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为大，在倒地之前，陈曦将邹文豹护在身前。幸好地上有厚重的毯，陈曦以自己身躯作为肉垫，邹文豹没有磕到伤到。众人一股脑儿地奔向了邹文豹身旁，都顾不得要先看他伤势，一个个都假装谦卑又恭敬地围着皇子殿下，要将他扶起。
邹文豹心烦意乱，明面上交给罗家来管的清和药铺实则是自家掌控，并且暗地里竞价禁药一事，这不被皇子抓了个正着！偏偏底下人还没有好生相待，更是对殿下施以如此侮辱的禁锢。
他这张老脸，卖十次都抵不过啊！
掌柜的整个人僵住，呆滞地看向不久前被他恶言相向的陈曦，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极尽歪斜。
“皇……皇子？！怎么可能！”
陈曦微微绽开一笑，假意自讽，却是淡漠冰冷到谷底。
“怎么，瘸子不配？”
掌柜的已是满头冷汗，在地上手急慌忙，想要将自己摘得一清二楚。这亵渎皇子和公主之罪，可当诛啊！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别的法子了，只好求饶。
“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饶命！求殿下开恩啊！”
眼见陈曦不为所动，掌柜的下了狠心，直接抄起自己的右手往脸上拍！在陈曦动嘴前头，他开始自己赏自己耳光，一下接着一下，旁人都能听到这利落干脆的巴掌声。
“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力道之大，连一旁的邹文豹都不禁缩了缩他皱巴巴的脖子。掌柜的嘴角伴着抽搐，半边脸迅速浮起一道通红的掌印，皮肉隐隐作痛，像是架在火上滚烤了一般。
这看得十足解气，在一旁被迎到上座的沈暮白，心里暗自叫好：爽——
掌柜的不敢有丝毫懈怠，没有陈曦的叫停，他持续为自己奉上响亮的耳光。陈曦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轮椅上静默，其他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生怕皇子怪罪下来，将自己家族的荣辱都赔了进去。
不一会儿，沈暮白瞧见了掌柜的脸上，红肿的痕迹愈发明显，五指印清晰可见，脸部指腹处对应红痕的血色更深，渗出些许血丝。应该是来真的，并非装腔作势或是偷懒糊弄。
掌柜的低垂着头，喘息急促，额角皆是汗珠。他一改狐假虎威的嘴脸，此时低眉顺眼，像是将惶恐填满了。掌柜的欲再次抬起手，但动作缓慢无比，估计是想等皇恩降临，叫停自己。
沈暮白下意识地也想要拦住陈曦继续，在她的世界观里对待如此过分的百姓，差不多就得了。若是落得一个以权苛待的罪名，作为君王面上总是无光的。没想到，雅量温和的陈曦却不予阻止，只是沉着一张脸，不动声色。
陈曦并非刻意摆出盛气凌人的那一面，也不是全然为了报私仇，而是因为他代表着沈家。如若他今日，不加以告诫这些狐假虎威的小人，不仅自己无法立威，他日就更会有人不尊天子、不循规矩。
掌柜的再抽自己一巴掌，力道比刚才都更狠，脸颊被打得偏向一侧，疼痛麻木了他的半张脸，连耳朵都嗡嗡作响。在场众人事不关己，只听邹文豹作为家主淡淡开口。
“既知错，便莫要再犯。”
掌柜的连连点头，说不出的苦涩的血腥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忙低头抹去嘴角的血，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等待发落。邹文豹此刻浑身冷汗，本就衰退老化的腿脚愈发绵软，还是硬撑着拱手上前，对着陈曦颤声道。
“殿下，是我管教不严，还请……”
陈曦颤着抬眸，任谁都看不清楚他眼睛中的白浪掀天。
“无妨。吾想他也有意悔改。”
邹文豹给了掌柜的一个眼色，掌柜的闻言，连忙伏地叩首。
“小的愿奉殿下马首是瞻，绝不敢再有二心。”
随从装扮的沈暮白开腔，她好意地提示着陈曦，满眼真挚。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就将这一切，关于灵之夜宴图灭门案和保州刺史廖腾被杀案一起揭开吧——“
沈暮白信心满满，她坚信这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刻了，盛满了骄傲与自得。耳畔，她几乎能听到真相突破重重迷雾的掷地有声，内心的期待愈加强烈，兴奋不已。
然而，沈暮白没有料到，在她最是意气轩昂之际，陈曦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就往她身上，劈头盖脸地浇了过来。只见陈曦脸上霎时静住，目光更是显得有些阴沉。
“且慢。”
其实他的声音并非那样清冷，可在沈暮白听来就是如同湖面的冰霜砸下，冰冷且无波。她分明看到了他那并不赞同的眼神，所有的喜悦似乎都飘散了。
沈暮白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反驳，却又被自己劝住了，毕竟明面上自己还只是他陈曦的小厮、他的随从，怎可这样“以下犯上”？这样一来，方才的立威都徒劳了。
沈暮白强行镇定着，眼底的怒火却无处遁形，只好选择轻声细语地骂了过去，以一种旁人听不到的声量进行：“我说，你见不得由我来揭露真相？”
