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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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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理想

盛夏的海滨,炎炎酷暑,烈日当头。临港镇地处海滨西部,因紧临海港而得名。由于离海太近,土壤盐碱度过高,所以很少有高大树木的荫庇,只有成片低矮的碱蒿覆盖在广袤的荒地上,大地裸露的胸膛仿佛被烤焦了一般,蒸腾着滚烫的热流,散发出一股海边地区所特有的咸腥味道。这味道混着热气,裹在人的身上,立刻就会凝成一层挥之不去的黏汗,把衣服和皮肉紧紧地粘在一起,那种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倘若走到阴凉地方歇一歇,待身上的汗水干了,用食指在身上来回蹭几下,再把食指和拇指相对着一搓,立刻就会形成一团黑白相间的沙状物质,当地人称之为盐霜,倘若用舌尖舔一舔,那咸涩的味道足以让任何人皱眉咧嘴、难受至极。

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热恋中的姑娘小伙儿,也以挑选物品为由,暂时到路边的购物店躲上一会儿。而店里的老板也并不上来招呼客人,只是懒洋洋地斜躺在靠椅上,半眯着眼睛,手里攥着茶壶,嘴对嘴地把凉茶灌进肚子,仿佛他早就知道,此时进店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顾客,跟他们搭讪,只能白费精力,倒不如自顾自地把电扇正对着自己,享受那点热风所带来的似醉非醉的晕乎乎的感觉。

就在整个小镇都处在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蹬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从镇外唯一一条公路上缓缓而来。他黑红的脸上经过汗水的冲刷早已沟壑纵横,一双浓眉下,那对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憧憬和坚毅的光芒。上身的白色t恤透着汗渍,下身的黑色长裤泛着盐碱,显然,他骑了很长时间的车才来到这里。

进了镇,小伙子不住地向四下里张望,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壮年男子横穿街道,他便推着车迎过去,很有礼貌地问:“大哥,劳驾问一下,您知道环卫局怎么走吗?”

壮年男子看也不看小伙子一眼,一边快速往对面走,一边不耐烦地甩出三个字:“不知道。”

小伙子还想多问一句,壮年男子早已急匆匆地走远了,生怕多停一会儿会被太阳烤焦皮肤。没办法,小伙子只能另找人问路,可是目之所及,整条街道仿佛被扫荡了一般,很难找到第二个人。

最后,他在十字路口的汽水摊前停下来,卖汽水的大姐满脸堆笑:“大兄弟,喝汽水啊?这么热的天,来瓶冰镇的吧。”说着,伸手去拿汽水。

小伙子看了一眼在冰水里镇着的汽水,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说:“大姐,我不买汽水,我是问路的。”

“问路的?”大姐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仿佛刚开的花朵瞬间就萎蔫了,她没好气地说,“问路的上我这儿来干什么?快走开,别影响我的生意。”

小伙子一愣,极力平复了一下失落的心情,脸上依然挂着笑,刚想再开口,可那张肥胖而世俗的面孔立刻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伙子刚要跨上自行车,身后传来大姐甜腻的声音:“大兄弟,别走哇,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你刚才说要去什么地方来着?”

小伙子心中一亮,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小镇乡情。他回过身,立时看到大姐笑魇如花,极像一个肉包子上纵起的条条褶子,即便如此,他依然倍感亲切:“大姐,我要去环卫局,请您给指个道儿。”

大姐凝眉思索了一下:“哎呀,这个地方我还真不清楚,你知道具体地址吗?”

“知道,在光明路上。”

“哦,光明路我知道。可到那儿还远着呢,看你热得这样子,还是先喝瓶汽水消消暑吧。”

小伙子澄澈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他摸了摸衣兜,里面放着临来时母亲给的二百块钱。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可问路的人以后,问道:“多少钱一瓶?”

“冰镇的六毛。”

“不冰镇的呢?”

“五毛。这天儿谁不喝冰镇的?”

“我来一瓶不冰镇的。”小伙子从衣兜里翻出五毛钱递过去。

大姐鄙夷地打量他一下,从汽水箱里拿出一瓶在烈日下晒了很久的汽水。

小伙子早就渴得够呛,他接过汽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个精光。

大姐接过空瓶,用手往前指了指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第四个十字路口就是光明路了,可环卫局是左拐还是右拐,我就不知道了,到那里你再找人问吧。”

小伙子说了声“谢谢”,骑车便走。身后传来低低的两个字——穷样!

到了光明路,他索性不再找人问路,而是推着自行车一处一处地找。终于,他发现了一块很不起眼的牌子,挂在两扇锈迹斑驳的大门的左侧,上面的字虽然掉了很多漆,但依稀能够辨认出“临港镇环境卫生管理局”字样。

“可算到了!”小伙子长舒了一口气,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他推车从小门进去,传达室里传出一个大爷的声音:“喂,小同志,你找谁?”

小伙子停住脚步:“大爷,我叫傅士雷,是咱们单位上个月招聘的大学生,今天是来报到的。”

大爷问:“领导知道你来吗?”

“知道,是张科长让我今天来的,他说来了直接找他就行。”

“哦,是这样啊。”大爷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两点,便说,“张科长在201,你上去找他吧,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

傅士雷道了谢,刚要走,大爷说:“你把自行车先放到对面的车棚,我给你看着,等安排好了再下来拿行李,省得来回折腾。”

傅士雷的内心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放好自行车,傅士雷一边向楼里走,一边粗略地观察了一下院里的情况:存车的地方虽说是车棚,却只有几个铁架子撑着,上面根本没有棚顶;楼门两侧各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但里面没有一朵花,只纷乱地长着一些野草;院子的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杂物,显得非常凌乱;地面虽然用方砖砌成,但很多地方早就开始松动,加上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脚一踩上去,稍不小心,就会从砖底下挤出一股脏水,直接喷溅在裤角上;办公楼是院子里唯一的楼,上面镶嵌的瓷砖早已老化,且脱落下来不少,就像一个人的头顶秃了几块,非常难看……一切都显得那样陈旧,一切都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只有那已经爬到三楼的长青藤焕发着活力,在骄阳的炙烤下,它们的叶子虽然有些打蔫,但那昭示生命的绿意却格外引人注目。

楼道里静极了,不像有人在办公。他轻轻地敲了敲201的门,没人应声,他又加了点力气,依然没动静,刚想再敲,突然,隔壁的202有人不悦地大声问:“谁呀,这么大声敲门,懂点规矩不?”随之一个和傅士雷年纪相当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硬领白衬衫,笔挺的西裤,黄褐色的皮鞋,是那么地协调和讲究。白净的面庞下,隐隐透出冰冷的表情。追求时尚的分头抹得油光锃亮,眉宇间写满了傲气,虽然有着比较明显的黑眼圈,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足以压倒任何人。

那人高昂着头,眯缝着双眼,很不客气地指着傅士雷问:“哎,你干嘛呢,大呼小叫的。”

傅士雷忙说:“您好,我找张科长。”

“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是新毕业的大学生,被咱们单位录用了,今天我是来报到的。”

“这破地方也有人来!”那人随口嘟囔了一句。

“您说什么?”傅士雷不明白他的意思。

“没什么。我看你这人挺有意思。”那人好奇地盯着傅士雷的小平头,笑着说,“别在那儿傻等了,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吧,等张科长醒了你再找他。”

傅士雷心里直嘀咕:“怎么上班时间还睡觉?”虽然这么想,可是初来乍到,他不敢贸然多问。

那人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让他坐下,一边说:“今天中午咱们环卫局宴请镇政府的领导,让他们多拨几辆垃圾清运车,这不,张科长多喝了几杯,回来就睡了。他这个人哪,总是这样,见着大领导就上赶着巴结,可自己的酒量又不行,最后人家领导什么事没有,他却醉了,你说多可笑!”

