

金柑大大小小,像一篓黄钱,光彩闪烁。沈晦提着浅口竹篓,谢皎细挑金色弹丸,钱若水将一只乳柑放在竹篓中央,二人俱是一顿。

“无功不受禄。”沈晦抬目,钱若水按住了贡柑,“无非赶个世情。”

风来路不明,门口落了一地秋叶。果贩子手里的汗巾紧紧扎着两贯的政和通宝,弼成功沾沾自喜地蹦出果行,新来的橘舟尚且挤在河中。

“小谢是走马承受?”

“你不信?”

“信。”

沈晦眨一眼,左右一晃,便没再多问。谢皎正首向前,跳过石板路上的碎金点点,他忽然说:“这么多人,我拿的柑橘最大。”

谢皎深以为然:“他好歹送两个啊!”

路边大食人的香料摊子,摆出红黄白的三个尖锥,鲜艳好看极了。她远远吹一口气,香料纹丝不动,扇了两下风,还是不动。

“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月无家。”

稚童儿女跑过去,唱着过耳就忘的歌,谢皎满满当当的竹篓子霍然举过头顶。日光落水,汇集在荷叶边,金色火种闪闪发光,串成了一条雪珠般的项链。

“七月野鬼抢银子,八月月饼嵌馅子。八月刚过十五,野鬼还在!”

粮场前又吵了起来,光头学徒吼道:“焦老太婆,你讹人?”

焦大娘白发飘萧,怯得后退,硬着头皮说:“我用铜钱,又不用纸钱,也不急着喝茶。你付给我茶引,我拿去贴窗户?”

账房苦口婆心:“你要绢帛也行,过些日子再来。盐呢,要不要?到底要不要,我还得回报差官!”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官差拿钱。”

“老婆子,没钱没色,凭什么见官?”

焦大娘壮起的胆子熄灭了,沈晦低声道:“衙门的胥吏每日食钱三百文,每经手一斗谷米入库,就有二十文的工钱可拿。”

谢皎面色肃然,一语也不发,焦大娘不禁叫喊:“这七八升呢,没满一斗。”

“胡说,这是一斗!”

过秤的衙役吹胡子瞪眼,哗啦啦的菽豆倒进官人的麻袋。焦大娘两手一摊,坐在尘地上,叫苦连天:“唉,还是官户好啊,一毛不拔,免税。”

账房先生捋了鼠须,唉声叹气:“谁去太岁头上动土?豪门大户重金养着士族,将来中了进士,要向原籍的主顾报恩呐。”

“怎么报恩,再赏更多地?”

“唉,焦大娘,你不在你的位置,还能去哪?我不在我的位置,又能去哪?”

“你能来焦大娘的位置。”

老婆子堵得账房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喝令光头的徒弟绑了老妇。粮场的木头桩子前,很快人如蚁聚,谢皎抬头说:“这就叫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她眉眼干净,黑白分明,真非俗人眼。

沈晦相看不厌,像中邪一样,身边的闲汉指指点点:“还是做士人好啊,免纳身丁和钱粮,只要读书就好了。我要认了字,那还不横着走?”

谢皎撞开他的肩,捋起了两袖,独自走上前去,顺手抄起桌边的大铁剪子。韩卢也拨开人群,喝问道:“怎么回事?”

“她是惯犯!”

韩教头有武人气派,看客们纷纷退却,衙役添油加醋:“不仅缺斤短两,还用假钱!”

“证据呢?”

账房张口结舌,韩卢骂道:“没有证据,就用私刑!东南假钱浮滥,老妪这么大的年纪,不知者也无罪。”

“官人,狡兔三窟啊!”

“你说她惯用假钱,那么明知是假的铜钱,你们花去了哪里?”

谢皎如鬼似魅,竟已闪到了衙役的背后开腔,她一剪子划断麻绳。嗤的一声,光头徒弟大怒,横臂来抡人。谢皎矮身一避,箭冲其后,狠狠踢打光头的膝弯,锋利的寒芒直刺他的咽喉。

热闹场一片倒吸冷气,韩卢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别动!”

