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天刚蒙蒙亮,刘会计蹲在仓房门槛上搓手,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
他昨儿后半夜没睡踏实——老周头大冷天揣着布包摸黑来,那布包角儿露的红封皮,怎么看都像自家账本的皮子。
啪嗒。
仓房木门被推开条缝,刘会计猛地直起腰,就见老周头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棉袄,肩上还落着星子雪,怀里那个布包捂得严严实实。
老刘啊......老周头往门后缩了缩,像怕被人瞧见,那啥,我就问个事......
刘会计凑过去,就着窗缝透进来的光,看见布包上洇着块浅黄的油印——是供销社的封条。
他心里一下,想起昨儿杨靖说的跨县联审任务,喉咙突然发紧:周哥有话直说,咱这仓房墙厚,漏不了声。
老周头咽了口唾沫,掀开布包——里面躺着三本用麻线装订的本子,封皮是他自己剪的旧报纸,边角密密麻麻爬满批注,连装订线里都塞着小纸条。
最上面那本翻到中间页,赫然是平安屯《联审规程》的手抄版,三方画押公示七日这些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县里上个月派了工作组下来,说咱供销社台账不合规老周头搓着冻红的手指,指节上还沾着油墨,我翻了半宿旧账,才想起上个月你们迎检时那套......他突然压低声音,能借你们那牛角印模拓个样不?
我照着刻个,往后记完账也盖一个......
您是要学规矩,还是学盖章?
杨靖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刘会计回头,就见自家小子倚着门框,棉裤腿上还沾着灶房的草屑,手里端着碗刚熬的玉米糊糊——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老周头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像被人揭了短的孩子:我......我也想让社里的账,有人信。他抓起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皱巴巴的意见单,前儿个王大娘家来换盐,非说我少找她两分钱。
要真有个红印子......
杨靖吹了吹碗里的热气,突然笑了:刘叔,把咱那套《联审手册》拿两本。他冲老周头扬了扬下巴,您要真想让人信,光有印不行。
明儿起每晚七点,仓房西屋支盏汽灯——刘会计讲《三方画押要点》,您要来听,我给留座。
老周头的眼睛亮得像突然点着的灯芯:
杨靖吸溜了口玉米糊,不过先说好,听归听,要敢在底下打盹儿,王念慈的粉笔头可不长眼。
夜校头天晚上,仓房西屋的窗户就冒了热气。
王念慈搬来文工团的长条凳,杨靖从系统商城换了盏亮堂的汽灯——这玩意儿往桌上一摆,把墙根的耗子都照得现了形。
刘会计捧着旱烟袋上台,平时蔫头耷脑的人,往桌后一坐倒有了架势:今个讲第一点,发起人、见证人、承接人,这三方名儿可不能混......
老周头坐第一排正中间,笔记本摊得比脸还大,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老刘,要是发起人跟承接人是亲戚咋办?
记上!王念慈抱着个铁皮文具盒,唰唰在黑板上写亲属避嫌这种情况得找外屯人当见证,上个月张二柱家盖房就是例子。
张大山蹲在门后头抽旱烟,喷出来的烟把汽灯都染黄了:给堵门的教开锁?他嘟囔着,回头人家学了本事,反过来卡咱脖子咋办?
杨靖蹲在他旁边,往火盆里添了把玉米芯:叔,您说咱这锁是防谁的?
防偷摸的,防使坏的。
可老周头这样的......他指了指台上正拿铅笔比画签名位置的老周,人家是想当掌钥匙的。
张大山没接话,却把旱烟袋往火盆边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雪地上,滋啦一声。
第三夜的夜校,老周头主动要求上台演练习题。
咱模拟个修磨坊换两捆柴的工单!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蓝布衫,像要上台唱戏,我当发起人,王大娘家二小子当见证人,刘会计您当承接人......
底下百姓哄笑成一团——老周头把见证人写成了见正人承接人承字少了一横。
王念慈却板着脸在本子上记:周主任首次全流程模拟,得分九分,扣一分因见证人签名太小。
老周头涨红着脸抢过评分条,宝贝似的夹进笔记本最里层:明儿我就去供销社借放大镜,保证把字写得比蚂蚁腿还细!
散场时雪下得紧,杨靖送老周头出门,就见他把笔记本揣进贴胸的衣兜,用绳子在腰上系了两圈。这比我当年娶媳妇收的礼单还金贵。老周头搓着冻僵的手笑,等我把社里的账理顺了,您带念慈姑娘来,我请你们喝新磨的豆浆。
转天晌午,李家洼支书裹着身老羊皮袄撞进院子,眉毛上还挂着冰碴子。
靖子,他把杨靖拽到墙角,声音压得像偷摸说私房话,县里有位领导看了你们的夜校,说规矩得由上定,哪能让民间教官僚他拍了拍怀里的布包,我在县城卖山货时听的,说是要派人来。
杨靖望着院里晾着的《联审规程》抄本,风一吹,纸页哗啦响得像敲梆子。
他突然笑了:刘叔,把咱那套结业证模板找出来。他转头对王念慈眨眨眼,得让老周头他们知道——学规矩不是抄,是考。
当晚,老周头捧着红纸上写的《联审夜校结业证》,手直抖。
证书中央端端正正盖着十屯共信的牛角印,底下写着经三晚学习,考核通过,具备联审资格。
这比我当年当供销社主任的任命书还沉。老周头摸着印泥的红,像摸着块热乎的火炭,明儿我就把这证书挂在柜台后头,王大娘家再来换盐,我让她先看这个!
张大山巡屯回来时,月亮已经爬上了信墙。
靖子,他凑到杨靖耳边,眼里闪着光,我今儿后半夜蹲供销社后屋——老周头在灯下刻蜡板呢!他比画着,那小印模刻的是周记共信,边上还雕了朵棉花,跟咱那牛角印一个纹路!
杨靖望着夜校窗口透出的光,那光穿过雪幕,把信墙上今日无假账的红蜡笔画照得发亮。
王念慈抱着新收的学员名单过来,发梢沾着细雪:明儿宣布联审学院挂牌,招生只认三样——一本真账、一颗诚心、一双手愿记。
刘会计搓着新写的招生简章,还是有点犯愁:万一有人学了皮毛,回去另搞一套咋办?
杨靖望着窗外,雪正化水,一滴一滴打在信墙上,像谁在往砖缝里填墨水。学歪了是他们的事,他轻声说,可光一照进来,黑屋子就再也关不上了。
正月初九夜里,雪化得更急了。
信墙上的水痕顺着今日无假账往下淌,倒像是谁在偷偷续写——
明日,会有光。
可没人知道,转天清晨,李家洼支书会带着三个裹呢子大衣的人,踩着化雪的泥路,急吼吼冲进平安屯的牌楼。
他们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点,领头那个手里攥着封文件,封皮上盖着醒目的红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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