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婷是在住院后的第十二天夜里去世的。
她去世之前，给慕兮发了一条长达数千字的短信。
短信的内容是她这些年对苏卿安的一些所作所为——小到她因为苏卿安写作业弄洒了墨水就被她扇耳光；大到她趁着苏卿安的一次身体不适，胡乱给他喂药，并骗他说他身体不好。
这一骗就是十年。
苏卿安没病硬生生吃出了病。
越吃越病，越病越吃。
慕兮醒来时看到短信吓了一跳，她只看了一半便给云婷回了电话。
因为是周末，慕兮起得有些迟。
短信是凌晨两点发的，而她看到短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
等待对方接听电话的那十几秒，慕兮只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煎熬。
以至于电话被接通的那一瞬间，她紧张到声音都变了腔调。
“云……阿姨？”
听筒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接着便是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小兮是吧，婷婷她……走了。”
过度紧绷的神经让慕兮没能听出电话那头人是云双，也没留意到云双对云婷的称呼，她只觉得大脑有些发蒙。
“云阿姨走了？她去哪了？”
“她……自杀了。”
啪——
手机从手中滑脱，掉落在地，屏幕摔出了两道裂痕。
云婷自杀了？
不是说至少还能撑三个月吗？
为什么突然选择自杀？
她该怎么和苏卿安交代？
——她如果当初坚持自己的想法，早早把云婷生病的事告诉苏卿安的话，他是有机会陪云婷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的。
慕兮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在睡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套便穿着拖鞋冲出了家门。
当她看到苏卿安家紧闭的房门时，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得迈不动步子。
该不该叫上苏卿安一起呢？
云婷住院这些天，慕兮一有空便去医院看她，每次出门还要轻手轻脚，尽可能地不让隔壁的苏卿安听到动静。
以前慕兮觉得偶尔撒撒小谎是一件很容易且无伤大雅的事。
可自从云婷生病的事成了她的秘密，她便觉得撒谎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她好几次出门碰巧遇到苏卿安，都会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的出门编理由。
她很想告诉苏卿安，云婷现在身患重病在住院。
可每当她想要开口时，脑海里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云婷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
【小兮，阿姨求你……不要告诉卿安。】
每次见面云婷几乎都会说这句话，就差跪下来求她了。
她曾答应慕兮，等身体稍微好转一些，她会亲自和苏卿安解释这一切。
可她却只坚持了十二天便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
慕兮到底还是没有勇气敲响苏卿安家的房门，选择独自一人前往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慕兮忍着晕车带来的不适感，逐字逐句看完了那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让她感到无比压抑与痛心。
云婷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因为学习不好，又喜欢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所以经常被父亲打骂。
后来父亲再婚，云婷便多了一个处处被人夸的姐姐和一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继母。
云双，便是云婷的姐姐。
她比云婷大四岁，学习很好，人也勤快，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父亲很喜欢她。
云婷很讨厌她。
讨厌到什么都要和她抢。
包括男人。
苏衡梁便是云婷从云双手里抢来的。
原本云双和苏衡梁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云婷硬是把他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
云双被迫选择打掉孩子，还因手术时出了意外，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云婷丝毫没有收敛，还天天在带着苏衡梁在云双面前晃悠。
许是报应来得太快。
在云婷发现自己怀孕准备和苏衡梁讨论婚事时，苏衡梁却抛下她和另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结了婚。
云婷不甘心，挺着大肚子找上门讨要说法，却被当众羞辱。
云婷的父亲更是被气到住院，仅仅一周，便离开了人世。
云双母女连夜撇下她离开。
云婷恨透了苏衡梁的背叛，却因孩子月份太大不忍心将其打掉。
生产那天，云婷意外地在医院发现了苏衡梁的妻子。
两人在同一天生下了孩子。
都是七斤六两的男孩。
一个邪恶的念头在云婷心里蔓延开来。
因为未婚先孕和一些负面新闻，云婷的口碑很差，街坊邻居都很讨厌她。
也因为学历低，不愿意吃苦，云婷一直都找不到高薪工作。
为了报复苏衡梁，也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好的未来——她将两人的孩子偷偷调换了。
“苏卿安”这个名字，还是云双当初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
她还起了一个女孩名。
叫苏念云。
云婷很讨厌苏卿安。
因为他和苏衡梁长得太像了。
每次看到苏卿安的脸，她总会忍不住想起苏衡梁。
每次云婷心情不好，都会找理由打骂苏卿安。
后来打习惯了，索性理由都懒得找。
——她想毁了苏卿安。