焦大娘咕咚落地。

她腰酸背痛,流下灰溜溜的眼泪,老手往两边一抹,哀声叹息:“我怎么灰溜溜的?唉,穷人活得就像个笑话。”

谢皎收了剪子,别在腰后,绕开地头蛇,一把扶起脏衣裳的老妇。韩卢解下杀威棍,呼啸一挥,说道:“别看了,都散了吧!”

宗泽的脸上还有薄烧色,他鹅行鸭步,迟迟走了过来。监管镇江的名头一经抬出,粮场上下低眉垂眼,收敛了手脚。沈晦提着金柑的竹篓,神色自若道:“结束了?”

那光头突然嗷的一声痛哭流涕,韩卢劝慰他:“兄弟,是你先动的手,委屈什么?”

谢皎冷不丁说:“你跟谁称兄道弟?”

她幽静的语气叫韩卢心头乍寒,他摆出大人的威仪,教训顽童一般:“你不怕鬼吗?”

“你不怕我吗?”

二人重又剑拔弩张,焦大娘支吾:“我很疼,手腕子疼,小民能说么?”

“唉,扎人!”韩卢怒冲冲走开,擦肩而过之际,沈晦回味道:“扎人?”

粮场的公人们忐忑不安,等这些贵人离开,窃窃私语道:“再这样下去,惊动两浙宪司,就要惊动东京开封府了。”

谢皎行到门口,脚没迈出去,回头垂睫。

鼠须的账房起誓道:“应奉局不够他们查的?你我这点毛毛雨,查也不当回事。”

“一辈子没穿过好衣裳,一晃神就老成这样,”焦大娘拍打裙角,“我都快累死了,衣裳也花了!”

她踽踽独行,下了码头回船,忽听背后一声脆叫。回头一望,甘香首先扑鼻,谢皎抛来一只圆满的乳柑。焦大娘接在泥手中,她从没见过,劈里啪啦掉眼泪:“什么苦日子,还不如投去摩尼教。”

谢皎目送小蓬船踉跄离去,心中极是慈悲。

竹叶舟聚在一起,在绿水上开了一朵青莲花。米谷,柑橘,秋收万物,乃至花石纲的海错,就这样在江南交通的河道上相逢恨晚。

“棋手,棋子,棋盘。你是哪个?”

她转身质问背后近在咫尺的沈晦:“两浙路去年供钱,四百四十四万贯匹两,一年合三百六十天,一天就是一万两千。你知道吧?”

“火上不能浇油。”沈晦不紧不慢点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我给了你乳柑,气消了吗?”

一场惊雨突如其来,棋盘似的河道,水如针注。

谢皎揉了眼,心头还是有火难熄,码头挂起了松香的灯笼。宗泽裹紧他薄寒的布袍,在渡口勉励后辈:“我是廉颇老矣,一顿饭三顿睡,红狐狸的案子就看你了。”

韩卢躬身抱拳,“宗老前辈放心,晚辈不敢推辞。”

“芥舟,”他朝沈晦招手,人过去了,拍打后生的肩背,“岁月不待人,及时当结缘。”

宗泽独自徘徊,嚼着多酸的金柑,斜阳照出老脸深浅的沟壑。醒酒人吃解酒丹,等船摇来了,一声叹息飘在风里。

“老头子往哪去呢?老死山中吧。”

秋雨之后的荻花渡口,河边堆着浮叶,偶尔一滴雨点刺水。水面是恍惚的红尘,仿佛枫叶从水底疯长出来。人在这滔天的残红之中,心里冷得萧索。

韩卢的差役牵来了马,他顺了顺马颈,郑重其事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皎。”

她头戴竹斗笠,碎发像鸦吻似的,刺挠着一双黑莹莹的杏子眼。

“谢皎的谢,谢皎的皎。”

韩卢没好气地笑出声,他指向谢皎点两下,咬紧牙根说:“记住了。你给我等着,我废卖身契给你看。”

谢皎嘁的一声,抱起翅膀道:“吹牛。”

“我来晚了,”沈晦掂了掂新买的火折子,“韩兄要借火?”

