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关北连绵的山峦之上。
两匹快马,撕裂了荒原的死寂。
苏承锦与梁帝,一前一后,一路无话。
唯有那愈发凛冽的北风,在耳边疯狂呼啸。
当岭谷关那巍峨如山岳般的轮廓,出现在月光之下时,已经是深夜。
城头之上,火把猎猎,将士卒们被风霜侵蚀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周雄正裹着一身厚重的熊皮大氅,在城墙上巡视。
自从到这岭谷关,每日不亲自走上城头三五遍,便心头难安。
一名亲卫快步跑上城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雄那张粗犷的脸庞瞬间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
沉重的关门早已打开,周雄冲到门外,一眼便看到了那两匹神骏的战马,以及站在马前的苏承锦。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苏承锦身旁,那个身形并不算高大,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气度的中年男人身上。
周雄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具魁梧的身躯便轰然跪倒在地,坚硬的膝甲与冻土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末将周雄,见过圣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恐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梁帝的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周雄……”
梁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周雄的耳中。
“飞风城的守将?怎么调来这里了?”
周雄的头颅瞬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声音艰涩。
“末将……末将犯错,被王爷削去官职,留守于此。”
梁帝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正露出一脸尴尬笑容的苏承锦身上。
“朝廷的官,说削就削。”
“朝廷的人,说杀就杀。”
梁帝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这个王爷,当的还真是舒坦。”
周雄闻言,心中大急,猛地抬起头,刚想开口为王爷辩解。
可他的话还未出口,便迎上了梁帝那冰冷的眼神。
只是一眼。
周雄便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压当头罩下,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脊梁上,让他瞬间噤声。
他吓得连忙又将头死死地低下,再不敢有半分异动。
梁帝不再理会他,收回目光,背着手,迈开步子,径直走向那洞开的城门。
周雄跪在原地,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才敢悄悄抬起头,满脸的惶恐与不安。
“王爷……我……”
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需担心。”
苏承锦看着他这副模样,笑了笑。
“不用管我们,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跟上了梁帝的步伐。
周雄愣愣地跪在原地,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深邃的城门洞,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白气,只觉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
岭谷关的城头,没戌城高,却更冷。
呼啸的北风从毫无遮拦的胶州席卷而来,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蛮横。
城头上的士卒早已被屏退,远远地守在楼梯口,不敢靠近。
偌大的城墙之上,只剩下父子二人。
梁帝的双手,轻轻搭在冰冷的城垛上,目光穿透无尽的黑暗,望向北方。
在那里,在视线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巨大城池的模糊轮廓。
“朕……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看见过胶州城的样子了。”
梁帝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声叹息,瞬间便被烈风吹散。
“没想到,朕有生之年,还能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它。”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萧索与怅然。
苏承锦站在他身旁,同样望着远方,笑了笑。
“父皇正值当年,一定有机会的。”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狂风中没有丝毫动摇。
“不止是胶州城。”
“父皇一定有机会,站在逐掳关城头上,眺望真正的大鬼草原。”
梁帝闻言,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那张始终紧绷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意。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期许,更有一团被重新点燃的火焰。
“朕,无比期待那一天。”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儿子,眼神变得深邃。
“朕自登基以来,广修民利,大肆发展内政,就是想给江安云提供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施展拳脚的场地。”
“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
“朕和他,谁也没有完成儿时的志向。”
“如今,倒是要指望你了。”
苏承锦的双手也搭在了城垛上,感受着那冰冷粗糙的石料,平静地开口。
“理当如此。”
“一位是父皇,一位是岳丈,儿臣怎敢不尽心竭力。”
梁帝点了点头,话锋一转。
“此次酉州城一事,可猜到是谁操刀?”
这是一个问题,更是一个考校。
苏承锦的脸上露出一抹理所当然的笑容。
“儿臣又不是傻子。”
“太子那个脑子,想不出来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话音刚落,梁帝便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
“你对朕选的太子,不满意?”
苏承锦笑了笑,没有说话。
但那笑容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似乎更大了。
梁帝沉默了许久,仿佛在组织着语言,又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最终,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大梁内的簪缨世家,太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前朝留下的高门大户,先帝时期的功勋世家……”
“他们就像是一棵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须早已遍布大梁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仗着往年的功勋,肆无忌惮,早已从帝国的基石,变成了荼毒大梁血肉的害虫。”
“朝廷的科举,地方官员的选拔,他们推上来的,大多都是一些只知钻营、尸位素餐之辈。”
“真正有才华、有抱负的寒门士子,却被死死地压在下面,不敢入朝堂,怕蹉跎一生,最终落得个与光同尘的下场。”
梁帝的拳头,在城垛上轻轻捶了一下。
“朕,想在有生之年,将他们彻底拔除!”
“只是……此事非一日之功。”
“一旦朕大肆屠戮士族功勋,朝堂必乱,地方必反,大梁……就又要乱了。”
“到时候,苦的,还是天下的百姓。”
“朕,不想看见那样的事情发生。”
苏承锦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父皇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无奈与不甘。
“儿臣明白。”
梁帝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那你觉得,是忠臣好用,还是奸臣好用?”
又是一个问题。
苏承锦笑了笑,没有丝毫迟疑。
“对我来说,自然是忠臣好用。”
“但对如今的父皇来说,却是奸臣更好用。”
“哦?”
