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渐渐清晰，衣寒雪和楚灵均在一丛茂草后立定，从草叶缝隙中向外悄望。
只见一群村民围在一起，或蹲在地上，或半倚半坐在树杈上，或是俯向他人站着。。。。。。脸上都带着一种神秘诡异之色。
头戴蓝布巾的中年汉子道：“村长遣猎狗们给各家都送了急信，这来人竟这般凶狠，比得上野兽进村？”
戴黄色头巾的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噗嗤”一声笑了，黑里透着红润的脸上，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道：“那可比野兽可怕多了。看好你家媳妇，莫叫他们两个掏走心肝！”
蓝头巾搭在锄头把上的两只手立刻紧握，变色道：“难道是梅花山庄的妖怪变的？”
楚灵均望向衣寒雪，却见他也正向自己转过头来。两人各自惊觉，都神色微凝，微微垂眸，转瞬间，眸光却都不受控制地被对方的眸光牵引过去。眸光互相一触，却又如同两片浮萍，立刻又飘向相反的方向。
这时候，村民中传来几人的哈哈大笑声，随即笑声顿歇，隐入一种幽诡的沉默。楚灵均不禁好奇，循声而望时，只见一个红头巾的道：“最近梅花山庄里像是再没死人。”
蓝布巾道：“自从上个月屠老哥从梅花山庄路过，见到血淋淋的心肝之后，再没人敢往那条道上走。谁知道有没有再死人？”
一个戴灰色头巾的老人点了点头道：“那里本来就少人走，就是路过，咱们这样的人自然也是不敢妄想能进这种高门大户的。那日我进城卖山货，贪一点小钱，非要将最后剩下的叫卖完了，这才赶不上渡头的船。山道绕得远了，回来晚了。怕家里婆子担心，不得已才走了荒道，没曾想，在路上闻到好大的血腥气。我本是不敢去瞧的，恰好老王家的狗崽子不知怎么跑到了那里。我去抓狗崽子的时候，它正在拿爪子拨着杂草。我闻见一股子冲鼻熏脑的血腥气，往草缝里一瞧，登时吓得迈不动道。竟然。。。。。。竟然是活人的一副心肝！”
屠老哥哪怕此时说起来，还是浑身战栗，惨白面上的两只黄澄澄的眼睛，既浑浊不堪又像是空无一物，只像是挂在他脸上的两只枯旧灯笼。其余之人虽是早听他说过千百遍，可当此幽林深暗，寒烟四起之时，听他抑扬顿挫地说来，也都只觉身不自属，好似飞临当时，心惊胆寒之下，不禁都围得近了些。其中最为胆小的，不是悄悄往圈子中心钻，就是左右后背都贴靠着人，一双眼睛仿佛贼鼠一般，偷偷溜向幽林最深处的阴暗里。
黄头巾妇人道：“屠老哥，你家小子后来不是见着妖怪了？”
屠老哥点了点头，面上僵硬的肌肉忽然活络起来，眉飞色舞，张牙舞爪地模仿着妖怪扑人的样子，喊道：“要不是我家林子跑得快，又带着涮了血的狗肉，早就被妖怪吃掉了！”
蓝布巾汉子道：“妖怪长什么样子？”
屠老哥皱起眉头，似在回想，道：“血盆大的三角口，铁钩一样的牙齿！。。。。。。”
黄头巾妇人打断道：“这不是蛇吗？”
屠老哥愣了愣，脸上露出难堪之色，略显茫然地点头道：“是蛇。”自我肯定地又重重点了点头，大声道，“就是蛇妖！”
人群里有好些人的面上都露出了疑问之色，当屠老哥炙热的眸光扫到他们面上时，他们却立刻坚定地点了点头。一个头戴青色布巾的七八岁的小孩子，一直笔直挺立在最外围，几乎脱离了人圈。这时候忽的叫道：“不对！屠爷爷，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上次说，那个妖怪长着咕噜圆的脑袋，咕噜圆的嘴，牙齿好像铁胡须，从口里长到嘴角，鼻子。。。。。。”
忽听一声呵斥响如霹雳，一个如出一辙地围着一模一样的青色布巾的中年汉子喝骂道：“住口！”
其余之人也都纷纷附和。
有的说：“大人说话，轮得到小孩子多嘴？”
有的说：“真是反了天了！”
有的说：“老苗家的，你家孩子胆子也忒大了，竟连老人家说话也敢驳嘴！才这么小点孩子，长大了可不得杀君弑父？”
