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逡巡了一圈，问道：“子让呢？”
子诺瞥了眼沉下脸的父皇，头皮发麻回道：“子让说他和梅嫔犯了欺君之罪，理当与梅嫔同罪，主动去了天牢，与梅嫔关押在一处。”
“陛下，不知者不罪，”沈清姿柔声劝道，“梅嫔所为，子让完全不知情，他也是受害者，请陛下宽宏大量，饶了他，放他出宫去吧。”
她教导了子让五年，哪里能看着子让蒙冤获罪。
至于梅姬，死有余辜。
子诺恳求地望着宋兮越：“父皇，正如母后所言，子让也是受害者，求父皇饶了他吧！”
“子让是否有罪，明日朝会上，朕会与朝臣们商议定夺。”宋兮越像往日一般，提到子让便厌恶地皱眉。
无论子让是不是梅姬的亲生孩子，他都本能地不喜欢子让。
这个孩子横亘在他和清姿之间多年，早已成了不可触碰的伤口，是流过血、化了脓的伤口。
沈清姿听他自称为“朕”，便知他的执拗劲儿又犯了，朝子诺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求了。
子诺怏怏地闭嘴，彬彬有礼向父母告退。
他才走到宫门口，香蕊追出来，将一个暖烘烘的袖炉塞他手里，笑道：“太子殿下早些回东宫去，奴婢已吩咐了人提前备好了热菜热汤。二殿下的事无须担心，朝堂上的大人们明辨是非，会给出最公正的结果。总之，有皇后娘娘在，有长平侯府在，没人敢冤枉了二殿下去。”
子诺眼前一亮，对啊，他可以暗地里去求外祖父帮忙。
“多谢香蕊姑姑提醒。”子诺朝香蕊作了个揖。
“当不得，当不得！”香蕊忙避开了去。
子诺匆匆走了，香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这才转身回到殿内，觑了个皇帝不在的空子，悄悄告诉沈清姿：“娘娘放心，奴婢已提醒了太子殿下，有侯爷出手，二殿下不会有事的。”
沈清姿点头，忧虑道：“我就怕陛下积怨多年，厌屋及乌，迁怒子让。”
子让的欺君之罪，可成立，可不成立，在宋兮越的一念之间。
香蕊怜悯道：“二殿下着实倒霉了些，冒充皇子，却没享受多少皇子的荣华富贵，反而常受梅嫔连累，不被陛下所喜，如今又被梅嫔连累犯了欺君之罪。生身父母已身故，养母也要被斩，便是陛下饶恕了他，他余生怕也不好受。这梅嫔，真真一个祸害。”
当年二姑娘难产去世，自家娘娘的绝望崩溃历历在目，如今罪魁祸首梅姬获罪，将被斩首，香蕊是拍手称快。
梅姬死的那日，便是自家娘娘心病了结的那日。
沈清姿也是这般想的。
她这些年表面上放下了当年的恩怨，实则只是深埋心底罢了，在每一个想起清璇的时刻，在每一个梅姬无忧无虑大笑的时刻，她都有股拔剑砍了梅姬的冲动。
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迫不及待想知道梅姬最后的结局，子夜时分，她才扛不住疲惫睡了过去。
梦里，她见到了清璇，她与清璇说了很多话，一梦睡醒，却忘了说过什么话，只记得清璇停留在豆蔻年华，一直温和地笑着看她。
香蕊服侍她起身时，发现枕头湿了一半，她心里一酸，默默地换了枕头。
不到午时，前朝的消息传到了坤仪宫。
刑部尚书和宗正寺卿连夜提审梅姬和子让，以及子让真正的亲姐姐，连淑妃和太后身边的人都被叫了过去问话。
在沈清姿看来，梅姬是个相当矛盾的人。
梅姬会背着人去偷窃，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她就大大方方承认，不认怂，不抵赖，不改正。
这回也一样，子让的身世被人揭穿，梅姬也没有抵赖，刑部尚书还没给她上刑，只吓唬吓唬，她就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罪行，老老实实签字画押。
大臣们得知二皇子是梅嫔偷了百姓的孩子冒充的，一时间炸开锅，义愤填膺痛斥梅嫔。
一半的大臣支持子让也该杀，另一半大臣认为子让无辜，应无罪释放，放他回家与他唯一的姐姐团圆。
朝堂上吵了三天，长平侯站在了子让无罪这一方，太后母族生气太后被子让连累，站在了子让该杀这一方。
皇帝见长平侯表明了态度，尽管很想杀子让，还是给了皇后面子，放过了子让，以最快的速度给梅姬定罪：欺君、偷他人之子、混淆皇家血脉，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赐千刀万剐之刑，立即执行！
当崔逢喜念出“千刀万剐”四个字时，大臣们集体安静了。
这四个字足可看出皇帝对梅姬忍到了极限，深恶痛绝，杀她的心之坚决、之迫不及待。
第四天，梅姬就被推到了午门。
行刑的刽子手为了放大梅姬的恐惧，行刑之前，仔细地向梅姬讲解千刀万剐的具体操作，展示刀具，告诉她每一把刀具体割哪个部位。
