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快要落山了。
越野车疾驰在荒原之上，长久的高速行驶令引擎抵达极限边缘，发出躁动的轰鸣声。
额头上崩裂的伤口渗出鲜血，但罗雀顾不得擦拭。他专心驾驶着车子，偶尔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一看副驾驶的位置。
张日山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歪着头，看那金红色的阳光普照着层层山峦，郁郁葱葱的山林亦染上了阳光的色彩——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大抵如是。
而他忽然想到，如果不说时间，日出东山、光照九陌，或许也跟这差不多。
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白山，皑皑白雪映照着千里朝霞，定会比这个好看许多。
金灿灿、红艳艳的光晕绚烂了他的眼睛，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金星，像走马灯似地闪过了许多画面。
譬如雷城外那个决然离去的身影，一点点推移到从前，到最初……最初的那辆鬼车，哨子棺上酣然沉睡的俊美男人，迷茫空洞的瞳孔，和唇边永不消散的轻诮笑痕。
这么多年。
竟然有这么多年。
久到他胸口的信笺都已泛黄，久到物是人非、死生两望，久到他已记不起当年长沙城中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副官，面对可望不可即的思慕之人时，心头究竟是怎么一种悸动的欢喜。
明明少年爱恨，最是难忘。
却原来，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年少时不可得之物，终究再不能回，可他想不透，放不下，舍不得。
谢、朝、兮。
这三个字，是毒，是永不能解的痼疾。
兜兜转转，年轮增减，他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好像拥有了世上最无所畏惧的勇气。
哪怕为此背弃除佛爷以外的一切。
当那个半残的张家人找上他，对他说明关于谢朝兮过往的一切时，他毅然决然地参与了这场乱局。
张家人、汪家人……什么人都好！只要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翦除所有围绕在谢朝兮身边的碍眼存在，将之锁困于自己的领域里。
谢朝兮被关在格尔木疗养院的时候，不是就主动亲近他么？
那再来一次就好了。
而这次他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他……哪怕谢朝兮只是为了自救，他也有把握，能让他们一辈子都这么纠缠下去。
那个张家人，似乎也认为对谢朝兮的身边人下手更能令其方寸大乱，伺机而动，事半功倍。所以，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
张日山在房间里，写下了他所知晓的每个碍眼之人的名字——可悲的是，他原本也该在其中……他最该在其中！
可是没人知道。
或许，即使那个张家人知道了，都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吧。
他们的合作是如斯顺利地展开了。
张家人负责监察吴邪等人的行动，张日山则利用自己在十一仓绝对权威，在适当的时间，瞒过吴二白的耳目，给吴邪设下了重重陷阱，还给一些残余的汪家人开了方便之门。
解雨臣混进了焦老板的队伍，其实就是踏入了他一早准备好的落网，那些被雇佣来的汪家人不可能放过致使汪家覆灭的始作俑者之一，更何况姓焦的本身就是一个狠角色。
至于黑瞎子，那个张家人说，能治疗他眼疾的东西已经被毁，就不必费心了。
王胖子、黎簇、苏万这些人，呵呵，不值一提。
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有张起灵，自有张家人去替他操心。
有点对不起五爷和九爷……但没法子了。
他愿意承认这一生所有的卑劣、不堪、自私与阴暗，去掠夺，去偏执，去明知故犯。
这是张日山此生最大最绝的一次豪赌，可惜失败了。
他想过可能会失败，但成功的战利品太具有诱惑性，他不能不赌这一次。
输给了谢朝兮，并不算冤枉。
谢朝兮查明一切后的暴怒也在意料之中。
雷城死了很多人，焦老板，汪家人，还有跟着他的张家人。
张日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谢朝兮，远比新月饭店重逢时更加骇人。
只因为见到了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解雨臣，他心目中的九天明月就成了血月。而谢朝兮越是愤怒，越是悲痛，他就越是无法掩饰从心口不断涌出的寒凉哀伤。
他从不曾被谢朝兮这般在意……从不曾。
身边人死伤一大片，当谢朝兮冲过来把他按在地上，当沙包一样的拳头落在身上脸上，他不合时宜的想起那年在长沙，也经常会因为一句不和被谢朝兮暴揍。
但事实上，当年的谢朝兮从没下过死手，仅作压制而已。
他在许久之后才得知了缘由，可是已经晚了。
晚了……谢朝兮常常会说，他已经晚了。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怎样才不算晚呢？明明他们都活着，都能长久地活着，活着，就不晚。
现在，他却忽然明白了，或许从他认识佛爷、追随佛爷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后来所有的选择里，佛爷都位在谢朝兮之前。
不能被优先选择，自然，是处处晚了。
虽然佛爷已不在了，但或许在谢朝兮眼中，重逢以来他对他的种种执着，都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偏执，是不值得顾念的。
盛怒之后的谢朝兮眉目如初，那冷冽的眼神却甚是陌生，他未尝见过，看得专注，一时也忘记了疼痛。
凄迷的血色里，谢朝兮的唇边突然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凉凉道：“张日山你现在的表情，就跟你主子当年一模一样。”
谢朝兮总是将现在的他与佛爷相对比，他其实不喜欢的，可是张了张嘴，却只是吐出更多的鲜血。
“对，就是这样。”谢朝兮继续说，“嘴上说着不死不休，宁死也要与我纠缠下去，实则是总觉得我会手下留情。也怪我，几次三番说要杀你，却一直没杀，才给了你这样的毫无来由的自信。”
眼眶因为长时间的凝视而变得胀痛，旋即腹部一凉，几秒钟后，痛意袭来，他意识到那是刀子捅了进来。
“看啊，直到一只脚踏入黄泉，你才发现，我是真的要杀死你了，而你也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爱我，爱我爱到不惧怕死亡。”
紧接着第二刀、第三刀，刀刀深入，疼痛掩盖了疼痛，然后变得麻木不堪。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是谢朝兮正在杀他。
原来佛爷被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坦然并不是因为不惧怕，而是因为无法改变的绝望。
谢朝兮的突然之举也让身边人惊讶不已，吴邪、黑瞎子、张起灵，他们都围了过来，却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谢朝兮把最后一刀刺在他的肋骨上，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而现在，你就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要说，却都说不出来了，或许谢朝兮也不愿意听了，很快，他们就带着重伤的解雨臣离去。
那个背影，从此在他的世界里一去不返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打晕的罗雀醒了过来，把他扶上了车。
麒麟血的特殊作用让他的失血变得很缓慢，但这里是荒郊野外，就算是张起灵，也不可能在这种伤势下坚持到医院。
谢朝兮说要杀他，就没准备给他留活路。
夕阳西下，日薄西山。
真是应景啊，就跟他出生时一样。
临死之际的跑马灯让他渐渐失去了视觉，听觉，五感剥离，罗雀似乎把车停了下来，大力地摇晃着他的胳膊，但他确实无法动弹了。
像是一场大梦，梦中他仍是十六岁的少年，有人在梦中对他笑语：
“日出东山，可是个好名字。”
多好听的声音啊，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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