他踩进马镫子,一跃上了马,坐定之后拉起缰绳,中气十足道:“后会有期。”

谢皎还在打量韩卢的去向,头上挨了一记敲。沈晦收回新的洒金折扇,提醒她说:“走吧,你还欠我的,要写一个扇面。”

一芥小舟停在芦苇间,他叫好的艄公刚挂上乌篷,又收了乌篷。沈晦下了船,伸手接她,问道:“会不会水?”

“会。”

“会不会飞?”

“不会,但我不怕死。你想顺水推舟?”

沈晦坐在船头,捋开了衣袍,铺平两边的盘膝。他兴致盎然道:“非也,这叫范蠡舟。”

竹篙抵住岸边的石阶,用力一推,水上飒然生风。橹棹摇得人满身水影,沈晦在小方桌上摆出一盘棋,两盅黑白棋子。

他左右一瞧,又拿出一只小香炉,正要点燃香药,一枚白生生的香丸叮咚落入铜炉。

“汉武帝的返魂香?”

“没错,我就是复活的鬼。”

谢皎冷脸坐在对面,秋水席铺在座下,冷浸浸的似冰。沈晦手中的火折子慢慢烘烤香丸,白沉香的气味一荡,她伸手盖上铜炉,割伤了右手。

“下棋吗?”

他见对面摇头,便摆好棋局,左手跟右手对弈。夕阳倒影沉得捞不起来,谢皎突然环顾四周:出镇后的河上一只船也没有,芦荻残荷在鬼叫,一眼望不到岸。

“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我无家。”

她无由伤心,哼起无名乡谣,想道:“谁问我生死?”

风过万箭穿心,无雨也倾盆。

半道尖岩酷似一苇桥,横亘在半空中。芥舟悠悠驶过了丹山碧水,掉下来一只扑腾扑腾的小燕子。谢皎张手一接,理顺了鸟羽。它拍了拍翅膀,便不告而别。

“棋手,棋子,棋盘。你又是哪个?”

谢皎左手托腮,原话问回去。沈晦撩起沉思的目光,又按下一枚黑子,他慢条斯理说:“如果棋局将尽,只差摧枯拉朽的大势,我就是棋手。但棋局方开,黑白皆未分明,那只好讲个缘分,是哪个都不奇怪。”

她拈起白子,砰的一声,下在还没落棋子的天元。

“这是最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不懂规矩,又要按规矩走,那我第一手先落天元。你再走的每一步,我都如法炮制,走在对称的位置,怎么样?”

“生死尽掌于人,会输。”

“这不算是你的左右手互博?”

“我左右手互博,只有我生我死,你的生死为何裹挟其中?”

谢皎轻轻啊的一声,抱住了脑袋,一头垂下棋盘,“也是,只要设局对杀,后手的棋子就会自己送死。受益于先,便受制于先。”

她霍然抬头,目光炯炯,豪横道:“我不喜欢围棋,胜败太温吞了。还是象棋横冲直撞,速战速决更痛快。”

“等你想要虚度光阴,就会喜欢了。”

沈晦朗然皓齿,露出一副大她八岁的快然。谢皎听了一愣,默默自问:“我哪有光阴?”

黑沉香的烟气不绝如缕,速游如蛇,慢慢入鼻耳,蛊气一下子攻冲心腹。她立刻捂住嘴巴,生怕吐出来一颗真心。

“艄公,有饭吗?”

“萝卜煮豆腐。”

“还有呢?”

“豆腐煮萝卜。”

“那不吃了,我小憩一会。”

竹斗笠一顿,遮住了谢皎的眉眼,一时的菱唇不再言语。她垂着头打坐,呼吸愈发的缓慢,面朝暮色流离的河水,冷得不可动摇,连一身鸦青的乱发也化为云烟。

蜂子嗡嗡飞过来,正要落在谢皎的后颈。

沈晦一手下棋,另一只手张扇一挡,将那头撞晕的蜂子轻挥出去。她一无所觉,纸扇拍散了浮云烟气,已经洒然折合。

小舟陡然一转。

赤天蓝峰,绝人行踪。两岸山壁之间,凿满了大大小小的神龛,千百枚佛眼一齐盯了过来。他垂目拂水,对万籁的风凉话置若罔闻。

艄公咳嗽道:“大佛还在前头。”