她想等苏卿安彻底成为一个废人，或者哪天被她失手打死，她再去找苏衡梁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只是云婷没想到，苏卿安比她想象的坚强。
也比她想象的爱她。
她以为苏卿安恨透了自己，巴不得她死。
可当她生日那天回到家看到那一桌可口的饭菜和那条漂亮的连衣裙时，云婷便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她开始动摇自己的决定。
可太迟了。
长期的熬夜酗酒抽烟导致她年纪轻轻便患上了肝癌。
晚期，时日不多。
也是在拿到检查结果的那一天，云婷在医院偶遇到了曾经的好友林意秋。
林意秋是一名婴儿护理师。
也是云婷生产那天，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
她告诉了云婷一个残忍的真相——她当初发现云婷偷偷调换了一对婴儿，害怕事情暴露云婷会惹上官司，也怕自己丢了饭碗，便把孩子又偷偷换了回去。
——苏卿安是她的亲生儿子。
云婷不敢面对这样的真相。
更不敢想象苏卿安知道了这一切后会如何看待她。
她放弃了“回心转意”，甚至变本加厉地折磨苏卿安。
她宁愿苏卿安一辈子恨她，也不愿让他感受到自己迟来的忏悔与母爱。
纯粹的爱和纯粹的恨都能成为一个人的精神寄托。
唯有爱恨交织，最容易摧毁一个人的心墙。
凭着自己出色的外貌，云婷成功骗到了一个愿意出二十万彩礼娶她的老男人。
离开映城之前，她把苏卿安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全部换成了维生素。
她没有把所有的钱留给苏卿安——怕他生疑。
离开映城后，云婷的身体很快便不行了。
男人一开始还愿意在医院照顾她，坚持了半个月后，便把离婚协议甩到了她的脸上。
她很庆幸，对方没有追回彩礼钱。
她变卖了自己所有首饰和名牌包，东拼西凑，又凑了六万。
回映城前，云婷给苏卿安发了条短信：【生活费还有吗？】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却等来了慕兮的求助电话。
当她得知慕兮是因为心疼苏卿安兼职辛苦想要给他转钱时，云婷既难过又欣慰。
她难过自己害惨了苏卿安，让他吃尽苦头，也欣慰他身边能有慕兮这么善良真诚的女孩。
没有任何犹豫，云婷立马购票返回了映城。
出发前，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买了一堆仿制首饰，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她打算把自己的全部财产留给苏卿安治病读书，但需要一个不被他怀疑的合理理由。
慕兮的求助正好给了她灵感。
——她决定把钱交给慕兮保管，等自己去世后，慕兮可以以她的身份继续给苏卿安打钱。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如此不争气。
更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云双。
云双过得很好，老公温柔帅气，女儿乖巧懂事。
云婷以为她会因为那些不堪的往事对自己恶语相向。
却不想，她表现得十分平淡，唯有提起孩子时，忍不住带了情绪。
“你儿子是叫苏卿安在思源中学读书对吧？”
“你知不知道他因为长期服一些刺激性药物而造成了慢性中毒？”
“他才17岁，就有了肝脏衰竭的症状！我不信这件事你毫不知情。我知道你恨苏衡梁，可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该把自己的满腔恨意转移到一个孩子身上。”
“有件事说出来可能对你很残忍，可我还是要告诉你——苏衡梁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你穷尽一生，不惜搭上一个孩子未来去恨的人，早，就，死，了。”
云双说得对。
——苏衡梁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的这件事，对云婷来说，真的很残忍。
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恨了那么久的一个人，居然早就死了。
可恨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恨，只会转移。
以前她恨恨对自己非打即骂的父亲。
后来，她恨欺骗自己感情的苏衡梁。
再后来，她恨和苏衡梁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的苏卿安。
现在，她没有人可以恨了。
她觉得好累，好想休息，可满腔恨意却不愿意放过她。
那么，就恨自己吧。
恨自己的任性，愚蠢，固执。
恨一个人时，最希望对方有什么下场呢？
那当然是希望对方去死啦。
可医院不是一个适合自杀的地方。
——窗户开不全，天台上不去，就连病房都有人全天24小时值班查房。
云婷用手机搜了很多关于自杀的方法。
她发现了一个十分可行的办法。
——上吊。
只要位置找得对，并不会有太多痛苦，而且抢救回来的几率很小。
【小兮，卿安以后就交给你了。阿姨不求你为他做些什么，只希望你不要放弃他，无论以后你们以后有没有那个缘分步入婚姻，只求你不要放弃他。如果连你也放弃了他，他真的就是孤身一人了。】
——这是短信里的最后一段话。
慕兮看到这里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不想同情云婷，可又忍不住为她感到惋惜。
她明明可以活得很好。
可她却任由心里的恨意野蛮生长，由一株嫩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明明有那么多次回头的机会，可她却一意孤行，一条路走到黑。
如果云婷不是苏卿安的母亲，如果这些事和苏卿安没有丝毫联系，如果短信里的内容是一条新闻，亦或是小说内容，慕兮都能理直气壮地骂上几句。
可这些都是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故事的主角是苏卿安的母亲。
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甚至已经在心里默默答应了云婷的要求——她不会放弃苏卿安。
无论世界如何瞬息万变，她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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