梁帝的眉毛微微挑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承锦的目光望向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大梁的心脏。
“奸臣非庸,忠臣非智。”
“儿臣以为,所谓的奸臣,并非不忠于国,只是更忠于他们自己罢了。”
“就好比我们那位卓相。”
苏承锦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奸是奸,但在辅佐父皇您这件事上,却起到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作用。”
“税收改革,清查田亩,推行新政……”
“若非有卓相在前面顶着,吸引了天下世家大部分的火力,并死死把持着一个度,恐怕大梁远没有如今这般平稳的景象。”
梁帝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卓知平这个人,可敬,也可恨。”
“若不是他,卓氏一族没有今日这般泼天的权势。”
“可若不是他,大梁也没现在这般安稳。”
梁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
那是一种帝王对能臣的欣赏,即便这个能臣有私心。
“说实在的,朕挺佩服他。”
“能一路带着老三,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到现在这个位置。”
苏承锦笑了笑。
“儿臣也如此认为。”
寒风卷起梁帝的大氅,猎猎作响。
苏承锦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试探。
“父皇,那您……能不能也给我支些招?”
“您也知道儿臣如今的困难,这人丁……实在是……”
梁帝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刚才不是挺聪明的嘛?”
“怎么现在就犯糊涂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指点的意味。
“朕下令禁止的,是各地州府有户籍在册的良民迁往滨州。”
“那些流民,朕可没禁。”
苏承锦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梁帝看着他那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续道:“大梁的繁华,只是好在表面,其实内里,早就烂透了。”
“这些年,流民虽然较比几年前少了不少,但依旧存在。”
“你只需要把这些流民,当成真正的百姓来看待,给他们田地,给他们屋舍,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滨州就不会缺人。”
“而且……”
梁帝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黑暗中的孤城。
“一旦你收复了胶州,那些因战乱流落在外的胶州百姓,岂有不回家的道理?”
“落叶,终究是要归根的。”
苏承锦心头剧震。
他对着梁帝,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礼。
“多谢父皇赐教!”
梁帝却摆了摆手,神情有些复杂。
“权当是朕弥补一下你儿时,朕未曾做到的事情吧。”
“算不上赐教。”
他顿了顿,话锋再次一转,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
“此次出来,卓知平应该已经猜到,朕来了滨州。”
“不然,酉州的那个局,不会布得那么严。”
苏承锦愣了愣,有些不解。
梁帝看着他,继续说道:“朕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没明白?”
“他算准了时间。”
“朕当时,就在酉州城内。”
苏承锦的瞳孔骤然收缩。
梁帝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布下那个局,一是为了将你有不臣之心一事,彻底坐实,逼你造反。”
“二来,就算朕没在城中,听说此事赶到滨州之时,也必然会雷霆震怒,重重责罚于你。”
“一石二鸟。”
“倘若你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不做二不休,将朕强行留在了滨州,那他更是顺心如意,太子监国便能名正言顺地变成登基为帝。”
“倘若你让朕打道回府,也一样。”
“朕与你之间,必然会生出难以弥合的嫌隙。”
“此后,你在朝堂之上,将再无半分助力,你的日子,只会过得更难。”
听完这番话,苏承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由衷地说道:“卓相……确实厉害。”
梁帝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庆幸。
“不过也还好。”
“无论是天时也好,还是你自己的筹谋也罢,岭谷关被你收复一事,朝廷那边,至今并不知晓。”
“待朕回京之后,你再将这份战报八百里加急递过来。”
“届时,木已成舟,他们就算想再攻讦你,也说不出什么花来。”
“而且,一旦光复岭谷关的消息传回去,大梁的武将阵营,自然会替你说话。”
“卓知平就算想再搞什么小动作,也要掂量掂量。”
苏承锦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父皇一步三算,儿臣不及也。”
梁帝白了他一眼。
“少奉承朕。”
“关于领军作战,朕确实不如你。”
“但内政权谋方面,你还是要多学,多看。”
“记住,人可以尽信,但不可全信。”
苏承锦重重点头。
“儿臣明白了。”
风,似乎更冷了。
梁帝似乎也觉得有些乏了,将手拢在袖子里,不再言语。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
“回京之后,朕会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太子来做。”
“朕的年纪越发大了,这身子骨,经不住这般折腾了。”
他看着远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朕还打算多活些年,想看到胶州光复,想亲眼看见百里札的脑袋,被送到樊梁城。”
苏承锦笑了笑。
“父皇放心。”
“回头儿臣将以前在古书上看见的一套强身健体之法,画下来送给父皇。”
“祖母如今学了之后,都说精气神越发好了,父皇您也可以试试。”
梁帝的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好。”
他转过身,准备走下城楼。
“此次朕离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但朝廷方面,肯定不会再跟你一条心了。”
“朕没有办法帮你,至少……现在不能。”
“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苏承锦笑着点头,跟在他身后。
“儿臣省得。”
走到楼梯口时,梁帝的脚步忽然一顿。
“对了。”
“待朕回京之后,老五就要就藩了。”
“朕将他的封地,划到了翎州。”
苏承锦愣住了。
翎州,与滨州接壤。
梁帝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的黑暗,淡淡道:“相比离皇城近的地方,老五的性子,估计更愿意找个远地方待着。”
“朕看你俩似乎聊得来,就安排得近一些,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苏承锦看着父皇那并不算伟岸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父皇您都知道。”
梁帝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
“朕好歹也在樊梁城待了几十年,有什么能瞒得住朕的。”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像是在问苏承锦,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过啊……老九。”
“你说,老大和老四,他们……会不会恨朕?”
苏承锦望着远方无尽的夜色,许久,才轻声开口。
“四哥肯定不会,他从小就跟您亲。”
“至于大哥……”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高傲自豪的身影。
“我想,应该也不会。”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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