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尘衣就近寻了顾苍九对面的座坐下，同时也邀顾苍九一起坐下了。
顾苍九很听话落座，然后便静静等着仙尘衣说话。
“你真的是非杀云飘渺不可吗？”仙尘衣盯着顾苍九，不紧不慢问道。
“我只是怕他会伤到您。”顾苍九同样望着仙尘衣，诚恳道。
“他一个魂魄，你其实能控制他吧，他又怎么能伤到我呢？况且我若回到原身，这世上已没几人能伤我了。”
仙尘衣并不能理解顾苍九那话中含义，摊手等着顾苍九答话。
“可是我知道，他恨你，恨到想要你同他夜夜缠绵，叫你生不如死，即便是逢场作戏，他也想要你咬着牙同他情意绵绵耳鬓厮磨，那样的他，总会伤到你的。”
顾苍九淡淡的陈述着。
仙尘衣却觉不解，他自忖自己应该还没干什么特别伤人心的事情，只在十三岁时骗了那一次，一次而已，打得是重了些，但拢共也分开没几年，毕竟十五六岁的时候又被他给捡了。
“两三年而已，总不会发生太多事。”仙尘衣强做镇定道，既是安慰顾苍九，也是安慰自己。
“不，很多事，我已经把那段记忆封存了，只是短暂的共用记忆，我就已经心痛如绞，我好怕我一旦同他拥有一样的记忆，我就总会要你跟我同下黄泉，所以我宁愿那记忆随另一个我一起随风去了。”顾苍九红着眼眶，梗着脖子道。
明显是情绪到了激动处。
仙尘衣看着面前的青年越说越是激动，心里头也跟着七上八下。
“一段记忆而已，我从来敢作敢当，如果你恢复记忆还是恨我，那我认，但我不认罚，我不喜欢任何人以我的名义而死去，你们的帽子太沉了，我怕压弯了我的腰。”仙尘衣眉头也并不见丝毫舒展，同样的他丝毫不让。
本来他就是准备退让的，所以才选择让他二人好声好气坐在这说话。
但现在，两个人情绪都起来了。
仙尘衣直接起身，大步流星上前抓过了顾苍九的腕子，拉上人就要走。
“去哪？”顾苍九任仙尘衣拉着。
仙尘衣头也不回：“给你把你那段不敢直视的记忆找回来，我踏马不给你这废物背锅。”
仙尘衣这具身体的灵力明显要比那具饱经风霜的身体来得迅速，很快便回到了开阵法的沧海仙宗。
九玄受他所托将那具身体保存着。
仙尘衣直接就从“自己”身上把那白团子给摸出来了。
空旷的房间，只他二人，和那具同顾苍九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师父，只是这一次那具骗了他三年的身体，是沉沉睡着的，他面前站着的那位风光霁月的仙君才是他真正的师父。
“把你的记忆融回去，这辈子不要搞那么多有的没的，你怨什么，恨什么，都跟我直说，我既然同你扯了谎，那你想怎么作用在我身上都没问题，就像你每次撒谎我都要揍你一样，只要你有那个能力，如果你不想，那你就控制好你自己，而不是被另一个自己控制。”
仙尘衣自后抓过顾苍九的脑袋，一手将那白团捧在顾苍九面前。
顾苍九呼吸极重，他的思绪萦绕心间，他侧首看着被窗外日光点照着的仙尘衣，眼前恍惚了一瞬。
仙尘衣像是在鼓励他，就好像他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也被人鼓励了一样。
眼前的白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魔君残魂，不过就是一点残魂而已，说穿了也就是一些有点强的力量，这白团真正涵盖的是顾苍九那三年的记忆。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顾苍九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
仙尘衣也跟着他单膝跪在地上，但手上姿势依旧未变，他强硬的将顾苍九的头朝那白团凑过去。
顾苍九僵了半天，最终抬手，捧起那白团，仿若久渴见甘霖的人一般，他将那白团狼吞入腹。
一口下去，哽着嗓子，噎得慌，但记忆如潮水涌入识海，他红了眼眶，恨与心中的悸动交织，他侧首看着仙尘衣，那近在咫尺的面容，是他三年如一日的追寻。
两行清泪自他的眼眶中涌下，他真想将面前的人直接就吞吃入腹，可临到头来，他抬头与仙尘衣对视，竟是连像云飘渺那样将人死死摁在地面上的冲动都不敢有。
多年以前，他天真的开口，换来一顿毒打，少年的心思被无情的消磨。
他拼尽了平生最坚忍的状态，换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醒来的时候，无边荒漠里只他一人，他饿极了，也痛极了，却还觉得一切都还有可能，毕竟承诺起码还在。
然后他养好了伤，开始寻找自己那骗子师父，他找，找到了此真梦都未找到那位答应了他十八岁就爱他的师父。
此真梦十年一用，于是第一个十年，顾苍九用了，他回到年幼时的自己身上，他期盼能用自己的改变换回不一样的结局。
他努力修炼，再也不跑出去了，他也不缠着他了，不要吃的，不要任何的亲昵，他想，就那样，起码他的师父还在他身边。
那时候的师父若即若离，但起码还在，还会偶尔夸赞他修得不错、是个天才，这让他真的天真的以为机会来了。
