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炯献上祥瑞，吴太后总是找各种理由躲着绛月公主。母女两人心性相通，局面没有明朗之前，倘若贸然沟通此事，定然会吵到分崩离析！
绛月公主只身进入东厢暖阁，一派春意盎然之景映入眼帘。这里不但暖如四月，各种奇花异草更是氛围宜人。
公主一看便知是慕容晓晓的心思，暗叹：＜哄人、拍马屁的水平，倒是丝毫不逊于处理朝政的本事！不过……如此雅韵，她一个自小长在浣衣局的奴婢，是从哪里习得呢？＞
环境清幽自是有无限的好处，比如绛月公主进来前心烦意乱，进来后烦恼消散，不禁驻足观赏。吴太后也是一样。
更让公主没有想到的是，母后身旁竟然还有慕容晓晓。她原以为是母女二人之间的谈判。
吴太后眼中，女儿和慕容晓晓之间仍是敌对关系，便留她在一旁协助自己。
慕容晓晓虽然不想看见江月公主，但也不敢违逆上司，只能闭口旁观。
“偏院内的那些反贼，茵儿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呢？”吴太后率先发问。
“想必母后已经打定主意了吧，还问女儿做甚！”反贼二字着实刺耳，绛月公主一开口便有些失了分寸。
“呵呵……果真是我的女儿！那封鼓动宗室叛乱的密旨，确实是皇上亲笔所写，只是还未出宫门便落进了我的手中！”
绛月公主明白了，母后这是将计就计，用了一招请君入瓮！
吴太后继续说道：“登上龙椅，成为华夏第一女帝，是我的夙愿！任何人都休想阻挠我！
若不是我苦苦经营，什么黎氏江山，什么大殷社稷，恐怕要处处看那帮关西门阀的脸色！
黎氏皇族，上至先帝，下至诸王爷，手中所握的权势，比起太宗、太祖时期，不知道要强出多少！不饮水思源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出兵来讨伐我！”
“母后所言不假。但这江山终究是太祖带着儿女、手足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身为太祖子孙，守住家业何错之有？”
“嗯……敢出兵勤王的，无一不是太祖子孙中的翘楚。虽然他们剑锋指的是我，但我心底深处还是有几分敬佩他们。只是……他们不除，我就不能安心称帝。
早晚都是一场你死我活，与其等他们运筹帷幄、形成大患，还不如趁一盘散沙的时候迅速击破。
只要囚车里的众人一死，剩下的就都是些软骨头了，想必不会再敢兴风作浪。”
“母后召儿臣来听这些，是想让儿臣拍手叫好吗？”
“我把原委告诉你，是不希望我们母女之间再生嫌隙。”
“母后还在乎嫌隙？呵呵……我又何尝不是太祖子孙？”
“你难道忘了吗？你身上还有一半吴氏的血。就连你生的儿子，也姓吴！”
每每提及世子吴崇，绛月公主都会瞬间重回大婚之夜的噩梦。
慕容晓晓听得手心泛起冷汗，她看出来了，吴太后这是又对女儿发动起了精神攻击：＜哎……黎茵呀黎茵，你妈真的是次次都能点中你的死穴！＞
刚才的气宇轩昂已经烟消云散，绛月公主的思绪陷入到那段无比屈辱的妥协：＜是呀，还有什么比和吴战孜那个混蛋完婚生子更难以接受的事情吗？想不到当年束手无策的我，如今还是被母后拿捏得动弹不得！＞
母后像座铁山一样，横亘在绛月公主的面前，翻不过、砸不动、绕不开。
吴太后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感觉火候到了，换上慈母语气：“我甚是怀念多年前的茵儿，我们母女一心，在朝堂内外互为攻受！那时的茵儿，是我身边最妥帖的人。”
“已经回不去了！”绛月公主冷笑一声。
“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也许今生再难复原。但是只要仍有共同利益，联手就是最好的选择！”
慕容晓晓快要听傻了：＜真有你的啊！竟然赤裸裸的和自己亲女儿谈共同利益！＞