“要几辆垃圾清运车还要宴请领导吗?”傅士雷很是不解。

“咳,这你就不懂了。镇里财政紧张,你找领导要东西,要是不沟通一下感情,领导能想着你吗?这年头儿,不动点真格的,谁理你呀!就跟你一样,不给张科长意思意思,他能录用你?不跟你说这些了,告诉你,我是办公室主任,叫王孝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中午也喝酒了,可不像张科长那么没出息,先把自己灌趴下。陪领导嘛,应该让领导先喝美了才行。他那种人哪,我看熬个科长就到头儿了。”说着,点上一支“中华”烟,然后扔给傅士雷一支。

傅士雷把烟接住,双手递还给王孝章:“王主任,谢谢您,我不会抽烟。以后工作上的事还得请您多指教,我刚参加工作,很多东西都不懂,就得仰仗您这样的内行了。”

王孝章二郎腿一翘,身子往后一仰,得意地说:“这个你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办,保准没错。实话告诉你,哪个科长有事都得找我商量,他们是越不过办公室主任这道门坎儿的。”他不屑地用手指了指隔壁。

傅士雷听得出来,王孝章话里话外根本不拿张科长当回事。

王孝章愈加得意地说:“别说是科长,就连咱们的一把儿领导肖局长都得给我几分面子。”他猛吸一口烟,仰头吐出几个烟圈,在烟圈的逐渐扩散中,他的眼神越发飘忽,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傅士雷很是钦佩,没想到这么年轻就有如此能力,自己今后一定得好好向人家请教。他刚想进一步问问单位的情况,忽然听到隔壁有响声。

王孝章慢慢收回游离的眼神:“张冠强醒了,你去找他吧。”

见傅士雷没动地方,王孝章嘴角儿一撇:“张冠强就是你说的张科长。记着,见到他不要提起我和你说的话。我倒不是怕他,可他那个人小肚鸡肠,精于算计,你要是什么都跟他说,怕对你以后的发展没有好处。”

傅士雷隐隐感觉到,这里的人际关系不简单。

再次敲响张科长的门,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稍等。”

一会儿,门轻轻打开,一张泛着酒红的“国”字脸出现在面前。傅士雷马上伸出手,兴奋地说:“张科长,您好!我来报到。”

张冠强迟疑地伸出手,和傅士雷握了一下,刚想发问,但眼神一凝,继而嘴角一弯,一抹很自然的笑纹就出现在了眼角眉梢。他用食指点着傅士雷:“小傅,你是小傅,我新招的大学生。进来,快进来,我正等着你呢。”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虽然难闻,但傅士雷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能强忍着,并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口渴吗?”张冠强指了指饮水机,“喝水自己倒,别客气嘛。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呀。”

傅士雷的确很渴,一小时前喝的那瓶汽水早就从各个毛孔中逃得无影无踪,但他还是说:“不渴,不渴。”他感到张科长有一种特别的官架子,让人无形之中感到自己很渺小。而且人家还决定着他的命运,给了他工作,他总觉得好像亏欠人家似的,不应该再有哪怕是一点点的要求。

张冠强喝了口茶,和蔼地问:“小傅,是家人开车送你过来的吗?”

傅士雷摇了摇头:“不是,我家没车。”

“那就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啦,这么热的天,坐那么长时间的车可是够受罪的。”张冠强显出很关心的样子。

傅士雷不好意思地说:“张科长,我们村里没通公共汽车,我是骑自行车来的。”

张冠强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小傅,别逗了,我早看了你的简历,你老家离这里有八十多公里的路,怎么可能是骑自行车来的呢,那不得累死呀!”

傅士雷见他不信,非常认真地说:“张科长,我的确是骑自行车来的,不信,您可以问传达室的大爷,我的自行车还在楼下呢。”

张冠强停止了大笑,再次打量了一下傅士雷,竖起大拇指说:“好,到底是年轻人,有朝气,有体力,咱们单位就缺你这样的人。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哪个科室工作?”

“这个……我没想过,哪个科室不是干活儿呀,您就看着安排吧。”

“你这个想法不对,各科室的情况不一样嘛,差别大得很哪,有的科室动脑多一些,有的科室动手多一些,你就不主动选一下?”

“动脑动手都行,我不挑活儿。”

“话不能这么说,小同志嘛,刚参加工作,选一个适合自己的岗位很重要,有的科室有发展前途,有的科室没有发展前途,你要是有想法的话,现在就跟我说,我一定尽量给你安排。”

“不用了,张科长,这就已经很麻烦您了,怎么能再让您费心呢?”

“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了?”

“不考虑了,哪个科室都行。我一定会把活干好,不给您丢脸。”

“那好。”张冠强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脸色有些阴沉,略微思索了一下说,“你去业务管理科吧,那儿正缺人手,一会儿你到李科长那里报到。至于住处嘛,你和本次一起招聘的三个大学生暂时住在这栋楼的412,对面的屋子给你们做厨房,咱们单位没有开食堂的能力,你们先将就一阵子,等以后单位条件好了再说。年轻人嘛,要敢于迎难而上,勇于战胜困难,更要理解领导的苦衷,要知道,我们这些做领导的也不容易呀!天天都得想着把工作做好,还得想着把职工的生活安排好,难哪!”

“这已经很不错了,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

“年轻人嘛,干工作要有热情,不能遇到一点挫折就畏缩不前。记住,而且要永远记住,咱们的工作就是为了全镇的百姓,要对得起这份工作,要对得起培养你的人。”张冠强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傅士雷。

傅士雷感觉青春的热血在胸中沸腾。有这样心系百姓的干部,有这样关心下属的领导,何愁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何愁今后不能有所作为!

李科长的办公室在一楼,门虚掩着。傅士雷刚敲了一下,里面就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进来!”

办公桌前,一个五十岁出头儿的男人正在穿一件旧工作服。此人身材魁梧,剑眉环眼,酱紫色的脸上满是麻子,硕大的酒糟鼻子分外显眼。这长相,让人一看就发怵。

还没等傅士雷说话,那人劈头就问:“你叫傅士雷,是刚分来的大学生?”

“是我。”傅士雷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没有别人了,便问,“您就是李科长?”

“怎么的,不像?”李科长两眼一瞪,显得不太友善。

傅士雷心里一紧,忙说:“像……像。”可他心里真不明白,科长怎么会是这样的打扮。

“别吞吞吐吐地跟我玩心眼儿,你心里想说不像,可嘴上非说像,这说明你小子可够虚伪的。得,不跟你闲扯了。刚才张冠强打电话来,让你到我的科室。咱先把丑话撂在前头,到我这儿可得能吃苦,别像前边那几个,没干两天就哭爹喊娘、偷懒耍滑,最后托关系,找路子,非调走不可,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现在就走人。”李科长眼光犀利,话里不带一丝温情。

傅士雷没想到李科长说话这么硬,但自己就是来工作的,怎么会怕苦怕累呢?他正色道:“请您放心,我是农村出来的,不怕干活儿。”

李科长的眼里露出一丝暖意:“好,那就看你今后的表现吧。你刚来,今儿放你半天假,安排安排住处,买点零用的东西,明天早上八点上班。你的办公室在对面,咱们处室的另外两个同志都在那屋。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李科长走到对过儿,对里面的一男一女说:“咱科室又来新人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傅士雷,是新招来的大学生,人看着挺实在的,可说话还是有点虚。以后你们多照顾他一下。”

那两个人站起身,冲傅士雷点了点头。

李科长指着那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说:“她叫杨清美。”又指着那个三十出头的男同志说,“他叫方华。他们俩是这里的老同志了,工作上的事你问他俩就行。”

傅士雷急忙打招呼:“杨……”

他想喊“杨清美同志”,感觉不合适,又想改口喊“杨科长”,显然也不符合实情,就这么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清美笑着摆摆手:“别为难了,就喊我‘杨姐’,喊他‘方哥’吧。”话里透着直爽。

傅士雷礼貌地叫了一声:“杨姐、方哥。”

那两个人点头答应着。

李科长说:“剩下的事你们安排吧。他要是块干活儿的料,就好好带带他,要是还和以前那几个一样,你们就别管了,我负责把他退回去,咱不要那种废物。”说完,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杨清美给傅士雷搬了把椅子:“小傅,坐。我跟你说,在咱这儿没别的,虽说活儿累点,但感情真诚,不像其它地方,活儿不累,可心累。”

方华看了看办公室的布置,说:“杨姐,先别跟小傅说这些呢,给他弄个办公桌吧。”

“对,你看我,见了大学生就想多说两句。这样吧,小傅,你跟方华去搬办公桌,等这儿安置好了再去收拾宿舍。”

方华带着傅士雷去仓库搬了张桌子,杨清美从盆架上拿了块抹布仔细地擦着。

傅士雷想抢过来自己干,方华说:“你就让杨姐擦吧,她是个热心肠,对待同事跟自己的亲人一样。就是说话太直,经常得罪领导,要不,不会调到咱们科室。”

傅士雷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难道业务管理科不好吗,不然他怎么这么说?”

