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理解我，我不理解你，但是你说的那句话没有错。”钟飞盏看着他，握着刀子的手颤抖，然后缓缓收回来。
他的确下不了手。
纵然很失望，纵然被算计了，他依旧无法割舍，新的太阳和温暖或许可以取代旧的小火炉，成为他的依靠，但却无法抹掉，小火炉曾经陪伴他二十多年的过去。
“阿弥陀佛，可否听小僧一言。”
无心双手合十，开口道。他心中感慨，思索着要如何开口。
思绪却不知不觉飘远，想到了过去，想到了……自己的外祖，一个同样在世俗眼里，可笑偏执，滑稽的疯子。
那时候他还是襁褓中的一个婴儿。
那一天，他刚刚知道自己的外祖……成了他的……
嫡母？嫡父？总之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东西。
那老人看起来竟然很平静，温和地抱过他哄了哄。虽然很快就被母亲警惕地抢过去了。
一袭宫装的白衣丽人咬唇。
“我不理解……父亲。”
易卜的手缓缓收紧，抬眸，目光平静：“你竟然还愿意叫我一声父亲。”
易文君默然：“一年了……你看起来……竟好似习惯了现在的日子。”
她的话语里没有侮辱和嘲讽，而是发自内心地疑惑不解：“如此苟且偷生，汲汲营营，追名逐利，是为了什么？”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易文君觉得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卑鄙无耻，追权逐利的小人，但此刻他爆发的隐忍和冷静，让她心惊。
易卜慢慢转头，看着宫殿内的香炉陈设，精致华美，镶金嵌玉，是普通百姓家多少年也买不起的东西。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挥金如土。
“……我们都是权利的棋子和蝼蚁，你运气好，我运气差，不过如此。”
易卜此刻的表情带着易文君看不懂的复杂。
“我不觉得我错了，但是……我也不是傻子，可以看出来，无论是我的徒弟还是我的女儿，都觉得我错了。”
“你们还年轻，又太幸运了，所以你们都不懂。”
“你是我的女儿，你觉得我把你当做工具太狠心了。”
“但你活着，还活的富贵。”易卜冰冷地说着，“我也还活着。”
“若是我们都不能狠下心把自己当成工具，守住自己的家，那世道便会教我们做人，然后让我们变成别人的工具。”
被别人当成工具，不如被自己的家人当工具，至少因为血脉关系，在使用的时候，会多了几分温情。
易文君沉默。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抓住了垂下来的珠帘，冰冷华贵。
易文君很清楚，若易卜不是一个圆滑势利，能够卖女求荣的狠人，她根本没有机会进入皇宫，也没有什么荣华富贵，或许会成了无数普通北离家庭的一员。
或许会幸运地成为普通小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作织布过一辈子。
但更可能会，像洛青阳、沈静舟、苏暮雨等人一样……
因为皇帝不满、边境外敌、阴险小人，全家死干净，仅剩一两个逃出来的孩子，在外面流浪受苦，被不知道什么人捡回家当做工具……
“会让我们破灭的东西太多太多，所以我们必须要足够强大。”
易卜神色平静，淡淡说道：“我已经决定踏上这条，在你们看来罪恶卑鄙的道路，决定用良心和尊严，换取名利金钱与强大。”
“反正良心都是要丢掉的，为什么不彻底一点。做下的恶事越多，就越觉得不够。”
“我付出那么大的风险，舍弃自我，怎么能止步于那一点点蝇头小利？”
“我的过去塑造了我的未来，也决定了我们的必然选择。”
“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早就清楚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无路可选。”易卜很冷静，很清楚地为恶，和他遇见的一切灰色黑色，融为一体。
“我若是懊悔、痛改前非，选择做一个平庸无权无势的好人。那怎么对得起，过去几十年来，死在我私心下的那些冤魂。”
“怎么对得起，我过去主动丢掉的‘我自己’。”他这句话说得平静，缓慢，坚定。
尚且是个婴儿的无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满是褶皱、苍老的脸，他感受到了震撼。
而易文君，则垂眸，睫毛好像鸦羽一样，轻颤。
“不，我不接受你的说辞。”
“我宁可被外人当成工具，也不想被自己最亲密的人当成工具。”
我的……父亲。
她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这是她想了很久，发现自己无法单纯地将对方当成工具，才想明白的事情。
