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玻璃，他沉默地看向不远处站在幼儿园门口的陆瑚。
陆瑚笑得眉眼弯弯，对着每一个被家长带走的孩子挥手告别。
她今天扎着丸子头，身上穿的是T恤和背带裤，青春靓丽，笑容也是纯真的模样。
难以想象这样的一个姑娘在十年前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大概是今日天气太好，在这样的阳光下，梅尧眼前的陆瑚形象与十年前的陆瑚相结合了起来，他的故事也跳转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时是他们的初见，在公交车上，陆瑚扎着麻花辫，笑起来天真烂漫，扯着他的袖子问他：“小哥哥，我能加你个QQ么？”
大概是那日的初见给梅尧的少男心来了轻轻地一击，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QQ给了陆瑚。
再后来，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里，至于两个人QQ之上的联系，也就只是短短几句话。
打那之后，他们二人再没见过。
事情的转折来自于半年后的文理科分班，大概是命运使然，陆瑚与他被分在了同一个班里。
那时，梅尧背着双肩包，和所有的同学一起等在屋外，那日晴空万里，他的白色耳机里传来温柔的英文歌声，走廊里的同学们嬉戏打闹，彼此之间都在闲聊。
他安静地倚着走廊，闭着眼睛听歌。
没有多久，人群里面突然间多了些许的骚动，像是有什么重要人物出场了。
梅尧以为是班主任来了，他睁开了眼睛，看了过去。
但出现的并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老男人，而是任谁都没想到的一个漂亮姑娘。
她原本的黑长直头发染成了亮红色，也亏的是她白，估计化妆也加了不少分，此时姑娘将又长又顺的头发扎成了高马尾，她穿着黑皮衣，一身打扮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社会小妹。
但是大概因为人美气质好，所以显得整个人又美又飒，尤其是身边围着的众多小弟，更加衬的她肆无忌惮。
是陆瑚，梅尧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没有吭声，而是默默地挺直了身体。
陆瑚的眼睛扫了一圈人群，梅尧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陆瑚会不会认出他来……
但是很显然，陆瑚就是个贵人多忘事的，她早就把梅尧抛在了脑后，粗略扫了一圈人群后，“啧”了一声，问旁边的小弟道：“班主任呢？”
小弟伸长脖子往办公室方向瞥了一眼，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道。”
陆瑚弹了这个小弟一个脑瓜崩，她训道：“不知道不会带着人去看看？”
小弟捂着自己的脑袋，傻乎乎地笑了笑，接着带着其他人去了办公室。
陆瑚无聊了，她在人群里面随便找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混子的，借了个火抽烟，接着两人就聊了起来。
她在这一群呆头呆脑，带着黑框眼镜，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学生里面，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大家都在明里暗里地看她，偏偏陆瑚没什么感觉，她该说话就说话，该抽烟抽烟。
大概是这份从未见过的反差，使得梅尧上了心。
而与之更加巧的是，梅尧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陆瑚坐成同桌。
两个人的距离，从此之后就只有转头与胳膊肘触碰的近度。
陆瑚时常逃课，因此她的座位常常就是空着的，梅尧一天里见到陆瑚只有三个时候。
早上班主任视察，中午最后一节课收拾东西，晚上晚自习的时候偶尔会来。
晚上晚自习会不会出现在班级里，全看陆瑚自己的心情如何。如果那天晚上“瑚姐”不用出去打打杀杀抢地盘，或者是给某个小弟出头的话，她就极有可能拿着手机出现在座位上。
然后趴在桌子底下玩游戏。
那个时候的手机游戏无非就是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最多就是一个蜗牛推箱子。仅仅是这些，陆瑚都能玩的津津有味，并且十分的上瘾。
她的晚自习生活大致也就是这样了。
至于作业，陆瑚陆小姐是从来不会做作业的，尤其是在她得知自己的同桌梅尧是年级第一后，她就更加的不想动手了，直接笑嘻嘻地将自己的作业给了梅尧。
梅尧推脱了几次，之后就像是被陆瑚威胁到了一样，乖乖地给陆瑚做作业。
