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漓江的晨雾，比往日更浓。
沈砺站在江畔一处隐蔽的河滩上，望着乳白色的雾气在江面上缓缓流动。距离赤焰谷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已经过去三天，他身上那件银色曦族劲装已经换下，重新穿回了普通的青色布衣——这是他在路过一个小渔村时，用身上最后几枚铜钱买的。
赤焰谷一战，他收获颇丰，却也损失惨重。
得到的有：三株三十年份的赤阳草（已用去一株救胡枭）、曦族身法秘籍《曦光遁》、记载着太阳炉线索的青铜镜、两枚地火精粹、火云帮的《赤阳神功》秘籍，以及熔岩堂和火云帮的两块令牌。
失去的，是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以及……对某些人的信任。
月无缺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严九针确实参与了你父亲的死，但主谋是天机先生苏怀远。”
苏怀远，苏茗的师父，父亲的结义大哥。
如果这是真的，那苏茗知道吗？她是无意中带自己去见杀父仇人，还是……早有预谋？
沈砺握紧了手中的铁剑。剑身经过洗髓泉浸泡和地火淬炼，如今已不再是凡铁，隐约有淡金色的纹路在剑脊上流转，那是曦力长期浸润留下的印记。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疑虑暂时压下。当务之急是找到苏茗他们，确认胡枭的安危，然后……再做打算。
按照之前的约定，如果三天后沈砺没去漓江边与他们会合，苏茗就会带着众人乘船南下，前往南海归墟岛。今天正好是第三天。
沈砺沿着江岸向东而行。晨雾中，江水平静如镜，倒映着两岸的青山和竹影，偶尔有渔船从雾中穿出，又很快消失在另一片雾里。这般静谧的景色，与三天前赤焰谷的血火炼狱，仿佛是两个世界。
行约五里，前方出现一座古老的石桥。桥头有棵大榕树，树下系着几条小渔船。这是周福曾经提过的“老榕渡”，也是莫前辈约定的第二个汇合点。
沈砺停下脚步，凝神感知。
雾气中，他“听”到了不止一人的呼吸声——粗重、平稳、带着武者特有的韵律。不是普通人。
他悄无声息地跃上榕树，借着茂密枝叶的掩护向下观察。
树下确实有人。四个，都穿着粗布短打，腰间佩刀，看似寻常渔夫，但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内功不弱。他们分散坐在树下，看似闲聊，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靖安司的暗桩？”沈砺心中一动。
赤焰谷一战，靖安司损失了一名千户和数百精锐，绝不会善罢甘休。在漓江沿岸布下眼线，守株待兔，确实是最合理的做法。
就在这时，江面上传来轻轻的摇橹声。
一条乌篷小船从雾中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船夫，正是莫前辈。船舱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丽而略显憔悴的脸——是苏茗。
她警惕地扫视岸边，目光在那四个“渔夫”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
小船没有靠岸，而是在距离河滩三丈处停下。莫前辈撑篙稳住船身，苏茗则从舱中取出一个竹篮，掀开盖布，里面是几条鲜鱼——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如果安全，就展示鲜鱼；如果有危险，就展示渔网。
现在她展示的是鲜鱼。
但沈砺注意到，苏茗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也不时飘向那四个“渔夫”。她在紧张。
树下那四人显然也看到了小船。其中一人站起身，走到水边，笑着招呼：“老丈，这鱼卖不卖？我们兄弟几个想买两条下酒。”
莫前辈沙哑着声音道：“不卖，自家吃的。”
“价钱好商量嘛。”那人说着，竟迈步向水中走来——水只到膝盖，他要直接上船！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沈砺动了。
他如一片落叶般从榕树上飘下，落地无声，下一刻已出现在那人身后。左手如电，扣住对方后颈要穴，右手剑柄重重敲在对方后脑。
“噗通”一声，那人软软倒在水中。
另外三人大惊，拔刀扑来！但沈砺比他们更快。铁剑甚至没有出鞘，只是用剑鞘连点三下，精准地击中三人手腕穴道。三把刀脱手落地，三人抱着手腕痛呼后退。
“走！”沈砺对船上的苏茗低喝。