楚灵均不禁“噗”的一声笑，见衣寒雪微微侧头来瞧，怕引起村民注意，只得憋了满肚子的笑，却忍不住轻声道：“这么粗俗无礼的人，倒是很会用杀君弑父的成语。”
衣寒雪道：“无事生非，走吧。”
楚灵均紧步跟上，笑道：“衣大公子这成语用得真是‘严丝合缝’。”忽听身后“啪”的一声响，楚灵均不禁心头一颤，回头一看，果见小号青布头巾的小孩正满眼泪水地瞪着大号青布头巾的汉子。小孩子不停擦着眼泪，露出不想屈服的神色，奈何眸中掩不住委屈之色，瞧在楚灵均眼中，只觉得心疼。他父亲虽是不曾如此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自从他离家去了谪仙门之后，一年之中，也难得有几日回家探亲。他父亲仗着文官的士气，不肯屈尊，甚至待他倒有几分疏离的客气。纵是此时，他的脑海里也没有跳出与父亲相关的一个画面。可不受疼爱，屡遭嫌弃的感觉，却在他心底深深绵延，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另一个自己。
“啪！”又是更响的一声。接着传来的却是青头巾汉子的嚎叫。不知为何，他再次拍出去的一巴掌竟结结实实回到了他自己脸上。
衣寒雪道：“不倚仗灵力欺负常人，这是修仙界的成规。”
楚灵均微微一愣，不禁想起谪仙门对于不欺负常人，可是定了整整两百零八条细则。此前他受罚之时，衣寒雪不请自来，要求行使罚使之责，非要加重他的刑罚，裂断他的灵脉，为此可是引经据典，竟然将谪仙门的门规背得比他还溜。楚灵均侧目瞧着衣寒雪，心中不禁暗暗自疑：“楚灵均，这件事，为何不论怎么提醒你，你都不能放在心上呢？”他的心神刚微微一凛，已自转了心念，暗忖道，“他此时不提谪仙门的门规，是不是怕我因离开师门伤心呢？”如此一想，早又不争气地忘记该记的仇了。
这时候，人群里传来喧闹恐慌之声。楚灵均望着吓得哆哆嗦嗦的青头巾汉子，不禁勾起唇角，道：“大人欺负小孩，算不得常人，仗着父亲之名，欺负自家孩子，更算不得常人。”
青头巾的汉子喃喃自语道：“妖怪？妖怪！”
其他人一听“妖怪”两个字，立刻乱成一锅粥，你撞倒我，我带翻你，跑掉的没几个，跌倒在地的倒是一大片。
楚灵均挑起眉头，“嘁”了一声，勾唇笑道：“妖怪？我瞧你们才是妖怪！”
衣寒雪见他身影微动，已料到他接下来的动作，忙道：“不可。”
楚灵稍稍一定身，回头笑道：“衣寒雪，你身为罚使的时候，丁是丁卯是卯，也就罢了。你总不用天天如此，时时如此吧？你是个人，还是根从头直到尾的尺子？”
衣寒雪微微发愣时，已觉楚灵均身影飘动，急忙抬头看时，只见众人吓晕的吓晕，吓跑的吓跑，更有几个吓得呆在了当地，半晌方尖叫出声。人群中，竟是现出了一只三角口如血盆般大，牙齿似铁钩般尖利的蛇妖。
忽听青头巾孩子的声音道：“屠爷爷说的是真的！”竟很是欢悦。小孩子仿佛津津有味地讲故事般接着道，“屠爷爷还说，蛇妖吐着蛇信子，吐出了一嘴的毒泡泡。。。。。。”
蛇妖忽然掉转头，对着小孩子吐出了蛇信子，“咕噜咕噜”开始吐唾沫，奈何总是吹不成泡泡。小孩子脸上刚刚露出失望之色，忽见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怪物。小孩子愣了愣，忽然欢喜地蹦了起来，一边向着怪物身上指指点点，一边细数道，“咕噜圆的脑袋。。。。。。。咕噜圆的嘴。。。。。。牙齿好像铁胡须，从口里扒拉到嘴。。。。。。”忽听蛇妖竟是“噗”的一声笑了。青头巾小孩的眸中露出了惊异之色，圆脑袋妖怪的眸中却是微微露出羞嗔之色，一人一妖，同时向蛇妖看去。
蛇妖扭转脖子，避开圆脑袋妖怪的眸光，憋笑憋得长长的脖子上下卷动，半晌方勉强宁定下来，道：“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青头巾小孩道：“我叫苗禾睦。”