但结果是，一样的告白，一样的十三岁，糕点散落一地，他被打得血肉见骨，浑身血淋淋的，一样的谎言，他信了，但这一次他不闭眼，便眼睁睁看着他的师父又走了。
再出此真梦，又是黄粱一梦，并且还是噩梦。
顾苍九偏就不信了，他又痛了一次，又爬起来，用着另一种方法回到此真梦。
所有人都以为此真梦只能十年一用，但他顾苍九偏偏是个天才。他找到了此真梦另一种用法，肉身入梦。
他化名做云飘渺，就恰如云朵飘渺无踪，本为幻影。
他同小时候的自己一起倒在火中。
那一个世界里的仙尘衣很忌惮他，但还是把他捡走了，但等到三年后，顾苍九觉得相处得很好了，他小心翼翼说出那句告白，这一次仙尘衣竟连谎言也没了，还带着小时候的自己跑了。
一时间又徒留顾苍九自己在原地。
兜兜转转三年，什么都没找到，还被抛弃了两次，仿佛他就活该被抛弃一样。
他多恨自己的父母，也多恨那个满嘴谎话的师父。
他想这世上是否便只有自己能懂自己，他多想杀了仙尘衣，就让他每日里被困在自己身边，就那样，呆呆的。
或是死了，或是被制成药人、奴隶，总还是在自己身边的……
顾苍九或许真是天才，有些念头在出来的第一瞬间便被他察觉了，他并不知道圣界人那刻在骨子里的双面性，只以为另一个自己多么邪恶。
自己是否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想要了自己师父的命。
仙尘衣有的时候教的那些道德观念却总好似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现，就正如那一次。
顾苍九为了欺骗另一个自己，让自己不要将记忆留在这里，他用双生花分裂了另一个自己，魂魄归于云飘渺，记忆归于他，而他又怕自己真的做出什么，他在仙尘衣当时混乱了的记忆上又舔了一笔，把本就奇形怪状的记忆改得面目全非。
多少奇奇怪怪的任务和观念就那样古古怪怪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他是圣界人，他和云飘渺都要被追杀，被火烧，他以为他会死，然后他就被叶尘心捡到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孤僻，也不喜欢任何人，所以他远离云飘渺，远离所有人。
他的运气真的差极了，就好像因为什么原因被透支了运气一样。
他被九剑仙宗新弟子试炼的妖兽追也就算了，还要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道修算计迫害……
无数的思绪涌上心头，顾苍九真的委屈极了，他望着仙尘衣，凄厉的哭喊道：“仙尘衣！你可真是罪恶滔天。”
凄厉如寒鸦，顾苍九的泪止不住，但他已经管不了太多，他扑到了仙尘衣的身上。
那一身衣裳本是白白净净，偏就被顾苍九这一身脏污的孩子给染尘了。
仙尘衣手足无措，他刚开始只以为云飘渺想干的那点破事会不会真的要再来一次。
他手里面的归无剑都准备祭出来了，但却没想到等来的只是自己这已二十好几的徒弟趴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青年抱着自己的腰，死死的抓住，并不肯松手，一脸的眼泪鼻涕全擦上去了，但仙尘衣却也不嫌弃，只无措的放下手轻抚着他的背。
他似乎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便静静等着顾苍九哭累了，他好离开。
等顾苍九哭累了，仙尘衣便也能松懈了。
顾苍九一时失态，但终究还是好模样，红着眼眶，梨花春带雨，娇俏可人。
仙尘衣倒是真的无情无义，只觉得好看得不行，但还是起身拍拍他道：“行了，就此别过吧，既然没那么恨我，那我就走了，若哪一日真的恨上心头了，可以去海市城同我比划比划。”
于是当着顾苍九的面，仙尘衣又那样大摇大摆的走了。
顾苍九整个人都懵了，追出去的时候，仙尘衣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于仙尘衣而言，他现在不逃，风雨雷电就该来了。
人那点七情六欲他自觉算是给摸透了。
顾苍九现在是抱着他乱哭一气，等会就指不定要抱着他干什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回到海市城便是直接开始闭关了。
这一闭便又是三年不出关。
等到他估摸着顾苍九怎么也该消气时，一出闭关地的门便对上了冷冰冰的顾苍九。
“师尊。”比顾苍九的脸先出现的是他那阴鸷声音。
仙尘衣刚刚踏出闭关地便顿感大事不妙，刚准备转头回去继续闭关，就听顾苍九道：“我知师尊心意或许远不能与我心意相通，但师尊既说了我恨可以找你，那我想，我也来找你比划比划。”
仙尘衣半步踏入闭关地的脚步一顿。
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忙端正姿态道：“既如此，你想怎么比。”