沈晦捏紧一把黑子,等待击瞎老者的双眼。峰回水又转,果然拐出一具六丈高的石山,孤零零立在水中央。

那眉清目秀的观音立身石龛,一手无畏印,另一手施愿印,头顶的佛髻是十张脸。水声潺潺,她连忙伸头探看,十一张脸翘首以盼,一条小小的宝筏穿过云烟。

佛手一挥,天花婆娑下坠。谢皎冥冥中惊醒,她抬头一看,桂花纷落如雨。

大观音退身合掌。

小梅花鹿躲在观音崖下的石隙中暂避风雨,回过头顾视,不知这两人吃过鹿肉。耳尖抖落露水,浑圆的黑眼只是无邪。

老艄公哎哟一声,撑小舟过去,引鹿上船。

谢皎目眩神迷,她的心魂恍惚如梦幻泡影,前尘几乎碾成尘。寻常间隙一瞥,正对上了邻人的暮中目,竟然侧目已久,她闪电般惊回神。

很快,二人互不顾视。

银河列宿扑通一声,推夕阳溺水,玄青的河光流动血色。

“我梦见掉下悬崖。”

“那真巧,我梦见接住了你。”

梅花鹿上船,前肢纤细欲断,连船板都踩不稳。谢皎又说:“鹿望人是彼岸,人望鹿也是彼岸。苦海中途遇见,打个什么招呼?”

老艄公啧啧叹息:“这要是上岸去,又逃不出应奉局的毒手。”

“送去佛寺吧,一路的佛像多如牛毛,前头怎么会没有佛寺?”

谢皎抱住小鹿,摸了摸鹿头,它伸舌舔掉了右手指尖的血迹。她缩回了食指,摇头自语道:“这天下就没有吃素的东西。”

“有是有,但是荒废甚久,摩尼教已经占去啦。”

沈晦收了棋局,黑白棋子各回各的漆瓮,他盖上棋罐,“占了多久?”

“花石纲没多久,就占了多久。”

水声不再湍急,艄公就不再下大力。泥荻漫漶之中,照见了彼岸摇曳的光。

那夜色小楼的面前是一汪水,浮着大大小小的月亮,最小的是萤火虫。月光像蛛网钓线,从天上飘下来,粘得手脚动弹不得。一阵萧瑟后,淡成金风细雨,谢皎终于能动了。

黑沉香残烧殆尽,她的筋脉一时节节贯穿,爽快得厉害。谢皎的心绪不再逼仄,暗想:“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还成什么事。”

幼鹿耳朵一动,对她的异变若有所感。没等小舟靠岸,它就急匆匆跳下泥荻,独自涉水而去。艄公要夜泊孤舟。谢皎率先跳下汀步,她怀抱春雷琴,回头催促:“快点。”

“早知如此,我就换一双木屐穿了。”

沈晦左嗟右叹,水萤点圆飞过二人,紫荷盖抖抖簌簌传来摩尼教的唱经声:

“贪欲二魔,禁于心中。”

他伸手招向谢皎,汀步一时天堑。她回头一拉,佯作失之交臂,一把好手又啪的一声,击掌抓住了人。沈晦借势跨过去,张开两臂抱住了人,谢皎猝不及防,茫茫无所逃。

“这么冷静?”

“下次我会记得闪开。”

“也是,男女有别。”

“死生有别。”

“秘密?”

“就当是吧。”

他松开手臂,接过了春雷琴,谢皎的心跳后知后觉变快了。她默默扭过头,一人在前飞跃汀步,脚腕雪白胜霜。

萍水飞虫将错就错,看见一团模糊的火光,一头扎了过去。它嗤的一声烧着了翅膀,从小楼檐下的灯笼飘过来,谢皎一碰就化为灰烬。

“饥毒猛火,放令自在。”

摩尼教信众的歌呗越发大声,小楼相去一步之遥。她抬起头,树阴瑟瑟,夜空红影满天。

“如此肉身,亦名故人。”

月光淅沥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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