苏茗眼中闪过惊喜，急忙掀开舱帘。桑青葛、石猛搀扶着仍显虚弱的胡枭出来，阿椋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药罐。
莫前辈竹篙一点，小船靠岸。众人迅速上船，沈砺断后，一剑扫出，剑气将岸边的碎石尘土激起，暂时遮蔽了那三人的视线。待尘土散去，小船已没入浓雾，消失不见。
“沈大哥！”阿椋扑过来，眼泪夺眶而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都以为……”
沈砺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胡枭：“胡大叔，感觉如何？”
胡枭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不错，咧嘴笑道：“阎王爷不肯收，又让我回来了。沈兄弟，这次……”
“自家兄弟，不必多说。”沈砺打断他，又看向苏茗，“苏姑姑，你们这几天可还安全？”
苏茗眼神有些闪躲，低声道：“还算安全。莫前辈带我们躲在一处江心沙洲，每日变换位置。只是……靖安司搜查得很紧，漓江上下游都有他们的人。”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砺，眼中有着深深的忧虑：“赤焰谷那边……怎么样了？”
沈砺沉默片刻，缓缓道：“火云帮近乎灭门，靖安司折损数百，赵无极死了。”
简短的几句话，却让船上一片寂静。众人都能想象出那场大战的惨烈。
“那……雷豹堂主、石破天堂主他们……”阿椋小声问。
“石堂主带熔岩堂残部去了西南，雷二当家去寻找雷帮主了，生死未卜。”沈砺道，“火云帮名存实亡，赤焰谷……已化为焦土。”
莫前辈长长叹了口气，撑篙的手微微颤抖：“三十年基业，一朝尽毁……江湖啊江湖。”
小船在雾中穿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座江心岛。岛上竹林掩映，隐约可见几间竹屋，正是莫前辈的隐居之地。
众人上岸，进入最大的那间竹屋。屋内有简单的桌椅床铺，角落堆着药篓、渔网，墙上挂着蓑衣斗笠，处处透着江上人家的简朴。
苏茗生火煮茶，阿椋帮忙。桑青葛和石猛扶着胡枭坐下休息，莫前辈则去准备午饭。
沈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漓江。江雾仍未散尽，远处的山影朦胧如黛，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但他知道，这宁静只是表象，水下暗流，从未停歇。
“沈砺。”苏茗端着茶走过来，递给他一杯，“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砺接过茶杯，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良久，他才开口：“苏姑姑，你师父天机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苏茗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
“师父他……博学多才，精通风水易数，武功深不可测。”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但他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往。当年与严师叔、你父亲结义后，没多久就远走海外，说是要寻找‘天机秘境’，此后三十年，我只见过他三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沈砺问。
“五年前。”苏茗抬头，眼中有着回忆之色，“那时我刚在江南站稳脚跟，师父突然出现，给了我那枚苍梧月佩，说若遇到曦族后人持此佩求助，务必倾力相助。然后……他就又走了，再无音讯。”
她看着沈砺，眼中满是真诚：“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赤焰谷的事，莫前辈都告诉我了。月无缺说师父是害死云霄大哥的主谋……我……我不知道该不该信。”
“那你觉得呢？”沈砺盯着她的眼睛。
苏茗咬了咬嘴唇，眼中泛起泪光：“我不愿相信。师父虽然性情古怪，但对云霄大哥一直敬重有加。当年三人结义时，他是最积极的一个，说什么‘曦族三杰，共扶天下’……怎么会……”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沈砺心中五味杂陈。苏茗的反应不似作伪，她是真的不知情，或者说，不愿相信。
“不管真相如何，归墟岛我必须去。”沈砺缓缓道，“太阳炉的线索在那里，父亲的死因也可能在那里。苏姑姑，你……还要跟我一起去吗？”