正寻思着,对面传来李科长粗重的声音:“收拾完了吗?该出发了。”

杨清美擦好了办公桌,回应道:“李科,行了。”她转头对傅士雷说,“小傅,你自己再收拾收拾,我们出去了。收拾完,把门锁上,就去宿舍吧。”她递给傅士雷一把钥匙,之后和方华换上工作服,跟李科长一起走了。

傅士雷把地擦了一遍,看了看,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就锁好门来到楼外。他刚扛起行李准备上楼,就见李科长、杨清美和方华每人驾驶着一辆垃圾清运车从后院转过来,每辆车的后斗里都坐着五六个人。看门大爷打开大门,三辆车快速地开了出去。

傅士雷很纳闷,问道:“大爷,他们这是干什么去呀?”

“干活儿去。镇子北面有一个蔬菜批发市场,那些小商贩每天都把烂菜倒在市场边上,时间一长,都快堆成山了。这天一热,就往外冒臭气,附近的居民有意见,上边就让咱单位的人去清理,都干了好几天了,听说快清完了。”

“李科长还亲自去呀?”

“你不知道,每次劳动李科长都和大家一起干,现在人手不够,他们科室的人还都是司机呢。这李科长可是好人哪!可惜……”大爷不再往下说,只是无奈地连连摇头。

傅士雷有点发懵,没想到自己应聘到环卫局就是干这些,这和自己的理想相去甚远。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要赶快适应工作,争取干出一番成绩,上大学的时候,老师们不是总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只要好好干,到哪儿都一样。人家李科长都这么干,自己刚参加工作,就更得事事抢在前头。

他扛着行李,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四楼,到了宿舍门口,听到里面有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见傅士雷进来,聊天的三个小伙子随即停了下来,一齐把目光转向他。

“你们好!我叫傅士雷,是刚分配到这个单位的,初来乍到,请多关照。”傅士雷热情地打着招呼。

三个人立刻又活跃起来,纷纷说:

“我们也是新分来的。”

“大家在一起就是缘分。”

“来,我们帮你把床铺整理好。”

几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收拾停当了,四个年轻人便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他们自我介绍了姓名,毕业于何所大学,老家在什么地方,然后又讲了很多上学及家乡的奇闻趣事,大家说说笑笑,甚是欢快。

从交谈中,傅士雷了解到,这三个室友毕业后找工作时,都感觉临港镇这几年的变化比较大,后面肯定还会有更大的发展,就想来这里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远的不说,多挣点钱孝敬父母,娶个好老婆,先做到衣食无忧再说。至于更大的理想抱负,虽然都没说,但看得出,谁的心气儿都挺高,谁都想有所作为。

四个人中,周永军年长一岁,被尊称为老大,剩下的三个人同年,按生日排了一下,赵福禄老二,傅士雷老三,闫中良老四。

排好岁数以后,四个人就真跟哥们一样,称起兄道起弟来。他们兴致勃勃地聊东道西,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尽的事。

四点多钟的时候,几个人有些饿了,就决定搭伙做饭,每人先交一百元伙食费,这钱由老大周永军管理。商量已毕,大家一起下楼,到传达室向黄大爷问清了市场的方向,就冲出了单位。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没闲着,手提肩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肉菜,一应俱全。

傅士雷从小就帮着母亲做饭,便担当起主厨的角色,其他人会一点的就帮着打下手,从没做过饭的就帮着淘米择菜。忙活了一通,虽然个个汗流浃背,但却情趣盎然。没过多久,饭菜熟了,几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别有一番滋味。

吃完饭,大家到院子里转了几圈,熟悉一下各处的情况。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和黄大爷聊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几个人回到宿舍。想着明天就要正式上班了,兴奋劲儿又涌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自己该如何应对第一天的工作,如何得到本处室领导的认可,一直到半夜,才没有了声息。

傅士雷睡不着,在他眼前,浮现出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虽然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但母亲对他的教育,哥哥对他的疼爱,都使他觉得自己是幸运和幸福的人,自己应该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辗转反侧中,他逐渐进入了梦乡,睡梦里,他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了一颗闪亮的星星,想摘下来,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是够不着……

天刚蒙蒙亮,四个人就早早地起来。正是三伏天,可宿舍里只有一台电扇,湿热的空气让每个人都出了一身黏汗。他们来到水房,用凉水把毛巾浸湿,浑身上下擦了好几遍,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吃完早点,傅士雷来到办公室,把门窗都打开,对流风立时把闷热的空气赶出室外,然后他开始扫地、墩地、擦办公桌,忙活了一通。收拾完,他拿出大学的毕业合影,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照片上,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又把他带回了那段美好的时光,人性的单纯与彼此的无障碍交流再次涤荡着他的心灵,哪怕是点点滴滴的细节都会让他心驰神往。时至今日,不知道同学们的工作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正在向自己的理想迈进,作为班长,自己绝不能落在他们后面!

正想着,杨清美来了,傅士雷站起来打招呼:“杨姐,早啊。”

杨清美环顾了一眼办公室,称赞道:“小傅,你还真勤快,像咱科室的人。”

傅士雷笑笑说:“这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杨清美问:“你不是大学生吗,怎么还总干这种活儿?”

“我家是农村的,从小父亲就去世了,有时活儿忙不过来,我就帮着母亲做饭、拾掇屋子,等再大一点,就一边学习,一边跟着哥哥下地干活儿了。”

“怪不得你这么勤快。”杨清美关切地问,“怎么样,刚到单位,还适应吗?”

“还行,我觉得挺好的,同宿舍的那哥几个也都是新分配的大学生,我们非常投缘,关系也很融洽。”

“那就好。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咱们这儿蚊子特别多,你可得把蚊帐弄严实点。”

傅士雷这才意识到,昨天晚上确实有不少蚊子一直围着他,只是刚参加工作的兴奋劲儿很足,自己竟全然没有在意。他使劲儿挠了挠身上几处发痒的地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带蚊帐。”

“那怎么行!这儿的蚊子可厉害了。这样吧,我家有一顶闲着的蚊帐,吃完晚饭我给你送过来,你将就着用吧。”

“不用,不用。”傅士雷连连推辞,“我们宿舍没有多少蚊子。”

“你别骗我了,这个地方我比你了解,蚊子多,个儿还大,俗称‘三个蚊子一盘菜’,咬完你起了包好几天都下不去。”

正聊着,方华大步走了进来,冲俩人说:“走吧,开会去。”

傅士雷问:“什么会呀?”

杨清美说:“每个月的月初,肖局都要布置当月的任务,是例行会议。”

“狗屁例行会议,空话连篇,没一点实际的东西。”方华愤愤地说。

杨清美劝道:“别发牢骚了,他说他的,咱干咱的,活儿总不能没人干吧。”

“那也不能老让咱干哪!二十多人的单位,吃闲饭的一大堆,除了咱科室,谁干正事啊?出了一点成绩,谁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肖局怎么每次都不提呢!”方华还是非常不满。

“算了,别说这些了,说这些我也来气,先去开会吧。”杨清美说,“小傅,你刚来,遇事多做少说,这儿的水深,千万别跟着掺和,记住了吗?”