与慕容晓晓截然相反，绛月公主听到共同利益四个字时，如梦初醒:＜对，母后即便是称帝了，也仍旧需要信得过的幕僚治理天下。只要我不倒下去，黎氏宗族就能有所依傍！局面已然糟糕到了此等地步，我又何必愚忠犯傻呢？尽可能多的保存实力，才是上上之策！＞
绛月公主思考片刻，便有了主意：“儿臣愿意继续被母后差遣，只求母后答应儿臣两件事情。”
吴太后眼见女儿终于再次就范，压住心头的喜悦，继续冷着脸道：“说来听听。”
“儿臣求母后留住陛下的性命，只废不杀，流放去封地也好，囚禁在都城也罢。”
“好……我答应你，饶黎献不死。说另一件吧。”
“母后登基后，需立荆王为太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储君之位都不能落入外姓之手。”
这件事倒是让吴太后犯了难，她一心痴迷于称帝，还没来得及考虑过储君之事。
不过眼下的情况，只能先稳住女儿。哪天想食言了，再另作打算。只是如此大的一个要求，不好一口答应，必须趁机再捞几句承诺。
吴太后顿了顿，答道：“此事甚重！我岂能只听你三言两语，就轻易允诺？”
绛月公主举起两根手指，对天盟誓：“黄天为证，我黎茵在此立誓，若母后信守承诺，以四哥黎澹为储君，我必任由母后差遣，尽心竭力，绝无二心！若有悖于誓言，尸骨无存！”
慕容晓晓真想过去捂住她的嘴：＜反正一直到我传过来之前，你的墓地都没有被找到。你快闭上你的嘴吧！真的是不吉利，闲着没事乱发誓。＞
“依晓卿之见呢？”吴太后仍旧有些犹豫不决，突然点名了正在神游的慕容晓晓。
“太后娘娘登基称帝，朝堂上必有腐朽之人难以接受。明处的，倒不足为患。暗处的，实在难防！
况且娘娘排除万难，问鼎至尊之位，不也是想天下大治、国运昌隆吗？立荆王为太子，黎民百姓少一些非议，朝堂之上人心安定，有利于娘娘的千秋伟业。
另外……娘娘的有些差事……实在不方便交给外臣去办。微臣又时常分身乏术……若公主殿下能助娘娘一臂之力，岂不是如虎添翼！”
“嗯……晓卿分析得鞭辟入里。本宫与茵儿之间的盟约，你就做个公证人吧。”
绛月公主叩别后，吴太后留下了慕容晓晓。
“你与茵儿之间早已交恶，这两年你又颇受本宫重用。如今本宫不得不拉拢茵儿，来龙去脉你都清楚，心里可有不满与嫉妒？”
“微臣不敢！微臣自幼与母亲在浣衣局受尽苦楚，幸得太后娘娘不计前嫌、悉心栽培，才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先前的事情……微臣不敢对公主多言，更不敢与公主作对，一切都以娘娘的利益为重，请娘娘放心。”
“嗯……很好！你是个聪明孩子！”
慕容晓晓从暖阁出来，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便直接朝着膳堂走去。
这洛水行宫，除太后和皇上的寝殿有单独的膳间外，其余院落均需到统一的膳堂用饭。
绛月公主佯装在膳堂外欣赏锦鲤缸中的冰花，实则是想等慕容晓晓，好对她道一声谢。
阿标见到公主，行礼问安。慕容晓晓站在一旁，像个木头人一样。
绛月公主颔首道：“今日在东厢暖阁，多谢尚仪成全。”
“哦……”慕容晓晓神情冷漠。
“回到西都城后，本宫命人……”
公主还未说完，筱颜捧着一盅汤药走了过来。
“餐前要服的汤药，尚仪趁热喝了吧。”筱颜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公主正在说话。
慕容晓晓万分感谢她能救自己离开，赶忙说道：“好！我们快进去吧。”
“什么人啊！不识抬举！”香榕看出公主面露不快，趁二人离开，低声说道。
“无所谓。反正她也做到了她承诺的事情。”虽然嘴上如此，但绛月公主也是难掩心中的失落。
慕容晓晓喝完汤药，筱颜便回寝殿去准备晚上的药浴。
阿标忍不住嘀咕：“尚仪不该对公主冷言冷面的。”
慕容晓晓无从解释，只能扯开话题：“说也奇怪，自从筱颜为我医治，我这些天好像病症全无！难不成这小丫头，竟比东都城的名医们手段高超？”
“或许吧，毕竟是太医署院判大人的关门弟子。况且东都城才兴建不久，城内所谓名医，无非是些寻常郎中。”