蛇妖道：“和睦？你家像是也不怎么和睦啊。”
圆脑袋妖怪撞了撞蛇妖。
青头巾小孩倒不在意，摇头道：“是禾苗的禾。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下稻种的时候。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地里的稻种都能长出禾苗，禾苗能和和睦睦，一茬一茬地长大。”
蛇妖微微叹息一声，道：“你爹早跑了。天都黑了，你该回家睡觉了。”
苗禾睦往前跑了两步，抱住蛇妖道：“我这么晚回去，爹爹又会打我的。”
蛇妖浑身轻轻一颤，道：“你不怕我？”
苗禾睦抱得更紧，抬起头道：“不怕。”
蛇妖道：“你没听屠爷爷说，妖怪是怎么害人的？”
苗禾睦点头道：“原来屠爷爷没撒谎，屠叔叔见到的是两个妖怪！”
蛇妖叹气道：“我是问你，不怕被妖怪害死吗？”
苗禾睦道：“我没瞧见妖怪害死人。”
蛇妖道：“等你瞧见，那可就来不及啦。”向圆脑袋妖怪望了望，道，“你送他回家吧。别让他父亲打他。”
圆脑袋妖怪道：“你不去？”
蛇妖道：“我若是去，那就不是不让他父亲打他了。只怕是你不让我打他父亲了。”
蛇妖向苗禾睦问清了梅花山庄的方位。接着，弯下脖子，将恋恋不肯离去的苗禾睦温柔地缠住，又高高托起，抛接了好几次。最后将他抛到了圆脑袋妖怪的爪心时，听得苗禾睦的笑声顿时消失，不禁心中酸疼，好言劝慰了好一阵，才让圆脑袋妖怪快些将他带走，以免互相不舍。
圆脑袋妖怪托着苗禾睦走出了一小段路，忽的回头道：“你等我回来，别一个人去。”说着，眸光转向地上昏迷的几个人。
蛇妖道：“放心，我还得留下，救醒他们几个呢。你快些回来就是。”
圆脑袋妖怪边走边喋喋不休：“妖怪虽不都是坏的，可尤其是你这种小孩子，一定要多加提防。你辨别不出好坏，所以见到妖怪还是躲得越远越好。”蛇妖不禁勾起唇角时，已变成了一个容色清俊的翩翩少年郎。楚灵均方才心怀气愤，勾起捉弄之心，便以幻形咒变成了屠老头口中的妖怪。他想不到的是，衣寒雪竟会也肯幻形成妖怪。虽则那是在众人或逃窜或昏迷，只剩下他这个蛇妖和苗禾睦这个小孩子之后。可哪怕只是衣寒雪幻形之前的片刻，楚灵均都绝不会相信，以衣寒雪的为人，竟会与这样的事发生关联。衣寒雪的重则重规，简直不在他师父之下。衣寒雪会率性而为，有血有肉，简直比他师父那棵千年钢松长出旁枝逸叶还不可能。
楚灵均轻轻叹息一声，不知自己是遗憾还是心疼，侧耳远听，只觉苗禾睦梦呓般应着衣寒雪，竟像是睡熟了。楚灵均望着衣寒雪已回复人形的模样，不禁幽幽心动，另有一种难解的疑惑，片刻不见之后，熟悉的身影之上竟仿佛另添了一种无法解释的魅力。见他小心翼翼地虚托着双臂，像是既怕膈痛苗禾睦又怕将他摔落，霎时间更是心头绵软如云，唇角不禁又勾起，喃喃道：“衣寒雪，你当你是谁？难道一个小孩子，还能逃出你的手掌心？”莫名心头一颤，不自禁自叹一声，暗道，“谁能呢？”
眼见只剩下一个似是随时都要随风散尽的虚影，楚灵均心头忽的升起恐慌之感，忙垂眸低头，忽的又记起昏迷在地的人，虽知他们并无大碍，此时也觉着急，忙忙地跑了过去，开始一一细察。
待将他们救醒过来，楚灵均眼见他们都向家走去，心中顿觉空落落的。树影幽幽，孤月高悬，更觉形单影只，耳中忽的一遍一遍回响起衣寒雪的声音：“等我，等我，等我。。。。。。”按捺住“砰砰”急跳的心，却只闻风声寂寂，来回皆空。楚灵均遥望向衣寒雪消失的方向，心头忽的腾起一念，拔步便向着山坡下追去。本是一条陌生的道路，却因楚灵均总是疑心空气里隐着兰气，每一处都觉有衣寒雪的身影。楚灵均心里虽是焦急，恨不得即刻就见到他，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兰气却让他幽幽沉醉，不自觉心情安稳下来。回味着衣寒雪怀抱苗禾睦的样子，楚灵均不禁暗笑道：“没想到他抱起孩子来，倒是很有慈父。。。。。”一句话触动情肠，不禁心中一痛，僵立在当地，半晌方幽幽叹息一声，勾起唇角，摇头自嘲道，“他又不是要与我成婚，我在替他难过什么？”