傅士雷虽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但还是点点头:“杨姐,我知道了。”

会议室里,阴暗、闷热、潮湿。斑驳的墙皮,半旧的木头椅子,灰黑的水泥地面……只有最前排一行椅子是铁架子皮革椅,杨清美告诉他,那是各科室主任的座位。会议室的最前方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扩音器,那应该就是主席台了。

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有的端着茶水,有的拿着杂志,还有的女同志拿着未织完的毛活儿,有说有笑,好不轻松,根本就不像开会的样儿。

杨清美悄悄指着刚进来的一个人说:“那就是肖局,咱们单位的一把手儿。”

傅士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肖局长身材魁梧,面庞方正,眼袋很大,眼睛却很有神,头发不多,但每一根都很整齐地向后梳着,丝毫也不凌乱。看年龄也就五十岁刚出头,将军肚儿挺着,走起路来沉稳有力,很有领导派头儿,让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肖局长径直坐到主席台的椅子上,看了看人还不太齐,就把王孝章叫过去,让他告诉科长们,催自己科室的职员来开会。科长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一会儿站起来各处找人,一会儿大声喊着某某某去叫某某某,会议室里顿时乱作一团。肖局长皱了皱眉,显得不太高兴,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挺直了腰板,注视着下面的一切。唯有李科长自顾自地坐在第一排的边上,不言不语,静静地喝着茶水。

本来八点的会议,直到八点一刻人才到齐。王孝章走上主席台,坐在肖局长旁边,用手指敲了敲扩音器,又用嘴吹了几下,确定有声音以后,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静一静,大家静一静。马上开会了,看看谁还在那儿说话!”所有的声音消失以后,他接着说,“在开会之前,我再强调一下会议纪律,一是以后开会大家要准时,定在几点就是几点,不能让领导等你,二是在开会的过程中不要开小差儿,什么报纸啦、毛活儿啦,都收起来,要认真听领导的指示。好了,下面请肖局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稀落,就像随风飘过的春雨,刚下几滴就停了。

肖局长表情严肃,底气十足:“同志们,下面我们开会。经过全局上下的共同努力,特别是镇领导对我局工作的充分重视,上个月我们很好地完成了各项任务,在这里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反正每个部门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干工作嘛,就应该这样,只要大家心往一块儿想,劲儿往一块儿使,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下面按照惯例,我说一下我们本月要完成的工作,在说之前,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不懈地努力,镇政府已经同意拨给咱们单位三辆新的垃圾清运车,这将大大有利于我们工作的开展,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大家知道,镇里的财政比较紧张,而这项申请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地得到批准,和我们单位所有干部的通力合作是分不开的,虽然我本人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我是一把手儿嘛,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所以最大的功劳离不开各部门科长的努力,在此,我建议大家对各位科长的大局意识报以热烈的掌声!”

虽然肖局长情绪激昂,但掌声依旧稀疏。当最后一下掌声停止的时候,肖局长开始布置当月的工作,虽说是整体上的计划,其实没有一项具体的内容,都是诸如“每一个部门都要再接再厉,争创更好的成绩”、“我们不要辜负镇领导对我们的信任,用实际行动做好服务工作”之类的话。即便如此,这个讲话也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下面除了偷看杂志的,已经有好几个人歪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剩下几个也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想事情。

空气湿热,通风又差,汗馊味充斥着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时候,肖局长说:“本月的工作计划我就说到这里,下面再说一个好消息:镇政府知道我们人手短缺,前段时间就批示我们可以再招四个职工。最后在张科长的带领下,人事科从人才市场招回来四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大学生啊,同志们,这对我们单位来说是极大地充实,这也变相地说明镇领导对我局工作的重视。”

肖局长介绍完四个人以后,充满激情地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四位的到来,我们单位又融入了新鲜的血液,我们的工作将开展得更加顺畅。”

在零乱的掌声中,四个人站起来,冲大家鞠了一躬。

掌声惊醒了那些睡觉的人,他们以为会议结束了,就跟着使劲儿地鼓掌。当王孝章宣布散会的时候,大家的掌声终于达到了空前的热烈,之后就各拿各的东西,一齐拥出会议室。

回到办公室,方华递给傅士雷一件崭新的工作服,说:“走吧,今天你和我们一起去劳动。”

傅士雷换好衣服,来到后院。一大堆人正懒洋洋地坐在阴凉处,或说笑,或打盹。

方华招呼傅士雷坐上自己开的垃圾清运车,李科长和杨清美也各自开了一辆,院里的那些人拿着工具,纷纷爬到车斗里。

路上,傅士雷问:“方哥,咱是去清理菜市场的垃圾吗?”

方华瞧了他一眼,笑着说:“你消息倒挺灵通的。”

傅士雷说:“是黄大爷告诉我的。”

方华点了点头。

傅士雷往车后看了看,问:“您不是说咱单位人手少吗,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不属于正式职工,是临时工,只有在最忙的时候才让他们来,要不活儿干不完,领导会批评的。即使这样,也不能用得太多,因为财政拨款有限,人用多了,钱就少,钱一少,没人肯干。”

傅士雷这才明白,为什么连李科长都跟着一起参加清运工作。

方华接着说:“既然你到了咱们科室,不妨和你说说单位的情况。其实咱单位根本就不缺人手,只是缺少真正干活儿的人。你想想,咱单位一共有二十多号人,如果都一起干,再加上临时工,应该不少吧。可是,除了咱业务管理科之外,哪个科室的人都当自己是大爷,钱不少拿,受累的活儿却从来不干。”方华的脸上流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像这种不公平的事在咱单位多的是。”方华看了傅士雷一眼,“就拿你来说吧,这次你们一共来了四个人,为什么偏偏就你分到了咱们科室?”

傅士雷不解地问:“这不是工作需要吗?总会有人来业务管理科,而且我觉得咱们科挺好的。”

方华冷哼了一声:“问题没那么简单,是不是你没给张冠强送礼?”

傅士雷莫名其妙地说:“是没送啊,参加工作还送什么礼呀!”

“这就对了。我敢保证,另外三个人肯定给张冠强送礼了,否则不会单独把你分到咱们科。”

傅士雷摇了摇头说:“他们三个应该也没送礼,不然昨天闲聊的时候他们就跟我说了。”

方华冷笑一声:“你呀,还太年轻,人家送礼怎么会和你说?你把人家想得太单纯了。跟你说,杨姐我们俩,包括李科长,也都是不愿意屈从领导才到这个受累不讨好的科室的,看来咱们都是一路人哪!”他顿了顿,又说,“和你说这些也没用,以后慢慢体会吧,在咱们单位做人千万别太实在,否则就会像我们一样挨欺负。你看李科长,这么大岁数了,还得和我们一起出来,其实他和肖局是老战友,如果他不那么耿直,总让肖局下不来台,能这样吗?”

“李科长竟然和肖局是战友,这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事还多着呢,记住杨姐的话,以后多看少说,否则不知道哪句话就把人得罪了。”方华指着前面,“不说这些了,到地方了,下车。”

李科长把临时工聚在一起,简单布置了一下任务,那些人就不紧不慢地用铁锨把烂菜往清运车上铲。

傅士雷问:“李科长,我干点什么?”

李科长白了他一眼,说:“你们这些大学生,平时娇生惯养,没出过力气,又不会开车,能干点什么?就在旁边随便打打下手吧。”

傅士雷很不服气,但他没有争辩,顺手拿起一把铁锨,加入了劳动的队伍。

李科长看着傅士雷熟练地把烂菜叶子铲上车,虽然没有说话,可刚才还板着的面孔和缓了许多。

毒辣辣的太阳悬在空中,火烧火燎地炙烤着这帮干活的人。地上堆积的烂菜散发出腐臭的气味,成群的苍蝇到处乱撞,让人有一种眩晕和呕吐的感觉。

傅士雷坚持着,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每一次都铲上足足的一整锨,而且频率比任何一个临时工都快。虽然腰腿酸疼,大汗淋漓,但他咬着牙,愣是没有休息过一次。

太阳爬得老高,向干活儿的人们吐着火舌。三辆车装满开走后,傅士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那些临时工说:“师傅们,咱得加把劲儿了,就这些活儿,早干完早歇着,要是照这个速度,恐怕连中午饭都得耽误了。”

临时工中岁数最大的老赵说:“谁不想早点干完?可我们是按天给钱,这活儿干得越快,给的钱就越少,何况我们也没闲着,一直都在干。”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他们干起活儿来拖拖拉拉的!”傅士雷想到这儿,说,“要是这活儿不管什么时候干完,都给一天的工钱,您看咱半天能不能干完?”

老赵看了一眼面前的烂菜堆,大概估算了一下,说:“应该没问题,大家加把劲儿,半天差不多能完。”

“那我们就加把劲儿,半天把它干完。”傅士雷说。

“那可不行,干完了只给半天的工钱咋办,我们不听你的,得李科长答应才行。”老赵摆着手说。

“那好,一会儿让李科长跟你们说。”

半小时后,三辆车回来了。傅士雷走过去:“李科长,您估计咱这活儿还有多长时间能干完?”

“照这个进度,还得一天多吧,搞不好还会更长。”李科长斜了一眼傅士雷,皱着眉头说,“怎么的,累了?现在就想打退堂鼓?”