“师尊赌技超绝，我想赌一赌，赌注是，师尊与我的心意。”
仙尘衣侧目，并不能理解这话中含义。
顾苍九淡淡看着仙尘衣，他继续解释道：“赌大小，摇骰子，我若是小，便是我赢，师尊要将多年以前答应的事情应验，我十八岁，你便正视我的情与爱。”
仙尘衣抱着臂，试探着：“那你若是大，我赢了呢？”
“自此我师徒二人相望于江湖，过客一生，我再不纠缠，也再不是你的徒弟，半数之徒，本已不是师徒缘分，也做不得真师徒。”顾苍九义正言辞道，似乎已做好了决心一般。
他那臭手气，仙尘衣心里头门清，顾苍九自己又如何不知道。
一时间能把这样的一个大麻烦抛下，仙尘衣却有些怅然若失。
“其实顾苍九有时候还挺乖”这样的念头在一时间萦绕于仙尘衣脑后。
“嗯，那就这样吧。”仙尘衣也不想再思索这件事了，满口答应。
过后二人便进了古赌，还是之前那间包房，二人相对而坐，一人面前一个摇盅。
仙尘衣坐定，手落在摇盅上：“一局定胜负？”
顾苍九端正坐着，双手同样放在摇盅上，末了点了点头。
“咚咚咚——”
仙尘衣率先摇落，落定开盘。
“三二一”这样的开始倒叫仙尘衣想到之前林娥同顾苍九开的那一盘。
不出意外，顾苍九那一手，总不会低于“五”的。
仙尘衣倒挺放心。
“咚咚咚——”
顾苍九缓缓落定手上摇盅，却并不打开，直接起身了。
仙尘衣静看着顾苍九搞什么幺蛾子。
却不想顾苍九缓缓的走近了，根本就像是不由分说一样，直接将仙尘衣打横抱起来。
仙尘衣脑袋发懵，愣了一晌后挣扎着想要从顾苍九身上下来。
“你发什么疯！”
顾苍九抱他抱得极稳，竟是一下没叫仙尘衣动下来，他不疾不徐道：“师尊，你输了。”
仙尘衣不可置信的瞪了顾苍九一眼。
他这心是放早了，他料定顾苍九不会赢过他，但这怎么也抵不过顾苍九直接不开盅。
“你把盅打开看看，睁大你狗眼看清楚了再来。”仙尘衣直接猛挣扎了一下。
这一下便挣开了顾苍九的横抱，被顾苍九放在桌面上。
仙尘衣侧首，一眼便见身侧顾苍九那摇盅，他横了顾苍九一眼，在他那冷冰冰的眼神下，直接开了盅。
摇盅内赫然躺着三颗骰子，均是做一之数。
“一一一”
“怎么会，我们重新摇一次。”
仙尘衣脑子嗡的一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样的空档，他面前的顾苍九已拧过他的头，强硬的把他转过来。
二人唇齿交缠，这让仙尘衣的大脑刹那清明。
他想要躲开顾苍九那个吻，却不想刚刚仰过头去躲，顾苍九便又跟上。
他不得已被越压越低，直至整个人都被压在桌面上，根本避无可避。
仙尘衣抬头推搡了两下顾苍九，顾苍九却已经直接压住他死死吻上，那长舌翻卷于他的唇齿间，倒叫仙尘衣又羞又恼。
他抬手聚气，却不想刚刚准备打出招式。
顾苍九便停了，一手抓过他的手腕，头则抵在他的耳畔道：“师尊，我满十八了，不好骗了，诺言总要实现。”
仙尘衣腕上一疼，愣了愣，心里头别别扭扭，回过头来再想动顾苍九时，顾苍九已经从他身上撤开了，转而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仙尘衣便那样仰面看着那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眼中情意绵绵的看着他。
十一岁的顾苍九或许不过是孺慕之情，无父无母便将仙尘衣比作至情挚爱，十三岁的顾苍九或许是已半步入情，但却总是懵懵懂懂，让仙尘衣总觉得他不会是个大人。
十五岁的呢，那就是个混小子，只会惹他，但如今的顾苍九是那样真挚，那眼中炽热的包裹于寒冰之中，隐忍克制，只怕爱人受了委屈或是厌恶了他。
仙尘衣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刺痛一样，他眼神飘飘忽忽，已经尽力不去看那一双眼了。
但躲来躲去，最后那双眼依旧在注视他。
仙尘衣心乱如麻，最后实在忍不下去了，坐起身来，一把抓过了顾苍九的衣领，抱着他的脖颈，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下去。
他仙尘衣一直都是个执拗且拧巴的人，堪不破人情冷暖，看不透本心何求，稀里糊涂一世，傲骨铮铮不变。
此刻，二人相拥，其实真正相处不过那些年月，仙尘衣错过了顾苍九最沉重的那些年。
他不会知道，顾苍九也不会说，但仙尘衣未来的每一日对于顾苍九而言都是对他那些成长的补偿。
仙尘衣扔下了无数次顾苍九，但这一次之后，顾苍九却再也扔不开了。
至于顾苍九是如何赢下那场赌局，善福灵总是个好东西，即便顾苍九不善，但他倒霉了半辈子，临到关键时候竟是好运了一次。
这或许也是他那死鬼母亲最后留给他的好东西，这古赌也或许也是他那死鬼父亲最后给他做的一盘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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