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意将它的怒火化作干旱，降于人间，西魏的国土，便沦为了一座死寂的坟茔。然而，与那片沉沉死气截然相反，东魏的都城邺城，虽同样被烈日炙烤，却搏动着一种被勒紧的、充满活力的心跳。
邺城之外，那往日里如同君王宝库般戒备森严的官仓，此刻竟向它的子民敞开了怀抱。长队如蜿蜒的巨蛇，盘踞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灾民们，那些被饥饿榨干了血色的躯壳，衣衫褴褛得仿佛是从墓穴中走出，但他们的眼瞳里，燃烧的并非绝望的死灰，而是一种焦灼的、几乎是痛苦的期盼。维持秩序的兵士，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甲胄，却未曾浇熄他们声带中的耐性，他们高声呼喊，那声音仿佛在安抚一群受惊的羊羔：“莫要拥挤！莫要推搡！王的恩典，将如雨露，遍及每一寸干裂的土地！”
这秩序，这恩典，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其根源，皆生于半个时辰前，丞相府那场几乎要将梁柱都为之震裂的争论。
“不！此举万万不可！”司空潘相国，如一头被触怒的雄狮，第一个跃出队列。他的面孔涨成了猪肝之色，连花白的胡须都在因愤怒而战栗。“大旱如同一头不知餍足的巨兽，谁能知晓它何时才会离去？国库的存粮，是喂养我们刀剑的食粮！是抵御萧然那头恶狼随时会扑咬上来的盾牌！怎能将它抛洒出去，喂饱那些无足轻重的泥腿子？”
“潘司空，您的言语，已偏离了真理的航道。”一个清朗的声音，如裂帛之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陈兴，自末座缓缓起身，他身形清瘦，宛如一柄入鞘的君子剑，面容平静得像一湖秋水，可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九鼎。
“军队诚然是王国的刀剑，但百姓，才是紧握这刀剑的、有血有肉的手掌。倘若手掌因枯萎而松开了力气，那刀剑纵使锋利如神罚，又有何用？”
他的目光，如同一支冷静的巡视之箭，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公卿大臣。
“诸位大人，我恳请你们，将目光从沙盘的微缩江山上，从地图的虚幻疆域里，暂时移开片刻，去看看窗外那真实的人间。民心是水，能载起我们这艘名为‘国’的巨舟，亦能将它无情地倾覆。如今，这承载我们的水，已快要干涸见底，我们不引清泉以救济，难道要坐视它化为一片龟裂的盐碱地，让我们这艘大船，永远搁浅在无尽怨恨的沙洲之上吗？”
大将军斛律光，声音瓮声瓮气，仿佛从一口古钟里发出：“陈长史，你所言的道理，如同日月经天，无人能否认。可粮食是有限的数字，灾民却是无垠的汪洋。一旦开仓，这恩典如何能公平地洒下？又如何能提防那些贪婪如水蛭的官吏，在上下其手之间，将它吸食干净？到那时，粮食耗尽，灾民的怨恨却被煽动得更高，岂非酿成一场更大的灾祸！”
这正是悬在每个人心头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历朝历代，赈灾最大的悲剧，从来不是粮仓的空虚，而是从粮仓到饥民之口那段漫长而黑暗的道路。
陈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藏着一种早已勘破迷局的智慧。他自袖中取出一物，如同一位魔术师展示他的奇迹，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之上。
那是一张巴掌大的纸片，用上好的麻纸印制，其上不仅烙着“东魏大司农印”的朱红官印，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更有无数繁复的花纹，仿佛是神明绘制的、凡人无法模仿的迷宫。一行醒目的大字，宣告了它的神圣使命：“凭票限领，壹户壹张，黍米五斗”。
“此为何物？”高欢皱起了眉头，他用两根手指，捻起了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纸片。
“回禀大王，此物，臣称之为‘赈灾粮票’。”陈兴不卑不亢，仿佛一位学者在阐述他的伟大发现，“要解斛律将军之忧，其关键不在于‘防堵’，而在于‘疏导’与‘昭示’。”
“其一，以户为根基，由各坊里正，如勤勉的工蜂，配合官府核实人口，而后将这粮票分发下去。一户一票，无论老幼，皆是王的子民。其二，在各官仓设下关卡，灾民凭此信物领粮，官吏验票、盖戳、收回，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所有收回的粮票，当众销毁，便斩断了那重复冒领的贪婪之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敲响：“而最精妙之处在于，臣在每张粮票的右下角，都用一种特制的药水，印下了一个微小的‘兴’字作为秘记。此记，如同一位害羞的仙子，平日里隐匿无踪，唯有遇水方才显形。若有伪造之徒胆敢效仿，清水一照，便如白日下的鬼魅，无所遁形！如此，便可将贪腐与伪造的毒草，连根拔起！”