“没有,我不累,我只是想说,如果这活儿半天干完您觉得可行吗?”傅士雷问。

“不可能,我们都干了好几天了,不可能那么快!”李科长急了,大声说,“你是不是想胡乱对付一下就完?我可告诉你,要干就干利索喽,想歪点子投机取巧我可不答应!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可以走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看着李科长的麻脸,傅士雷赶紧解释,“如果这活儿两天干完,您就得给临时工开两天的钱,现在假如您不按天给钱,就说这活儿不管多长时间干完,都开一天的钱,那样的话,要是提前干完了,咱不是既省钱又省时吗?”

“这……能行吗?”李科长疑惑地看着傅士雷。

“我问过他们了,应该能行。您试试看,如果不行再按原来的方法干,也不会耽误事。”

“好吧,我试试。”李科长把临时工召集过来,“大家听着,这活儿不管什么时候干完,我都给开一天的钱,早干完早歇着,晚干完晚收工,就这么定了,开始干吧。”

老赵半信半疑地问:“李科长,您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李科长把眼一瞪,酒糟鼻子通红。

“那好,我们听您的。”

老赵把手一挥,临时工们一拥而上,奋力挥动手中的工具,开始装车。李科长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有些惊讶,他从来没见过临时工干活儿竟有这样的热情。以前忙的时候,看到他们不紧不慢磨洋工的样子,李科长就来气,总免不了臭骂几句,可是效果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不明白这些人今天是怎么了。

方华走过来,小声说:“李科,看来这小傅还真有两下子。”

“的确不错,小伙子看起来挺实诚,还有方法,只可惜分到了咱这科室。”杨清美跟着说。

“咱这科室怎么了!没有咱们干活儿,单位那些成绩哪儿来的?别把我惹急了,惹急我,就给他撂摊子,我看他还怎么拿计划啦、总结啦去吹牛?那帮吃闲饭的还怎么混得下去!”李科长愤愤地用手指着环卫局的方向。

方、杨二人看着李科长涨红的麻脸,知道他真急了,便不再说话。李科长发泄一通之后,目光再次落到正干得起劲儿的傅士雷身上,胸中不由得荡起一股豪情,可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眼神便慢慢暗淡下去。

只一会儿工夫,三辆车就装得满满的,李科长三人迅速上车,疾驰而去。

三个小时以后,小山一样的烂菜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笑容。

回来的路上,方华赞许道:“小傅,你还真行,没想到大学生也这么能干!”

“方哥,您快别夸了,我那是硬撑着,不然就被别人看扁了。”说着,他伸出双手。

方华扫了一眼,看到傅士雷两个手掌上面大大小小磨了七八个血泡,便皱着眉头说:“回去快用清水洗干净,然后抹点药,天这么热,容易感染。”

傅士雷咧嘴一笑:“我没那么娇气,回去拿针一捅,把里面的血水挤出来,再拿凉水洗洗,很快就会好的。”

“你还真坚强。”

“没办法,以前在家干活儿,凡是磕着碰着的小伤,谁还去花钱买药啊,都是忍着,让它慢慢好起来。”傅士雷怕方华不信,大声说,“我们那里人都这样!”

方华从反光镜中看了看傅士雷,笑着说:“你还真让我有点佩服了!能给我讲讲你老家的情况吗?”

傅士雷马上打开了话匣子。老家清澈的河水,碧绿的秧田,纷飞的鸟雀,肥美的鱼虾,还有那酸甜可口的红嘟嘟的小酸枣,以及小时候母亲的关爱与企盼……所有这些,都在他的描述中变得真实而切近。说着,说着,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梦想,有他的一切……

方华静静地听着,思绪也被带到了那个美丽肥沃的地方。

回到单位,李科长说:“今天我们正式结束了菜市场的垃圾清运工作,比原计划整整提前两天完成,咱们下午休息。”他看了看手下的三个人,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杨清美笑嘻嘻地说:“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抠门儿的李大科长什么时候请大家吃过饭哪?”

李科长把眼一瞪,板着脸说:“我以前是没心情,那怎么叫抠门儿呢?不去就算了,我还省钱呢!”说着假意要走。

方华连忙说:“李科请客我们还不去,那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吗?再者说,李科请一次客也不容易,我们肯定去,这叫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不吃才是白痴呢。”

傅士雷心里琢磨:“自己刚来,科长请客就上赶着去,是不是显得太没出息了?”

李科长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粗着嗓子说:“我最讨厌不实在的人,你给个痛快话儿,是去还是不去?”

方华一拽傅士雷的胳膊:“去吧,别想那么多,咱李科跟别的领导不一样,他是全凭感情才请客的,一般人他还不请呢。”

“行,李科长请客我肯定去,不过下次我也得请一次。”傅士雷说。

“下次再说下次,就算请客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你。你挣那俩钱,存着娶媳妇吧。”李科长破天荒地开了一次玩笑,弄了傅士雷一个大红脸。

吃饭的时候,方华和杨清美还不忘提醒傅士雷:“小傅,虽然咱们单位在镇里不被重视,可是各个部门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很厉害,他们的事你少掺和,免得惹火上身。”

李科长把脸一沉:“有什么大不了的!身正不怕影子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出了事我兜着。”

傅士雷点点头,但心里却想:“我看人人都挺不错的,哪儿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你们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吃完饭,杨清美说:“小傅,你刚来临港镇,对这里不太摸门儿,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各处走走,了解一下风土人情,熟悉一下重要地点。不过,杨姐还得劝你一句,在外面更要加小心,不要谁的话都信,遇事躲远点。”

傅士雷答应着,信步向镇中心走去。那里,几栋高楼正拔地而起,建设的热潮正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可一想到自己今后的工作就是整天和垃圾打交道,他的内心又陡地凉了一截。

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街上一丝风也没有。傅士雷漫无目的地东瞧瞧、西看看,总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完全不属于自己,但又是那么新奇,处处吸引着自己。

突然,一阵大声的呼喊传入他的耳朵:“抓贼呀,快抓住他,他偷了我的包。”

傅士雷一惊,寻声望去,一个小青年手里攥着个包,正慌慌张张地向自己这边跑,他后面有一个女孩正一瘸一拐地追上来。

傅士雷想都没想,迎面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个小青年的衣领。小青年先是一愣,然后使劲儿想挣脱傅士雷的双手,但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这下,他可急了,骂道:“快他妈的放手,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然老子废了你!”

傅士雷根本不听他吓唬,大声说:“要放手不难,把包拿来。”

小青年哪里肯听,他一边和傅士雷较劲儿,一边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再不放手,我可喊人了。”

傅士雷觉得好笑,自己还没喊人,贼却要喊人,这倒是件新鲜事。

这时,那个女孩跑过来,用力从小青年手里夺过自己的包,然后冲傅士雷说:“哥,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回家吧,妈都等急了。”

傅士雷一头雾水,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他松开手,刚想告诉女孩认错人了,女孩却向傅士雷使了个眼色:“哥,走吧,一会儿警察来了还得去录口供,太麻烦。好在我的包没丢,今天就算了吧。”女孩用手挎住傅士雷的胳膊。

小青年揉着被弄疼的脖子,皱着眉头说:“怪不得呢,平时没人敢拦我,原来他是你哥呀,算我倒霉。”

“你今天不错了,我告诉你,我哥是练过武术的,没揍你个鼻青脸肿就算便宜你了。”

小青年嬉皮笑脸地凑到傅士雷跟前,说:“大哥,我一看你就是好人,我这一上午都没吃饭了,昨天玩游戏还欠游戏厅老板十块钱,正追着我要呢。你行行好,先借我点,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

傅士雷打量着这个小青年,大红的t恤,崭新的牛仔裤,雪白的旅游鞋,比自己时髦多了,不像没钱的样子。

没等傅士雷开口,女孩说:“你这样子还说自己没钱,谁信哪!哥,咱们走,别理他。”

小青年赶紧陪笑说:“姐姐,不瞒你说,我前几天是有几个钱,可这两天手背,都输了。你们就行行好,让我吃顿饱饭吧。”

傅士雷看小青年不像在说谎,便狠狠心,掏出二十块钱,递了过去。

小青年忙不迭地接过去,一本正经地说:“大哥,你放心,过几天有钱一定还你,我绝对说话算数。”

小青年一走,女孩马上把手从傅士雷的胳膊里抽出来:“你心眼儿还真好,这种人的话你也信?”