“你说，我们若是在东都城开个医馆，会不会很赚钱？”慕容晓晓成功的转移了阿标为公主打抱不平的注意力。
回到寝殿，绛月公主拿着香榕从太医主事那里借过来的脉案，翻到慕容晓晓的册子，仔细看了看。
“照此记录，慕容晓晓的余毒应该已经痊愈了。”
“公主赐药给她，为何只字不提？若她知道自己是喝过解药才好的，也不会再对公主如此无礼！”香榕越想越气。
“慕容晓晓与我恩怨太深，宁愿饱受余毒折磨两年多，也不肯开口找我求药。我若明给，她是不会吃的。”
“爱吃不吃！不吃就自己受苦呗。”
“好了。本宫知道你替姐姐不平，讨厌慕容晓晓。但过往诸事，毕竟是我们先伤害她的。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香榕替公主烤热床褥，又将炉火安置妥当，出了寝殿。
这行宫里的寝殿，虽比公主府寝殿小很多，却是一样的空寂难耐。特别是独处时，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无比难熬。
百无聊赖的坐在床边，望着不远处的炭盆。银丝竹炭虽无明火，却烧得通红，一股一股温热的空气扑到绛月公主的面庞和胸膛，后背却寒气刺骨。
被褥已经被香榕烤热，只要躺进去，就能立刻享用温暖与舒适。但公主好似故意刁难自己一样，穿着蚕丝亵衣，一坐便是半宿。
仿佛将自己置于冰火之间，任由冷风、热气去割裂身体，才能慰藉心中的愧疚。
原本她愧疚的名单上只有父皇、香柯、长兄黎竑、慕容晓晓，明日过后，恐怕还要添上被她放弃的死于母后刀口的百余名皇室宗亲！
打开斗柜，取出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绛月公主挑了一支最大的琉璃盏，对着铜镜独饮。
她曾经直面过很多次生死时刻。
陷害曾经的准驸马旬昭造反，还派人在天牢中勒死他。
就在上一次来东都城时，她还一手谋划了自己长兄的死。深受百官爱戴的太子，殒命在亲妹妹的一杯毒酒之中。
二哥黎筅被废为庶人后，连半年都没熬过去，便如她当初所言，被粉身碎骨化为泥土。
还有那个被黎筅连累的，被她设计的，身首异处的佟淑仪。
谁也不会是天生的恶魔，为一己私欲，枉杀性命，甚至戕害手足，每每这些时刻，绛月公主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便会被冲破。
从前，她最惯用的手段，就是无休止的向香柯索爱。不管何时何地，鱼水之欢都能渡她走出恐惧。每每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之际，她都会感受到平静与轻松。
而今，孑然一身，只能幻想着美酒也有解苦救愁的神效。不一会儿，装葡萄酒的小瓷罐就见底了。绛月公主觉得还未尽兴，便又打开一罐。琉璃盏被弃之一旁，朱唇直抵罐口，放肆饮下。
这西域葡萄酒，入口香甜，几乎没有辛辣苦涩，绛月公主已经忘却了这是酒，更忘却了这是后劲猛烈的酒。
第二罐刚刚过半，大脑毫无征兆的沸腾起来，脖颈间一阵温热，仿佛回到了那夜慕容晓晓埋头于自己香肩上的呼吸之中。
蓬莱居，她故意晾着自己在雪地里受冻的场景。
凉亭内，她以宗室性命威胁自己宽衣解带的场景。
膳堂外，她言语冷漠、面色无情的场景。
一幕一幕重现眼前，盘桓着不肯散去。
酒，果真是无用的，于绛月公主而言，直面生死的时刻，它的药效，远不如一场酣畅淋漓的床第盛宴。
酒，果真是神奇的，它似乎比绛月公主更清楚，这副冷寂了一年之久的身体正在渴望什么。
第二罐空空如也，所有美酒都化作了绛月公主颅内的亢奋与心中的悸动。毫不犹豫的，她拿出了那夜穿过的太医署棉裳，一把拽开寝殿侧门，朝着慕容晓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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