满堂，死一般的寂静。
公卿们凝视着那张小小的纸片，他们看到的，早已不是纸，而是一座何其精妙的计策迷宫，是一套能让朝廷的恩泽之水，精准滴灌到每一株干渴禾苗根部的、复杂而伟大的水利！
高欢的眼中，爆发出堪比星辰陨落的惊人亮彩。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声巨响，是为这天才构想献上的礼炮，震得满桌茶杯都为之舞蹈。
“好！好一个‘赈宰粮票’！”他纵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君王的快意与决断，“陈兴，你这颗头颅里，究竟装着多少能让孤王惊喜的宝藏！就照你说的办！孤给你全权，户部、兵部、大司农，皆是你的臂膀！孤只有一个要求——要让孤的子民，在这场天灾的炼狱里，看到的，是朝廷如金石般的信用，而不是官吏那豺狼般的贪婪！”
陈兴深深躬身，如一张拉满的弓，语气沉静而充满了力量：“大王，请让您的信任化作安抚人心的春雨，而非悬于臣子头顶的雷霆。兴，必不辱此命。”
于是，便有了邺城外那井然有序，近乎神迹的一幕。
元玉筝，褪去华服，换上一身布衣，脸上蒙着面纱，如同一位融入凡尘的女神。她与陈兴并肩立于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上，静静地，俯瞰着山下那片涌动着希望的人潮。
“你看，”陈兴轻声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创造者独有的感慨，“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麻木，如同一尊尊石像；到接过粮票时的怀疑，仿佛握着一个虚幻的梦；再到将粮食真正抱入怀中的狂喜与感激，那泪水，是在为重生而歌唱。这一点点粮食，拯救的，不只是他们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更是他们对朝廷，对这个王国，那几乎要被磨灭殆尽的信心。”
元玉筝的目光，落在一个老妇人的身上。她紧紧抱着那袋并不沉重的黍米，却仿佛抱着全世界的珍宝，激动得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大王圣明……陈大人是活菩萨……”她的心，竟也随之灼热起来。
她转头，望向身旁的陈兴。这个男人，这个看似单薄的男人，似乎总有那样的天赋，能在最深沉的绝望之渊里，找到那条通往希望的、最窄的缝隙，并用他那神乎其技的智慧，将它撬开成一条足以让所有人通行的康庄大道。
“你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元玉筝由衷地赞叹，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陈兴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片重生的景象，投向了遥远的西边，长安的方向。那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与一种……近乎神明的怜悯。
“我只是做了一件，在疯狂的世界里，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我真正忧虑的，是萧然。以他的心性，当他面对同样的天灾时，他会做出何等样的抉择？”
他的声音里，浸染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当一个统治者，将自己的意志视为天地的律法，将自己的尊严凌驾于万物之上时，任何违背他意志的存在——无论是天降的灾祸，还是人间的怨言——都将被他视为必须铲除的敌人。而对于敌人，萧然……从来都只有一个处置的方法。”
山下，一个领到粮票的孩子，高高地举着那张比金子还要珍贵的纸片，在灼热的阳光下，如一只初生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欢笑着跑向他的母亲。那张小小的粮票，在酷热的空气中，竟像一个预示着生机的精灵。
而在遥远的西边，一场远比天灾更为可怖的人祸，正在那片死寂的国土上，悄然酝酿。它的阴影，已开始吞噬最后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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