陈曦依旧淡淡一笑，嘴角挂着那云淡风轻但又让人无法琢磨的弧度：她果然角度清奇！
“你想要明着抢我的功劳？”他自然没有丝毫被她的气势所动摇，仍然看着她，“还是说，你就是如此急于求成吗？”
沈暮白内心一阵阵剧烈的跳动，她不甘心地低头，几乎要忍不住爆发。
“这又是什么意思？”
在旁人看来，“他”站在曦皇子的轮椅跟前，行为举止亲昵无比，像是在私下交谈什么。然而，只有沈暮白知道，她的左手死命地掐住他的轮椅扶手，几乎要将它完全折断，眼神里还带着泛着寒光的刀子。
陈曦嘴角的笑意愈加深邃，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样子，为了体面，他亦轻声道：“我可没有半分兴趣与你在这个上头，争什么高低长短。不过，我必须要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沈暮白瞪圆了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红粉飞上了双颊，她是被气的——她的牙关紧咬，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心里打鼓：如果邹家趁机逃跑，那可要追悔莫及！
她认定，眼下如果不给出一个足够明确的信号，那些隐匿在背后的暗黑势力，便有可能逃脱责任。
“你分明是在嫉妒。”
沈暮白压低着嗓音，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道。
陈曦瞧着沈暮白如此，觉得想笑，没人可以干扰他的判断。毕竟现在，他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
“嫉妒？”他的语气轻浮，却带着明显的讽刺和敲打，“我想你的答案或许本身就是错的。”
他一如既往地直视她的眼睛。
“你不信我？”
沈暮白愣了一愣，陈曦不仅不想抢头功，还认定自己判定的真相有误。
陈曦往轮椅的后背靠了靠，似乎并不想要立刻打消沈暮白的疑虑与困惑，他只是轻轻挥手，将一张胭脂红纸从袖中取出，递给了邹文豹，眼神又瞟向了刚才自赏耳光的掌柜的身上，厉声道。
“邹大人，麻烦您调拨掌柜的去清和药铺的两条街外找我的侍卫长。”
关于前尘旧事，陈曦相信侍卫长赵允磊会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邹文豹愣了一下，他没弄明白陈曦的盘算，但随即低头应命。他接过的那张胭脂红纸，上面空空如也。
“还有，将钱家一并请来。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邹文豹向来知道，自己该听的不是大人们明说的话，而是那些大人们没有说出的话。曦皇子的意思或许是，钱家和邹家隐瞒未续的姻亲之事，想来要一起兴师问罪了！
这时候，站在人群中的钱朝楼听到“钱家”也要来此，脸色惨白、凝重万分，像是有千条万条暗涌从四面八方的水渠疯狂涌入，她的眼神里有着清晰可见的惶恐与惧怕。虽然看不清纱面遮盖下表情的变化，可沈暮白清清楚楚地观察到了她晃了晃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似是站不稳了。
钱朝楼似是没有犹疑，当下就对陈曦说道：“殿下，奴家就先行退下了。”
还不等陈曦出言制止，沈暮白就先发制人，上前握住了钱朝楼的纤细手腕，大喊：“姑娘，你不用走！”
依照沈暮白所想，钱朝楼是从钱家逃出，她的家人以失踪已死之名报的官。如果她今日被即将前来的钱家发现真面目，估计又会逼死或逼走她，强迫她以自缢以证清白名誉。钱朝楼定是看这事已然波及太广，会牵连到她。
沈暮白暗忖：唉。这世道里的女子还真是难。但转念一想，经历了灵之夜宴图灭门案之后，钱家也不剩下多少人了，或许他们在生死大关之后，会有全新的思想。可能这次回钱家，反而对钱朝楼来说，是更好的一条路也不定……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沈暮白这一握，让纱面掩映下的钱朝楼顿时红了脸。
“你不用走，谁都不用走”，沈暮白力道适中却不容拒绝，她低声喝道，“有我在。”
钱朝楼怔住了，在她听来，这该是男子对女子最恳切的表白，一种肩负责任的承诺。此时此刻的沈暮白，哪里知道钱朝楼会往男女之情之上去肖想自己。
于是，钱朝楼没有了反抗，只是回道，“可是大人，事已至此，我……”
沈暮白坚定不移，截断了钱朝楼的话，“倘若你就这么走了，你的心魔就永远解不开。”
正当气氛陷入僵局时，陈曦插话，带着安抚的意味，“姑娘，你就安安心心坐下歇息吧。你也辛苦了许久，我们后头还需要姑娘的配合呢。”
沈暮白侧目看向陈曦，他的语气温和，不知是否因为见了佳人，所以态度都比平日里好上不少！
在两人的劝说下，钱朝楼动摇了，只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点头，坐回了原位。
这场局想来在开头已经注定，任是谁都无法轻易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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