他的青少年时期，睁眼是数学公式，闭眼是语文的古诗词默写，化学的配平公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大的消遣就是在课间的时候看着陆瑚的桌子发呆。
别人高中的课桌都有贴什么明星的照片或者自己理想大学的图片，以及一些鼓励人心的话，然而陆瑚就是那么的不一样，她什么都不贴，桌子被她擦得干干净净——这样比较方便睡觉。
自然，学渣也是害怕被老师逮到的，陆瑚喜欢把书摞的高高的，能够遮挡一部分老师的视线。
像一座小山。
这座书山只有在陆瑚在座位的时候会出现，平常的时候，都被她给安排地明明白白地去了抽屉里。
晚自习那会儿，梅尧要一边学习做卷子，一边帮陆瑚注意坐在讲台上的老师，避免老师下来逮到她玩手机。
也许那时就情愫暗生，毕竟在梅尧安安稳稳的十六年生活里，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她活的轰轰烈烈，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烟花开的绚烂多姿。
他的初吻结束于2012年的某个冬日夜晚里，那天晚上，他被陆瑚的对家找上门来，一堆的不良少年准备打他一顿，谁让他梅尧倒霉，是陆瑚的同桌。这样也算是给了陆瑚一个下马威。
北方的夜晚，寒风凛冽，空气干燥，吐出去的话语都是一阵阵的白雾。街角的小巷口，灯光昏黄阴暗，眼前的男人们一句句说着难听的话，每一句都在诋毁着他心尖上的姑娘。
“陆瑚和好多个男人睡过了……”
“她就是个泼妇……”
……
无人注意到，梅尧的拳头渐渐握紧，他蓄积够了所有的怒气后，直接抬手重重地朝着那个混混头子脸上打了一拳。
那个混混头子被打的向后倒了过去，旁边的混混们急急忙忙扶着他们的老大，紧接着的，这些混混们恼怒地涌了上来。
他们气势汹汹，有着要把梅尧揍上一顿的样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瑚宛如天神一般出现。
“喂，傻逼们——”
梅尧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
光与影的交界处，模糊视野里，女孩披着红色大衣，墨似的黑发懒懒散散披在肩头，黑色毛衣裙子紧紧裹着圆润肩头，露出骨感分明的锁骨，大衣随风扬起衣角，越发衬得那身姿飘逸。
白皙修长的指尖夹着冒着红星的细长烟身，袅袅烟雾缓缓而起，缭绕着她雪白模糊的尖尖下巴，烈焰红唇似染了血，微微勾起一抹冷意。
“动我男人，找死呢？”
寒风中，她恍若踏着鼓点而来，敲动着在场男人的心弦。
高跟鞋嗒嗒地响，带有某种特定的节奏般逐渐接近。
这是危险而又蛊惑的存在。
她身后跟着看不清数目的高大男生，一眼望去，只见沉默的人头簇拥着。她走在最前面，气场压迫感扑面而来。
多年后，梅尧的脑海里仍常常回想着这个画面，陆瑚那时笑容含着多少真意，他看不清，她说他是她的男人，那之中又有多少真意，他也猜不透。但他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时的画面，她指尖袅袅升起的烟雾，还有那双恍若含情的弯弯眼眸。
眸光里尽是他的模样，狼狈不堪的他。
他大概，是从那时起便再也忘不掉陆瑚了。
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他将自己的心都忘在了她那里，再也取不回。
也是在那个夜晚里，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气与孤注一掷的期盼，那样认真地亲吻了自己喜欢的女孩，那是他的初吻。
她微微一怔，没有推开他。
再后来……
再后来怎么样了呢？
十一年后，27岁的梅尧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那个站在幼儿园门口，笑起来好看的女人，多少回忆一下子涌了上来，这种怅惘是难以言说的，只是这样看着她，那些原本以为封存了的记忆就那样的回归到了眼前，如同从未离开过。
梅尧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打开了车里面的一个抽屉。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上面标注着的，是：退学申请。
这张纸放在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字体，上面简要地写着他退学的原因，也标注了退学的时间。
这张纸，本来他是要拿给陆瑚看的，也许陆瑚就会明白，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她。
十一年前，陆瑚家里出了事，她的爸爸进了医院里，陆瑚忙的很，再后来过了一段时间，高考过后，梅尧就再也联系不上陆瑚了。
他去找班主任打听，得来的消息是“陆瑚被陆淑带走去了别的地方，陆瑚没有再继续读书，而是花钱上了个幼师的大专。”
