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被新年的喜庆所笼罩之时，北方正在厮杀血战。
太华公主府人多，却并不那么热闹。
除夕夜吃饺子。
大家围坐在一起，酒过三巡后，林玉芳突然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阿辞怎么样了。”
其余人脸上也挂上了忧色。
孙绮薇抿着唇，“殿下是有大福气的人，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她只能这样说，才能稍稍减轻一点心里的恐慌不安。
冯意冉甄云疏纪青姝秋明兰等人都没来得及同谢京辞告别，她就走了，更是难过。
“从前在北昭，过年的时候都开开心心的。我们几个小的放烟花，五姐就在廊下站着看。”
秋明絮小声说了一句，“五姐怕冷。”
而北方最是严寒。
众人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洛竹音道：“殿下北伐，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所有百姓都能像我们这样，坐在一起吃饺子，看烟花，过个团圆年。我们当以殿下为荣，祈愿她早日平安归来。”
“说得好。”
纪青姝爽朗一笑，举杯道：“我们来自天南地北，却有幸能团聚以此，皆因殿下。希望将来天下不再有孤苦无依的孩子，不再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来，干杯。”
众人笑着举杯。
屋外烟花炸开，漫天华彩。
千里之外。
谢京辞裹着厚厚的棉衣，和一群伤兵围坐在一起，啃馍馍。
这些伤兵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老人。
突厥年年都要南下劫掠，边地百姓本就过得苦，秋收的粮食一部分还要用来交税。好在今年丰收，可以过个好年。然而突厥一来，什么都抢光了。
年轻男人大多被杀，女人要么被抢，要么被奸杀，连孕妇都不能幸免。孩子如果生的健壮，会被抓去当奴隶，太小的甚至会被当做食物。只剩下老人，哭天抢地，求告无助。
然而能哭也算是一种幸运，那代表他们还活着。
死了的，连哭都没机会哭。
谢京辞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一个老人指着她问，“朝廷为什么不出兵？为什么不把突厥打回去？我们年年交税，自己都吃不饱，可换来的是什么？那些蛮夷，把我的丈夫和儿子都杀了，我儿媳怀着孕，被他们破开肚子…只剩我一个老婆子，瘸了腿，什么都做不了…”
她哭着，声声哀嚎，然后当着谢京辞的面，倒了下去，再也没醒来。
这样的人有很多。
无家可归的，丧夫丧子的，侥幸得以生还的也都一脸麻木，眼里再无光彩。
乡下村庄是最惨的，十不存一。
一路所见，皆是白骨，河里的水都是红的。
如此惨状，突厥竟还有脸求亲。可见这个国家的皇帝是有多窝囊，窝囊到想着用女人来换一时太平。
那天谢京辞在河边站了很久，然后回到城中，看着收容所内那些生还的百姓，道：“抱歉，我来晚了。”
所有人都望着她。
谢京辞深吸一口气，“我是太华公主，奉命北伐。在此承诺，一定将突厥击退，否则誓不还朝。”
“公主？”
人群里有人嘀咕，“公主怎么会来咱们这苦寒之地？朝廷没人了吗，让个女娃来打仗。”
身边县官刚要呵斥，被谢京辞抬手打断。
“我自小不在宫中长大，也吃过苦，受过罪，所以才来到这里，想要告诉大家，你们都是我大齐子民，朝廷没有放弃你们，我也不会放弃你们。”
“蛮夷伤我百姓，还想着求娶我大齐公主，半个月前，我已诛杀突厥使臣，小可汗阿史那?木仁。我北齐与突厥，绝不共存。”
“真的吗？”
有人忍不住问，“朝廷真的打算开战吗？”
“真的。”
谢京辞认真道：“我快马加鞭提前来到边城，大军很快就到，你们放心。”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站起来，眼神坚毅。
“公主，我想从军。”
谢京辞看着他，他说：“那天我跟着阿爹进城卖打来的山鸡，回去的时候发现村里人都死光了。阿娘，大哥，叔伯婶婶们全都躺在血泊里，姐姐被凌辱，死不瞑目。村长临死前说，是蛮夷，他们杀光了村里人，抢走了我们的粮食，棉袄，牲畜，女人死前还要被凌辱。”
他抬手狠狠一擦眼泪，“有人返回来，阿爹为了保护我，将我塞进地窖里，我听见那群人的笑声…”
“我要给他们报仇。”
他咬着牙，眼里全是恨，“可卫所的人说，我不符合参军年龄。公主，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历来只有男子从军。您能来这里，那么能不能也让我从军？我要为那些被蛮夷杀害的同胞报仇。就算死，也要拉一两个蛮夷陪葬。”
谢京辞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路庆生。”
“庆生。”
谢京辞呢喃着这两个字，道：“名字很好。你爹拼死保住你，是要你好好活着。我来这里的目的，也是保护你们，而不是让你们去送死。”
可路庆生是头倔牛。
在听说谢京辞亲上战场，接连打赢了两场仗以后，他又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
“公主，他们都是幸存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家人了。”
这话太过沉重。
一个满面风霜的妇女说：“我男人和儿子都死了，女儿被他们掳劫了去。我被砍了一刀，撞晕过去，才保住一命。全家只剩我一个。我是个女人，平时只会做些砍柴挑粪的活儿。可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都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柔弱之躯抵挡蛮夷。我为什么就不行？”
她扬了扬手里的斧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血海深仇必须报。那天我醒来，看见满地死人，用这把斧头砍死了一个还没断气的蛮夷。他的血溅在我脸上…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她深吸一口气，眼泪流了满脸。
“公主，我想上战场。蛮夷将我们当猪狗一样屠杀，我也可以把他们当牲畜一样宰杀。”
她身边一个中年人说：“我读了几十年的书，也没考上功名。从前窝囊，只知道吟几句酸诗，现在才知短浅。好在从前在书院里也学过骑射，上了战场，总能杀几个蛮子。”
“公主。”
一个年轻姑娘开口，她脸上有块红色胎记，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容貌，声音尚显稚嫩，“我生得丑，从小被人嘲笑。我爹就带着我搬到了山上，那天他下山给人接生，再也没回来。”
她声音哽咽，“我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替他报仇，但我从小跟着父亲学医。能不能让我跟着军医，替将士们看诊，也算尽一份微薄之力。”
他们每个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心里有着无法弥合的伤，化作替亲人报仇的动力。
谢京辞迎着北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落泪。
“好。”
自那天后，投军的人越来越多。
男人女人都有。
这不合规矩，但谢京辞在这，她的话就是规矩。
一支杂牌农民军，就此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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