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自米黄绣花的袖子下，怯生生地探出一张五官清淡却耐看极了的脸来，眉目清浅，琼鼻秀气，肤若凝脂，呵气如兰。
她身着一身米黄衣裙，腰身纤弱瘦细，如同春日柳一般婀娜。
高品一愣，刹那间红了双颊，连伸出去的手指都平白烧了起来，指尖末端却又冰冷僵直着动弹不得。
姑娘觉得有失礼数，于是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顾自爬起身，用随身带着的手帕拍掉身上的灰，然后后知后觉自己置身人群焦点，当下面部烧红了一大片。
“咳……”高品佯装轻咳几声，尽量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僵在空中的手收回，道：“姑娘，街上人多，万万注意护好自己。”
姑娘此刻只想着拿手帕掩面离去，但手帕依然染上尘灰，便只好僵着身子丝毫不自然地胡乱点头称是，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人家好心关切几句，自己只点头不太礼貌，便杏眼胡乱顾盼周遭，强找了个话头补充道：“这畜牲易受惊吓……公子骑马也需小心才好……”
“好……”高品伸手挠了挠羞得发红的脖子，不知道自己是突然生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周身发烫了？莫非是给惊马吓着了？不过姑娘生得真好看……
围观群众自方才惊险一幕回过神来，便听见这两人尴尬又羞怯地对话着，尤其是新任的状元郎偷偷多瞟几眼这位姑娘，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是惊险一幕造就一眼倾心的戏码，于是有仰慕者心口酸涩离去，也有吃瓜爱好者两眼放光等后续。
人多少是散了一些的，至少比刚才更注意给状元郎的马留出路。
徵羽仗着自己身高优势，将一切尽收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在眸中盛放，本是极美的笑，这一张面具和灶灰却遮掩了彻底。
“对了，”姑娘终于找到由头脱离，“公子高中状元，想来家中人等急了？归家之心一定十分迫切……”
而后她意识到这样随意说，显出自己有自以为是的嫌疑，于是抬起杏眼看着眼前的红衣英才，迟疑地轻轻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吧？”
高品只觉得一缕软风吹过，心头沉眠蛰伏的火种复燃了，炙热得令人忍不住加重呼吸，姑娘抬眸看着他，他几乎是软了半边身子说道：“……是啊。”
姑娘闻言一喜，双唇微合笑出一个弯月一般的弧度，行礼道：“那小女子先行告退！”说着，也不管状元郎怎么说，便转身，一见数位吃瓜群众看着她，便羞怯地抬袖遮着芙蓉面垂首小步疾走了。
高品一愣，来不及挽留，便见姑娘清瘦的身子被人海淹没了，他用眼神四下寻找，待到再见，那姑娘却是遁走至街上一个转角，又没了踪迹。
于是他微乎其微地失落了几秒，翻身上马继续骑行。
徵羽顾着看戏，没将眼神落在碟子上，手指摸了半天也捉不住一颗花生，见好戏散场了才垂眸，原来只剩下碟子边缘最后一颗了。
它孤零零地躺着，带着细碎的盐粒，略焦的红衣半褪，露出半颗醇香的果仁。
他伸出修长的两指精准抓住，向上一抛，又精准落入口中，伴随着嘎吱脆响与铜板叮当，肩扛着一大袋米的樵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没有引起任何人多余的注意力。
回到茅草屋，他先摘下了面具，将米缸中的旧米倒在一个碗中，而后细细冲洗过，待到晾干之后再将新米倒进去，最后也不忘记拿一个厚重的大海碗将装旧米的碗盖住，谨防半夜让耗子偷食。
他院子中打了水井，提着清水痛快地洗了澡，将面部灰尘洗干净，换好舒适的衣物，又变回那个芝兰玉树的松雪公子。
这时家养的信鸽飞进院子，赤足间绑着一卷细小的纸张。
十年前多用竹简记载文字，纸张是极为珍贵的，可十年后，纸张普及了一些，虽然仍然精贵，但高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然是用得起的。
徵羽抓了一小把旧米来到院子里，洒在地上任信鸽啄食，修长的指灵活地解开，将纸张摊平了，借最后一点天光看清。
“先生亲启，展信佳，今日及冠，父起字懿周，又侥得状元名，双喜临门也，懿周喜不自胜。
然有一题，懿周思索良久，终不得解。今日骑马游街，巧遇姑娘倒地，先生曾说，他人有难，当伸以援手。懿周照做，姑娘却面红疾走，懿周亦通体发烫，好似蒙病，不知先生可否指点迷津？
懿周字，敬上。”
徵羽看罢，摇头失笑，回到屋中，取出火折子，小心地点燃了灯烛，调至合适亮度，而后润笔研墨，笔尖沾了墨水，取一张宣纸，用行云小楷答复道：“懿周之不解，唯情字尔。”
他没有写完第一时间就传书，原因很简单。当初辞别高家，理由是归山，若是答复太快，岂非暴露了自身本就在不远的山上？他向来心细如发，自然不会忽视这个细节。
高品自从放飞了信鸽，便心中惴惴不安。他心知这是从未遇见的困事，自己纵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先生会否能解，又是否愿意予他指点，也是一个谜。
他这三日茶不思饭不想，总无端想起那日那位姑娘，面容清浅，身量纤弱，甚至昨日竟然梦见了她。更重要的是，他胸腔内的心脏常常不时地加速跳动，一旦加速，必面红耳赤，如同偶感风寒。
“咕咕——”窗外倏忽传来信鸽的啼叫，与扑朔翅膀的声音。
高品大喜，忙打开窗子，将那信鸽迎了进来，指尖拆开那个极细的纸卷，摊平一看，只有九个字“懿周之不解，唯情字尔”，看清的瞬间，他只觉得身畔的时光停滞了。
“砰砰——砰砰——”
心跳猛烈地跳动了两下，再慢慢放慢，放慢得比寻常还慢，沉闷的疼蔓延开来，他连呼吸也随之放轻放慢了。
那不是受伤的疼，不是令人下意识回避的疼，而是带着些许期待的，惊喜的，温柔的，幻想的，一种令人下意识想探出一点兴趣去揣摩的疼。
谁拿了一把极细极薄的小刃，在他心头割了一个小口子，血流了一点点，却往里头灌进去一点蜜糖。
“啊！”
是信鸽久久得不到零食奖赏，有些发脾气地啄了一下他僵硬已久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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