傅士雷从来没跟同龄的女孩拉过手,他的脸一红,说:“看他一脸真诚,不像在骗人。”

女孩双眉一挑:“他一脸真诚!他可是小偷啊。你这么会看人,是相面的吧?像他们这种人不是偷就是抢,要不就是骗,哪个会说实话?你竟然说他一脸真诚!真是可笑。”

傅士雷心里挺别扭,自己明明帮了她,她还在说风凉话,便没好气地说:“你说我是相面的,我倒要给你相一相。”

女孩马上来了兴致,眨着一双大眼睛说:“你要是真会相面,就给我好好看看。”

“看你衣着得体,面容清秀,眼里透着真诚,其实你才是第一行骗高手。”

女孩正等着傅士雷给自己算工作和命运,一听这话,马上收敛了笑容,质问道:“你这人怎么信口胡说,你说我什么时候骗人了?”

“我和你素不相识,可刚才你却说我是你哥,这不明摆着说瞎话吗?”

女孩板起的脸像荷花一样绽放开来:“嗐,这个怨我,没和你说清楚。刚才那话我是说给偷我包的那小子听的,你没听他说要喊人吗?干他们这行的,一般不会单独行动,说不定附近就有同伙,如果是外人瞎掺和,他们肯定会报复的,我说你是我哥是为了保护你,这种善意的谎言怎么叫骗人呢?”

傅士雷恍然大悟,女孩并不是认错人了,也不是在骗自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不禁暗自佩服女孩的细心,便说:“谢谢你为我考虑,刚才还真是误会你了。”

“该说感谢的人是我,你怎么倒谢起我来了。”

“我觉得你这个人心眼儿挺好,在这种时候还会想着别人。”傅士雷嗫嚅着,不敢正视女孩的目光,不知怎地,他竟觉得女孩的清纯气质是那么地高高在上,和她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土老冒儿。

看着他的冏样,女孩禁不住笑出声来:“看你刚才抓贼的厉害样,像只老虎,怎么现在跟小绵羊似的?”

傅士雷更加手足无措了。

女孩问:“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傅士雷心里直发慌,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干脆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女孩的脸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土,才这么说的?”

看着他由于过分自尊而紧绷的脸,女孩说:“那倒不是,因为本地人看到我今天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手相助,而你却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小偷,所以我才这么判断。”

“是这样啊。”傅士雷松了一口气。初来临港,他的内心的确有些自卑,他不想被人看不起,更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听到女孩对自己变相的夸奖,他感觉心里很舒服,不由自主地做出双手插腰的动作,但随即又把手放下,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女孩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抓小偷受伤了?”

“没事。”傅士雷尽量放松紧凝的双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女孩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那口气,那表情,让傅士雷无法拒绝。其实在他的骨子里,有着很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他不愿意接受女孩命令式的口吻,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竟乖乖地把双手伸了出去。

女孩一看他的手掌,吃了一惊,上面的血泡由于刚才的撕扯而破裂,血水弄得满手都是。她急忙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一边轻轻地给傅士雷擦手,一边说:“你怎么用那么大力气,看把手伤的,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回去用清水洗洗就好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看着女孩紧锁的双眉,傅士雷接着说,“这不是刚才抓小偷弄的,是我上午干活儿弄的,和你没关系。”

“怎么干这么重的活儿?你是民工吧?”女孩脱口而出。

“谁是民工啊?民工又怎么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在这个地方,除了民工没有干重活儿的。”

“我就是干重活儿的,而且我干得挺高兴。”

“干重活儿不怕,可以后你得学会用巧劲儿,不能蛮干。”

“没事,我有的是力气,偷懒的事咱可不干。”

女孩赞许地看了傅士雷一眼,把手帕塞在他手里:“手帕你拿着吧,再流血就自己擦擦。”

傅士雷顿时感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不由自主地问:“看你刚才一瘸一拐地跑,是不是脚扭伤了?”

“刚才追小偷时扭了一下,没有大碍。”

“那就好!”

“没事我走了,今天真的很感谢你。我叫肖嘉怡,是镇一中的老师,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肖嘉怡莞尔一笑,拖着那只扭了的脚慢慢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傅士雷的内心竟然浮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多年来不曾有过的,阳光下,那齐肩的黑发和白底绿纹的连衣裙,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回到宿舍,趁着血还没干透,傅士雷用香皂把手帕搓洗了好几遍,又对着阳光照了照,发现完全没有污迹了,才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挂在晾衣绳上。

半天的紧张劳动让他腰酸腿疼,但他却觉得很充实,特别是下午的遭遇,又给他平添了一份奇异的幻想。躺在床上,细细咀嚼每一个细节,他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快下班的时候,他到厨房做好了晚饭。

吃饭时,赵福禄问:“老三,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傅士雷说:“我们科室今天上半天班,下午休息。”

赵福禄羡慕地说:“还是你们那儿好,张科长还说宣传科好,让我去那儿,可那儿死气沉沉的,害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一天可把我憋死了。”

“好什么呀,我们足足干了半天体力活儿,不信,你看。”傅士雷把手掌翻过来。

周永军皱了皱眉:“老三,咱们刚参加工作,手还很嫩,干活儿悠着点,别死命地干。还有,你这手伤得这么厉害,这几天就别做饭了,等我们几个下班后再做吧。”

傅士雷感激地说:“大哥,没事,从小干惯了,这点活儿累不着我,只是这手长时间没摸工具了,真有点不适应。”

闫中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们说咱们单位的人到底怎么样啊?我总觉得他们瞧不起咱外地人。”

周永军说:“初来乍到,还比较生疏,就算本地的分到一个新单位,也会这样,慢慢适应就行了,别想那么多。”

“不是那回事。”赵福禄抢过话去,“本地人就是势利眼,如果不拿出点真格的,他们永远也不会瞧得起你。”

傅士雷看着他激愤的样子,说:“不是那样的,我看本地人也挺好……”

“好什么呀,如果真好,能用人那么狠,你的手能磨成那样?”赵福禄反问道。

“我这是自愿的,他们并没有让我干,反而让我在一旁监督。”

赵福禄把嘴一撇:“得了吧,老三,你又不傻,怎么会自己抢活儿干?”

“二哥,真是我自己抢着干的,我骗你干什么?”

正说着,黄大爷在楼下喊:“傅士雷,有人找。”

傅士雷答应着,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我这儿又没认识人,谁会来找我呢?”

楼下,杨清美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晚霞中。

“杨姐,你怎么来了?” 傅士雷问。

“吃完饭没事,出来遛弯儿,顺便过来看看你。”她一指身边的中年男人,“这是我老公陈庆民。”

傅士雷恭敬地喊了一声“姐夫”。

杨清美对他老公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傅,我们科室刚分来的大学生。”

陈庆民随和地与傅士雷握了握手:“你杨姐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人很能干,家在外地,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直说,我们会尽力而为。”

杨清美从陈庆民手里拿过一个包裹,递给傅士雷:“小傅,这是蚊帐,回去赶紧挂上,别再喂蚊子了。”

傅士雷忙不迭地谢了又谢,心想:“谁说本地人不好,人家白天一说,晚上就真当回事,把蚊帐送来了。”

“谢什么,反正在家也没人用,与其放坏了,倒不如让你用。快别客气了。”杨清美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递给傅士雷,“这是红药水,回去涂在伤口上,会好得快些,也省得感染。”

傅士雷感激地接过去,刚想再说点什么,杨清美催促道:“快上去吧,早点把药水涂上。”

万道霞光罩住了院子,周围静极了,一如傅士雷的心,有一种身在家中的安逸感。目送杨清美夫妇走远,他回到宿舍,趁着蚊子还没下来,忙着挂蚊帐。

闫中良过来帮他,问道:“三哥,谁给你的蚊帐?”

“我们科室的杨姐。”

正在床上躺着的赵福禄马上凑趣地说:“老三,你们那个杨姐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傅士雷正色道:“二哥,别瞎说,人家都快四十了,是老公跟着一起来的。”

“看来你们科室的人还真不错,对你这个外地人都这么关心。”周永军很羡慕。

“那当然。”傅士雷得意地说,“中午饭还是我们李科长请的呢。”

赵福禄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要真是那样的话,明天我就让我爸找人,把我调到你们科室去。”

傅士雷立刻想起了方华说过的话,他一边涂红药水,一边问:“我听人说,到咱们单位要想找到好的岗位,都要请客送礼,你们有没有这样做呀?”

房间里一下子沉寂下来,每个人都默不作声了,沉闷的空气让人感觉窒息。

好一会儿,周永军说:“哪儿有的事,我可没听说过,你们哥俩听说过吗?”