这是最直接的试探。
如果苏茗心中有鬼，此刻应该会犹豫，甚至劝阻。
但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我去。如果师父真的……真的是凶手，我要亲口问他为什么。如果不是，我也要还他清白。”
她的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沈砺点了点头，心中稍安。至少现在，苏茗还是可以信任的伙伴。
“去南海路途遥远，而且危险重重。”桑青葛走过来，沉声道，“靖安司在江南吃了大亏，绝不会放过我们。黑月教和玄阴宗也在虎视眈眈。更别说海上风浪难测，海盗猖獗……这一路，恐怕比从北到南更难。”
“再难也要走。”石猛瓮声道，“胡大哥的伤需要彻底调理，江南已无我们容身之地。南海虽然远，但天高皇帝远，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胡枭也道：“我的伤不碍事。苏姑娘的医术高明，加上赤阳草余效，再休养十天半个月就能行动自如。倒是沈兄弟，你从赤焰谷带出来的那本《赤阳神功》……或许对你修炼曦力有帮助。”
提到《赤阳神功》，沈砺心中一动。这几天赶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此刻取出那本泛黄的册子，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赤阳者，地火之精也。取地脉真火入体，炼化阴阳，可达生生不息之境。然火性暴烈，修炼者需心志坚定，否则反噬自身，焚心而亡。”
后面是详细的修炼法门和图解，共分九层，每层都有不同的火劲运用之法。从第一层的“赤炎掌”到第九层的“赤阳焚天”，威力层层递进，确实是门了不得的火属性绝学。
但沈砺看了一遍就发现，这功法虽然精妙，却与曦力不是一路。曦力是至阳至正、温暖生发之力；而赤阳神功是纯粹的火劲，暴烈刚猛，走的是以火焚敌的路子。
不过，其中一些运劲法门和经脉运转的窍门，倒是可以借鉴。尤其是如何引导、控制、爆发火属性内力的部分，对沈砺运用曦力中的“阳”之一面，颇有启发。
“这功法不适合我直接修炼。”沈砺合上册子，“但其中的运劲法门值得借鉴。桑老，你练的是掌法，或许可以试试。”
桑青葛摇头：“我练的‘青松掌’走的是阴柔一路，与火属性功法相冲。倒是石猛，你练的是刚猛的外家功夫，或许能练前三层。”
石猛眼睛一亮，接过册子翻看，越看越兴奋：“好功夫！这‘赤炎掌’的发力方式，正好补足我刀法中的不足！”
沈砺笑道：“那你就好好练。不过记住，火劲暴烈，循序渐进，切不可贪功冒进。”
“我晓得的！”石猛如获至宝，抱着册子到角落研究去了。
这时，莫前辈端着饭菜进来。简单的鱼汤、米饭、青菜，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众人赶路半天，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客气，围坐开饭。
饭间，莫前辈道：“你们要去南海，走水路最稳妥。老夫在漓江上混了几十年，认识几个跑海船的船老大。其中有个叫‘老海狼’的，常跑南海航线，为人仗义，嘴巴也严。若你们信得过，老夫可以帮你们联系。”
沈砺抱拳：“那就麻烦前辈了。”
“不麻烦。”莫前辈摆摆手，“云霄当年救过我的命，这点小事算什么。不过……跑海船的规矩，船资不菲。而且最近海上不太平，听说有‘蛟龙帮’的海盗在南海一带活动，专劫商船。老海狼的船队虽然有护卫，但也要加钱。”
“钱不是问题。”苏茗道，“我这些年攒了些积蓄，加上从苍梧岭带出来的几件器物，应该够了。”
沈砺却想到另一个问题：“莫前辈，我们这些人特征明显，靖安司肯定已经画出海捕文书。如何能安全上船，而不被眼线发现？”
莫前辈捻须笑道：“这个老夫早有打算。三天后，桂林府有一批药材要运往广州，再从广州转运南洋。老海狼的船队会接这趟活。你们可以扮作药商伙计，混在药材队伍里上船。到了广州再换船南下，神不知鬼不觉。”
“好主意。”桑青葛赞道，“药材队伍人多眼杂，最容易鱼目混珠。而且我们中本来就有懂医术的，扮作药商再合适不过。”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准备。
苏茗和阿椋负责采购必要的药材和物资，顺便将几件用不上的器物变现；桑青葛和石猛负责打探桂林府的情况，摸清药材队伍的行程和检查关卡；胡枭继续休养调理；沈砺则闭关参悟《赤阳神功》和《曦光遁》，争取在出发前再提升一分实力。
三天时间，转眼即过。
这三天里，沈砺将《赤阳神功》前三层的心法融会贯通，虽未直接修炼，但对曦力中“阳”劲的运用更加得心应手。尤其是结合“燎原式”，创出了一招新的剑法——“赤曦斩”，将曦力的温暖生发与赤阳火劲的暴烈刚猛结合，威力大增。