家是最后一片净土，如果我能获得一些温暖，就算最后凄惨死去，也不算白来一遭。
“愚蠢短见。”易卜淡淡下了个结论。
易文君脸上的波澜已经彻底平稳，变得沉静：“和你相比，我的确是个傻子。我听不懂，也不想理解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意识到了我想要什么。”
她只想要一点点温暖，谁能给她温暖，她就跟着谁。
“我只求，一份心安。”易文君闭目，开口道。
“你想要的？”易卜的目光移到了无心身上，然后缓缓摇头，“你并没有放弃你的计划。”
所以易文君指的温暖和心安，并不是自己的孩子。
毕竟孩子那么小，未来不确定。
那，有什么已经获得的温暖吗？
能是谁？
易卜沉默了：“的确……你和我不一样，你幸运，在还年轻的时候，遇见了足够强大的人。”
而且对方，的确曾经对你释放过善意。
“相信一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的确是明智的选择。”
易卜闭了闭眼：“我输了，但我只是……输在了不幸运上面。”
“或许我也曾经是心怀希望、头顶朝阳的少年。”
“但现在连我……也记不清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想法了。”
因为他早已被从小被教导的信念同化，逐渐接受了一切污浊不堪的‘规则’。
“你……还年轻。而我已如朽木。”易卜轻声说道。
无心缓缓收回思绪，他能够理解外祖，能理解钟飞离的偏执。
他们都不是蠢人，都是头脑清晰地做事情，一个是清晰地为恶，一个是清晰地，飞蛾扑火。
在岔路上越走越远，大同小异。
他蹲下来，对钟飞离说道：“虽然我没经历过，但我身边有很多和你类似的人。”
“我知道，蹉跎近三十年，大好年华付出在一件事上，却血本无归。当然看不开，看不透。”
“人是会上瘾的，无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只要坚持一件事情，很久很久，就很难再改变，也不愿意改变。”
“这边是执念。”
他的脸上带着慈悲和怜悯。
“但，如果真的心怀算计，想要振兴北阙，将我留在皇宫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直接将北离窃取成北阙。虽然无法光明正大宣称北阙，但实际利益更高。”
这也是玥风城的做法。他不看重北阙这个名号，不看重北阙的人，他看中的是切实的好处，实际上他看中的，是他自己。
“所以，不图实际的钟先生，你只剩下一个执念，只想要一个名号了啊。”
钟飞离不语，麻木地躺在地上，看着帐顶。
“你还年轻。”
无心将外祖的感叹送给对方。
“不要让过去将你困住，将你的未来，变成一截朽木。”
“如果我用我现在的身份告诉你，北阙已经灭亡了，也不想复国了。”
“你能接受吗？”无心伸手，抚上了钟飞离的头。
幼童那双晶润的眼睛，在此刻竟然露出来了宽容智慧的沉稳。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北阙已经彻底没了。”
“就算日后建立一个别的什么，那也是西阙北羽，和北阙根本不沾边。”
钟飞离的目光涣散。
他一直困在国破家亡，失去一切的那一天里。为什么执着于北阙？大概是执着于回到，他再也无法回到的过去吧。若是北阙可以重现，过去失去的一切，是不是也可以找回来？
但现在，玥风城背叛了，玥瑶也投敌了，玥风城的孩子，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若是连君主血脉都换了一个，那还叫北阙吗？直接建立新朝吧。
无心的身份，以及他说的这番话，就好像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又好像死刑犯的当头一刀，尘埃落地，万事定已，不用挣扎了。
他的眼睛慢慢褪去了色彩。
钟飞盏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家主，那是一位很温柔的大人。你……之后就住在快活城里吧。”
钟飞离毫无反应，看起来已然麻木。
钟飞盏难得温柔地执起他的手：“不用担心，无论家主做了什么决定，我都陪你一起。”
“我们一起来到这世上，也可以一起死。”
小剧场：
无心看着瘫在地上的咸鱼，和钟飞盏小声咬耳朵：“他这样，没事么？”
钟飞盏满足点头，双手环胸：“这样挺好的，省心，像棵树一样，不用担心惹麻烦。”
无心：“……”
他默默后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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