赵福禄眼珠儿一转,反问傅士雷:“老三,你是不是送礼了,不然怎么唯独把你分到那么好的科室?”

傅士雷苦笑着说:“别开玩笑了,我们科室可是最苦最累的,人家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花钱往里钻呢?”

闫中良没说话,他放下蚊帐,躺在床上,愣愣地出神。其他人也没有接茬。

宿舍里再次安静下来,蚊子尖利的叫声清晰可闻。

夜渐渐深了,不知是谁,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傅士雷静静地躺着,透过蚊帐,仰望黑乎乎的屋顶。月亮出来了,露出明净的脸庞。

对于目前的工作,傅士雷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这倒不是因为他嫌活儿累,相反地,他倒希望活儿累些,从而得到更多的历练,他只是觉得这和他的理想相差较远。应该说,以前他的理想比较宏观,那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为社会做出贡献,而现在,面对实际工作,他的理想已经比较具体了,那就是全力付出,为老百姓创造一个宜居的生活环境。可是,在这样一个环卫工作不被重视的小镇,自己的理想会实现吗?他一遍遍地反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辗转反侧间,他想起了大学班主任的一番话:“士雷呀,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理想,也会有很大热情,这是年轻人的一种财富。可是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往往会遇到许多的困难、挫折,甚至是伤害,如果只因一时的阻碍而放弃自己的理想,那将是莫大的悲哀。唯有迎难而上,不断进取,才会拥有一个无悔的人生。你是我非常看重的学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想着这些话,傅士雷起伏不定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暗下决心:只管努力工作,不问其它是非。

一缕皎洁的月光照进来,给宿舍笼上了一层明亮而神秘的银色,在一片宁静而祥和的氛围中,傅士雷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照常,临港镇环卫局并没有因为新来了几个大学生而有太多的改变,人们还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各部门也像原来一样该忙的忙,该闲的闲,就如同地球不会因多几个人而停止自转一样。一切是那样地平静,一切又仿佛都不平静。

周末,吃完晚饭,哥四个躺在床上,回味着一周来的酸甜苦辣。

赵福禄说:“这几天可把我闷死了,明天咱们去外面转转吧。”

周永军说:“转转倒是挺好,可是去哪儿呢?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好玩。”

“哪儿都行啊,只要是出去,就比在这儿闷着强。”赵福禄迫不及待地说。

“去海边吧,听说这里的海特别宽,水特别清,我们去游泳吧。”闫中良说。

“听说我们这儿离海边还有四五公里的路程,我们又不认识路,怎么去呀?”周永军说。

“鼻子底下是嘴,不认识路可以问。就去海边,那儿肯定好玩。”赵福禄很兴奋。

周永军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傅士雷,问:“老三,你说明天咱们去海边吗?”

“很好啊,我也早想去了——不过我们能不能把时间往后推一天,周日再去?”

“为什么?”赵福禄急着问,“为什么非要周日去,明天不是挺好吗?”

傅士雷说:“明天是不错,可我还有一个想法,跟你们哥几个说说。”

周永军说:“我早看出你心里有事,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傅士雷说:“咱们刚到单位一周的时间,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给其他人留个好印象,这样人家才不会小瞧我们。”

周永军忙问:“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是我们干什么呢?”

傅士雷说:“前院的围墙底下有很多杂物,特别碍眼,我问过李科长了,他说那还是前年修院墙的时候留下的,施工队一走,就没人管了,干脆我们利用明天的时间彻底清理一下吧。”

“不行!”赵福禄马上反对,“堆两年了都没人管,凭什么我们弄,还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我不干!”

闫中良没吱声,他在观察大家的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周永军说:“我看,还是干吧。一是为了单位的整洁,二是为了证明我们的工作热情。少玩一天就少玩一天,我同意老三的意见。”

闫中良马上说:“我也同意,不就是少玩一天吗,周日去海边也行,不差那一天半天的。”

赵福禄瞪了闫中良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既然你们都同意,也算我一个吧。不能光显着你们积极,让人背后戳我脊梁骨。”

“好,就这么定了,赶快睡吧,攒足精力明天干活儿。”周永军说。

第二天,旭日缓缓升起,红彤彤地像一个大火球。四个人来到后院的仓库,拿了铁锨,推了三轮车,来到前院的围墙下。

黄大爷疑惑地从传达室出来,问道:“小伙子们,你们这是要干啥?”

傅士雷说:“黄大爷,我们想把围墙底下的垃圾清理一下。”

黄大爷劝道:“这些东西在这儿堆了两年了,整个单位都没一个人过问,你们几个刚参加工作,管这干啥?”

周永军说:“这些垃圾堆在这儿既影响美观,又碍事,反正我们也闲着,清走算了。”

黄大爷看了他们一眼:“说起来倒是一件好事,不过别做成坏事。”

“怎么可能呢?我们几个一定会做好,保准清理得干干净净。”傅士雷说。

黄大爷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你们几个小伙子肯定能干好,我是说你们出于好意,把活儿干完了,别最后再落一身不是。”

闫中良说:“不会吧,难道做好事也有人说三道四?”

“这个……不好说。”黄大爷若有所思地说,“我在这儿呆了七八年了,经历的事比较多。刚来那阵子,这个单位的小伙子和你们一样有热情,可这几年全都歇了,哪儿还有主动干活儿的?他们是把活儿干了,可最后有人说他们就知道显摆自己,把别人往哪儿放!”黄大爷摇着头回到传达室。

赵福禄把铁锨往地上一扔:“我说不干吧,这还没干事就来了,我看咱们还是别自找麻烦了。听我的,去海边吧,别最后弄个受累不讨好。”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一时拿不定主意。傅士雷狠了狠心说:“都准备好了,干吧,反正咱们干活儿也不是为了受表扬,总不至于做了好事还挨批评吧!”

大家一听,也对,便不再争论,拿起工具忙活起来。他们先把上面的木块、烂塑料、废纸和干草等收集在一起,然后点燃,再用铁锨把砖头、瓦片、废土等装上三轮车,拉到后院,填在了存有积水的坑洼处。

太阳慢慢升高,汗水顺着脸颊成串滑落,身上的衣服也几近湿透,但没有一个人躲到阴凉处休息,年轻人那种不服输的劲头儿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充分地体现,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不行,谁也不第一个提出休息,即使火辣辣的太阳停在头顶,发狠似地灼烧他们的每一寸肌肤,他们也同样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每个人都快到了忍受的极限,可谁也不甘示弱,这大概就是年轻人的本色吧,这股拼劲儿似乎是这个年龄段所特有的本钱。

正在几个人挥汗如雨的时候,黄大爷站在传达室门口冲他们喊:“小伙子们,先歇歇吧,我给你们煮了绿豆汤,都晾凉了,快过来喝!”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继而一齐扔掉手里的铁锨,跑向传达室。他们来不及向黄大爷道谢,就每人抓起一碗绿豆汤,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

黄大爷又给他们每人倒上一碗,夸赞道:“看到你们干活儿的场面,我浑身都有劲儿,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啊……”黄大爷眼里闪着无限的豪情。

“黄大爷,您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能干吧?”傅士雷一边把第二碗绿豆汤灌进肚里,一边往电扇底下站了站。

“那当然!”黄大爷眉毛往上一扬,脸上充满了自信。但随即,他拍了拍微驼的背说,“现在老了,不中用了,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啊!不过大爷得劝你们几句,那活儿不是一下子就干完的,大热的天,得悠着点,不然一中暑,连正常班都得耽误了,你们刚参加工作,上不了班可是大事啊!”

几个人不住地点头称谢,临出门时,每人又喝了一碗绿豆汤。

就这样,他们一边比拼着干活儿,一边渴了就到传达室喝绿豆汤,将近中午,南面的围墙底下已经清理干净,看看北墙底下的东西也不少,就决定先吃饭,下午再接着干。

下午四点多,北墙底下也终于清理完了,原来又脏又乱的地方,现在变得既整齐又洁净。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四个人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虽然很累,但他们却觉得那种成就感是其他任何东西所无法比拟的。

万道云霞染透了西边的天空,绘成一幅壮丽的油画,绚美至极,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环卫局大院竟是那般庄严与辉煌。

次日,他们问清了路,坐公交车来到海边。傅士雷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他兴奋地脱了鞋,踩在细软的沙滩上。经过太阳的曝晒,沙子有些烫脚,可他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任凭那种灼热而又酥痒的感觉从脚底往上蔓延。当他的双脚迈进海水的时候,一股清凉顿时扩散开来,传遍全身,他深吸一口气,迅即倍感舒爽。

站在海水里,目视远方,看那阵阵波涛滚滚而来,他不由得突发奇想:如此广阔的大海,不知历经了多少世事变迁,可它都把它们包容在自己的胸怀中,依旧潮涨潮落,依旧清澈无垠,在大海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啊!如果每个人都具有大海一样的胸怀,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世界呀!