刽子手笑容和煦道：“梅嫔娘娘，那我们开始了。”
子让在旁边朝宫门磕头，痛哭流涕，脑门磕出了血，嘶哑的嗓音大声喊：“求陛下收回成命，不要将梅嫔娘娘千刀万剐，求陛下赐她个痛快吧！”
梅姬瞪着刽子手手中的刀子，恐惧地瞪圆眼睛，当第一刀落下，她凄厉尖叫：“宋兮越！闻霆！我恨你！啊——”
她万万料不到，宋兮越恨她至此，杀她还不够，还要用最残忍的法子，让她在极致的疼痛和恐惧中死去。
刽子手正要下第二刀，梅姬凝聚起了体内最后一点法力，挣脱了禁锢她的刑具，一脚踹飞刽子手，然后疯狂逃跑。
她要离开这里！
她不要被千刀万剐，太可怕了！
“闻霆，我恨你，你如此待我，我也要你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子让呆呆地看着梅姬大杀四方逃跑的身影。
他从不知道，母妃的身手竟这般好，好得不像……人。
她竟能飞檐走壁，能一跃跳过三米高的宫墙，能空手接白刃！
梅姬逃跑的消息，很快传入宋兮越的耳中，宋兮越龙颜大怒，命禁卫军关闭京城四个城门，挨家挨户搜查梅姬。
禁卫军顺着梅姬留下的血迹、脚印等线索一路搜过去，最后在一个破烂的小院里失去了梅姬的踪迹。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梅姬是沈清姿的心病，也是宋兮越的心病、心头大患、生死大敌。
梅嫔逃跑，搜查了五日没消息，暴怒的宋兮越一下子病倒了。
他的病来势汹汹，高热不退，人烧得昏迷了。
沈清姿心里也堵，强忍难受，喝了几天汤药，逼迫自己病愈，换她照顾宋兮越。
她亲手给宋兮越换下汗湿的中衣，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在榻边，絮絮地轻声说：“陛下，现在我相信你说的了，梅姬或许是什么妖怪。我们早该警醒些的，那日她说漏嘴，说子让幼时重病，有早夭之相，她耗费了大半法什么，又改口说耗费了大半条命，救了子让。
当时我病着，将这话放在了心上，却没有足够重视。梅姬这些年任由我们责罚打板子，放松了我们的警惕心，以为她不过是功夫好些罢了。想来，她要说的应是‘法力’，因她用法力救了子让，这八年才表现得像个普通人。陛下，梅姬元气大伤，慢慢找，总会找到她的，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她亲了亲握在掌中的大手，眼神缱绻。
下一瞬，她的手被反握住。
她惊喜唤道：“陛下！”
“清姿，对不起，又让她跑了。”宋兮越嗓音嘶哑，眼里满是愧疚。
他放了子让，就是为了快些结束朝堂上的争吵，快些杀了梅姬。
没想到，梅姬留了一手，最后时刻逃了。
沈清姿温柔道：“没事，陛下，梅姬早晚会杀，可我希望你现在就好起来。别让我担心了，好吗？你不是说，我们要重新开始吗？”
“好，好。”宋兮越一连说了两个好回答她的话，疲倦的目光落在她如花似玉的容颜上，认真打量，盯得她双颊泛红，才轻轻笑道，“清姿，我刚刚梦里梦到你了，梦到十年前，我们并肩走过长平侯府。”
沈清姿笑道：“是吗？那时候的月色，真美啊，无论哪个季节。”
宋兮越道：“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不敢多看你，怕你骂我登徒子，抬头望月，月亮里总是你的脸。”
后来，他们生了嫌隙，他也常常望月，月亮里还是她的脸，始终是她十六岁时灿烂明媚的笑脸。
他们成亲后，她就再没露出过那种笑脸了。
宋兮越轻轻摩挲她的指尖，心中蓦地一痛。
以后，是不是雨过天晴了？
他们真的能重新开始，回到她的十六岁吗？
梅姬未死，他始终没有把握，对自己没有信心。
沈清姿噗嗤笑道：“我们是夫妻了，以后，你想怎么看我都可以，莫要睹月思人了。”
宋兮越笑了笑，眼角弯起，折出很细很小的纹路。
沈清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发现真的是皱纹，敛下眸中怜惜，俯身吻了吻他的脸颊，笑道：“再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宋兮越安心地闭上了眼。
却不想，这一晚注定无法安眠。
宋兮越的三皇兄，曾经的三皇子，他死后，宋兮越登基之时，大赦天下，放他的儿女回封地去了。
趁宋兮越重病的这几日，朝廷和京城乱糟糟的，他那大儿子起兵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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