陆瑚走的彻底，在学校里也消失的了无音讯。
她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接着又像是昙花开尽，陨落消失也就只是短暂的片刻。
她没有再联系过他。
在那样的日子里，梅尧做了个决定。
他决定退学。
少年总是意气用事，他要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她去读了大专，那么他也要一起去她所在的学校找她。
他以自杀来威胁自己的父母，最后终于成功地退学，用特招去了陆瑚所在的学校上学。
梅尧去了她的学校，满怀期待地去找她。
那个时节，正是三月樱花纷飞的时候，他漫步在校园里，用着打听来的讯息，得知陆瑚去了图书馆。
他紧张又不安，又有些期待，不知道陆瑚见到他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但就在校园里的樱花树下，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陆瑚靠在一个高大的男人怀里，两个人正在肆无忌惮地接吻。
她将自己的头发发色染了回来，是黑长直的模样，梳着麻花辫，身上的打扮也是第一次见他时候的穿着，那样的不谙世事又甜美可爱。
她穿着第一次见他时候的衣服，靠在别的男人怀里，亲昵地去亲那个男生。
梅尧看着看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低下了头，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他又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瑚，自己又不敢再多看，他是真的怕自己会崩溃。
梅尧转过身去，低着头安静地回了自己的寝室。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的画面，眼泪就那样没有预兆地出来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又委屈又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陆瑚？
梅尧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后，舍友们在打牌，见他回来也只是瞥了一眼。
寝室里弥漫着臭脚丫子味，狭小的空间里，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嘴里叼着烟，头也不抬地打牌。
梅尧回了自己的床，直挺挺地躺下。
底下有男人在阴阳怪气地说话：“哟，高材生回来了……”
梅尧没去搭理，实际上，这些酸话他已经听得够多了。
他躺了一下午，眼泪洇湿了半片的枕头，大概在傍晚时分，妈妈给他打来了电话。
妈妈温柔地问：“尧儿，吃饭了没有？”
大概是在听到了自己母亲的话那一霎那，梅尧的眼泪就又出来了，他忍着哭音，道：“妈，我想回去读书。”
妈妈沉默了。
她问道：“怎么了啊？”
梅尧没有说话，实际上，这时候的他，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好怕自己的哭声会被妈妈听到。
过了半晌，妈妈说：“好，尧儿，你做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
梅尧哽咽不成声。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那一天，梅尧收拾好了东西，将行李交付给了爸爸。
他则孤身一人再次去找了陆瑚。
这次，陆瑚的身边没有了别的男人，她在长椅上，仰着脑袋睡觉。
梅尧慢慢走近，他站在她的不远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陆瑚睡得人事不省，什么知觉都没有。
梅尧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而后，他转过身，走了回去。
他上了离开的车，办好了所有的退学手续，回到了自己原先的高中。
回去后，他没有再作妖，而是认认真真地读书，他本来就有着基础，稍加追赶就回到了原先的水平。
最后他考上了一所着名的医科大学，并且考研，进入了一家三甲医院，最后一步步升职加薪。
人生之路通畅。
后来，他结了婚，太太不能生育，于是他们领养了一个小姑娘。他与太太说不上有什么爱情，但毕竟有了一个家。
直到十年后，再次在幼儿园门口遇见陆瑚。
大概这就是命里的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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