《曦光遁》的修炼也小有成就。这门身法不仅快，更能在短距离内扭曲光线，达到近乎隐身的效果。沈砺试验过，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他可以在三息时间内完全隐藏身形；在昏暗环境中，效果更佳。
第三天傍晚，莫前辈带来了好消息。
“都安排妥了。”他递给沈砺一块木牌，“这是‘济世堂’的伙计腰牌，你们六人，正好顶替济世堂因病无法南下的六个伙计。明日辰时，药材队伍在桂林府南门集合，巳时出发。老海狼的船队在漓江码头等着，装货后立刻开船。”
他又拿出几个包袱：“里面是伙计的衣服和一些干粮。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济世堂的伙计。沈砺是领队‘沈三’，苏茗是账房‘苏先生’，阿椋是药童‘小椋子’，桑青葛是护院‘老桑’，石猛是车夫‘大石’，胡枭是……病号‘胡老九’。”
众人接过衣服，各自换上。粗布短打，确实像药铺伙计。苏茗和阿椋还特意在脸上抹了些灰，遮掩容貌。
“莫前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沈砺问。
莫前辈摇头：“老夫在漓江上住惯了，离了水浑身不自在。而且……总得有人留下来，给你们断后。放心吧，靖安司那帮废物，还找不到老夫这里。”
他拍了拍沈砺的肩膀：“孩子，前路艰险，多加小心。若是到了南海，遇到一个叫‘鱼婆’的老太婆，提我的名字，或许能得到些帮助。”
“鱼婆？”沈砺记下这个名字。
“南海上的一个奇人，专门贩卖消息和稀罕物。”莫前辈神秘一笑，“她欠我一个人情。”
夜色渐深，众人早早歇息，养精蓄锐。
沈砺却睡不着。他站在竹屋外，望着满天星斗。漓江的夜静谧如水，只有江水潺潺，虫鸣唧唧。
父亲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还有严师叔、月无缺、苏怀远……这些人的脸孔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张扑朔迷离的网。
曦族的秘密，太阳炉的线索，父亲的死因，江南的乱局……这一切，都像眼前的漓江，表面平静，水下却暗流汹涌。
而南海，那片更广阔的天地，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沈大哥。”阿椋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外衣，“夜里凉，加件衣服吧。”
沈砺接过，披在身上：“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阿椋在他身边坐下，抱着膝盖，“我在想……南海是什么样子。听说那里有比房子还大的鱼，有会唱歌的海妖，还有遍地珍珠的岛屿……是真的吗？”
沈砺笑了笑：“也许吧。等我们到了，你自己去看看。”
阿椋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沈大哥，我怕。”
“怕什么？”
“怕这一路再有人受伤，怕胡大叔的伤复发，怕苏姑姑她……她师父真的是坏人。”阿椋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就像江上的浮萍，漂到哪里算哪里。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回北边，回我们的边城……”
沈砺摸了摸她的头：“回不去了。从我们离开边城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去了。”
他望向南方，眼神坚定：“但我们可以向前走。一直走，走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走到能真正安身立命的那一天。”
阿椋抬起头，星光映在她的眼中：“沈大哥，你会一直带着我们，对吗？”
“对。”沈砺点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这是承诺，也是责任。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江雾又起，将远山近水笼入一片朦胧。
明天，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第五部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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