楚灵均又摇晃了几下脑袋，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声，与天公共嘲自己的杞人忧天，可是唇角抖动了两下，眸中竟委屈地滚下泪来，心中竟是不禁涌起一个自觉不可理喻的念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日日夜夜为他千般思量，万般愁苦，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抬头望月，唇角勾起一抹孤冷的笑意，忽地大出一口气，对月长叹道，“罢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求不负己心，不负己心！”说罢，心头奋起一股豪放的勇气，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激得他飞足往前疾奔。
楚灵均奔到山坡底下，却不循着衣寒雪走的方向继续往前，而是忽的又立定了。他心中的万丈豪情竟似烟火一般，乍然点燃茫茫夜空，转瞬消失于夜空深处更深的黑暗之中。楚灵均不敢去感受心底深不可测的黑暗，只怕一发不可收拾之下，他会无法如常面对衣寒雪。若是如此，他与衣寒雪怕是要就此分道扬镳，再难有相伴而行的时刻。一想到衣寒雪若是知晓了自己这种离经叛道的心思，会如何冷如冰霜，退避三舍，他的心就一息难停地觉得刺疼。衣寒雪这么仙气飘飘，沉静无尘的一个人，在他心里竟仿佛是一只满身是刺的刺猬。楚灵均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竟这么怕疼。纵是灵脉尽断的痛苦，都不曾让他起过恐惧之心。
楚灵均胡乱奔跑了一阵，待到血气翻涌之时，心神反而平静了许多。他忽然想起来，依照苗禾睦的话，梅花山庄应当就在这个方向。楚灵均迫不及待想找点事情做，好转移自己痛苦的思绪，因此拼命发足狂奔，手脚忙乱，血气蹿涌，脑中便懵懵乱乱，一时顾不上深思。楚灵均酣畅淋漓地跑了许久，忽见茂林幽草之中，隐隐露出雪白色的围墙来。楚灵均心中一喜，立刻又往前飞奔。待得近了，凝神一看，但见围墙墙头溢出梅花的花枝。可惜其时见不得半朵梅花。可单单梅枝的横出斜逸，疏密交杂之态，已叫楚灵均赞道：“好一个瘦劲苍冷！”一时想起父亲的书法，不禁摇头叹息，“可惜字不如人。”
楚灵均奔到院门前，但见黑漆宽匾上提着几个大字。楚灵均还未看它写的是什么字，已自暗惊道：“怎么这么像父亲的手笔？”仔细一看，却又觉得细微之处，似有不同，虽是风格相似，倒是多了一分潦草热闹气息。楚灵均点头道，“不知主人是谁？说不定学字之时，与我父亲一样，临的是泽芳仙子的字帖。”凝神再看匾额上的字，但觉暗香盈怀，不禁喃喃吟道，“香浮山庄”。想来是村民不大认得字，只隔墙瞧见密密繁繁的梅花，或是不解“香浮”二字的佳意，惯常以这满院的梅花代称山庄之名。
楚灵均虽是迫不及待想进去，还是耐着性子扣了扣门环，奈何半晌都等不来半个人。楚灵均拿拳头又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却还是不见回音。再次扣了几扣门环，楚灵均终是按耐不住，拳头砸在自己掌心，已打定主意道：“既是没人，我就只有自己进去了。万一真有害人的妖怪呢，我不得为民除害吗？”一想到这套说辞，定能妥妥当当应付过衣寒雪，不禁勾起唇角，双掌互相一击，人已从门檐上空轻轻飘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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