正在他心驰神往的时候,一股冰凉的海水泼到他身上,随即传来赵福禄的声音:“老三,在那儿发什么愣啊,快下来,太凉快了!”

傅士雷循声望去,那三个人正像鱼儿一样游得起劲儿。他迅速脱掉外衣,顺手往岸上一扔,快跑几步,然后一个鱼跃,立即融入大海温柔的怀抱。

游累了,躺在沙滩上,用沙子埋住身体,仰望蓝天白云,心也被放飞到广阔的空间。感觉身体已经发烫了,哥几个又冲进大海,尽情嬉戏打闹,全然抛却了生活中的万千琐事。游够了,坐在沙滩上,一边享受充足的日光浴,一边远望一艘艘巨型货轮进出港口,人生的理想和追求在他们心中荡漾开来。

环卫局的职工们一上班,立刻注意到了院子里的变化,私底下人们便议论开了。

有的说:“这才像个单位,那些垃圾早该清走了。”

有的说:“咱们单位的头儿还真干了一回正事。”

有的说:“我早就跟领导说过,那些杂物太碍眼,让他们找人清走,可他们一直拖到今天。”

……

最后,人们从黄大爷那里得知这活儿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干的,褒贬之声便纷至沓来。

有人说:“这四个小伙子还真能干,到底是年轻人,有眼色,肯付出。”

有人说:“咱们单位要是人人都能这样,肯定会形势大好,哪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力。”

有人说:“还不是为了表现自己,谁知道他们的目的纯不纯哪!”

有人说:“咱们单位的领导就知道说空话,不办一点实事,我看还不如这四个小伙子呢!”

有人说:“领导都不管,他们在这儿出风头,等着倒霉吧!”

……

傅士雷刚打扫完办公室,方华和杨清美就前后脚走进来。方华劈头就问:“小傅,围墙底下的垃圾是你们清理的吗?”

“是啊,是不是看着干净多了?”傅士雷心里美滋滋的。

“干净是干净了,可是哪个领导让你们这么做的?”

“没有哪个领导让我们这么做,我们是自愿的,义务劳动。”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是领导让你们这样做的,那很好,可是你们没有经过领导同意,便自作主张,把领导往哪放?”

傅士雷愣了,他可没想过这个问题。

见傅士雷不说话,杨清美说:“小傅,方华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他只是告诉你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刚来的时候也这么积极,可后来却有人到领导那儿告状,说他随意性太强,不把领导放在眼里,领导就把他调到业务管理科来了。不是爱干活儿吗?这回让你干个够!这就是领导的意图。”

傅士雷傻眼了,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那么多事,赶紧问:“杨姐,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倒不用怕,你已经分到咱们科室了,总不能因为这点事把你开除吧?不过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傅士雷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辛辛苦苦地奉献了一整天,难道真的会遭到批评?不会吧!要是那样的话,以后谁还会主动干活儿?”

正想着,人事科的一个科员站在门口说:“傅士雷,张科长让你去一趟。”

傅士雷忐忑地来到张冠强的办公室。

张冠强阴沉着脸问:“小傅,清理前院的垃圾是你们几个干的吗?”

“是。”

“你们闲着没事清理它干什么?”

“我觉得那些垃圾影响了咱单位的形象,就让他们几个跟我一起清理了。”

“这么说主意是你出的?”

傅士雷怕连累那哥几个,点了点头说:“是我,跟其他人没有关系,他们是跟着我一起干的。”

“我一猜就是你,你从来的那一天就跟别人不一样。”张冠强正色道,“小傅啊,我告诉你,你这样做完全没把领导放在眼里,领导能高兴吗?领导要是怪罪下来,连我也难脱干系。”

傅士雷不解地问:“张科长,主意是我出的,活儿是我干的,这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会怪到您的头上呢?”

“这不明摆着吗?你是我从人才市场招来的,你来之前什么事没有,你一来这事就发生了,就算肖局不往我这儿联系,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会到肖局面前告我的黑状。”

“我觉得就清个垃圾,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懂什么,这里的问题大得很!你们年轻人哪,就是缺乏政治觉悟,做事太草率,想起什么事头脑一发热就不顾后果了。那些垃圾堆在那儿两年了,有人曾跟肖局建议,找人清理干净,可是肖局是局长嘛,那么大的领导,工作肯定很忙,哪里会顾及到这些小事,所以就一直没清理。可结果,肖局没办的事,你给办了,你说你这不是让领导下不来台吗?肖局要是下不来台,肯定也不会让我下得了台。”

傅士雷思忖了一下,觉得这话似乎有一些道理,就问:“张科长,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冠强压低声音说,“一旦肖局问起这事,你千万讲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是你们几个头脑一热就干了。至于你们,都是年轻小伙儿愣头青,我找机会给你们说几句好话,我想肖局至多是批评一顿就算了。如果把我也牵连进去,那我给你们说好话的机会就没有了。”

“没问题,这本来就是我们几个人的事,不会牵连别人的。”

“那就好。”张冠强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神态恢复了正常,“总之,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冲动,领导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领导没安排的事,别管。你时刻都要记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单位里比你能干的人多着呢,人家怎么不抢着干呢?这种事千万不要再干了,知道吗?”

傅士雷无奈地点点头。

“小傅啊,年轻人有干劲儿,是好事,可做什么事之前一定要动动脑子,考虑全面一些,不能一时兴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将来怎么会有发展呢?你千万要记住,肖局找你的时候,一定要说清这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懂吗?”

傅士雷木讷地转身出来,王孝章从隔壁探出头,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表情严肃地说:“你,过来。”

傅士雷不知道王孝章要干什么,疑惑地进了他的办公室。王孝章质问道:“你这人怎么刚来就找事,就显着你能耐是不是?”

傅士雷试探着问:“王主任,您说的是清理前院垃圾的事吗?”

“不是那事是什么事,难道你还做了其它错事吗?”王孝章鼻孔里哼了一声,“傅士雷,作为同龄人我不得不告诫你,你们把垃圾清走了,明摆着就是没把我王孝章放在眼里。”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只是……”

“行了,别找理由,也许你没那么想,可在别人眼里,肯定会那么看。他们会说我还不如你,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放?怎么说我也是办公室主任,难道觉悟还不如你?”

“这……”傅士雷无言以对。

“这什么这!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

“没有,绝对没有!这您尽管放心。”

“没有企图?”王孝章沉吟着说,“那是不是有人指使你那么做,故意让我难看?”他用手指了指张冠强的办公室。

“没人指使,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不可能,这张冠强历来都在我背后使阴招,没有他出坏主意,你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确实不是他的主意,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真的?”

“真的!”

王孝章紧锁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身子往后一靠,点着一只烟,猛吸一口,翘起二郎腿说:“我听说你是张冠强的人。”

“没有的事,我只是张科长从人才市场招来的,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

“哦,是这样啊。我告诉,我是办公室的负责人,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多向我汇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我肯定会帮你。你要是找别人,没准他们会陷害你,知道吗?”

“行,那先谢谢您了!”

“你不用跟我客气,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再做什么事要先跟我商量,毕竟我在环卫局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王孝章使劲儿吸了一口烟,吐出两个烟圈,脸上爬满了得意的笑容。

“好的,我记住了。”

“我这人眼里可从来不揉沙子,是我的人,我会好好照顾,谁要是敢跟我作对,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好过的。”王孝章狠狠地说。

傅士雷无心再听他说下去,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杨清美见他神情沮丧,关切地问:“张冠强找你有什么事?”

“就是清理前院垃圾的事。”傅士雷一五一十把上楼的经过说了一遍。

杨清美听完,生气地说:“这两个东西勾心斗角,想把你扯进去,别搭理他们。本来有一个张冠强就够了,去年又来了个王孝章,这里就更乌七八糟的了。”

“我说什么来着,在咱这儿,就是不能干好事,一传出来就变味,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是怎么长的,谁干得出色就咬谁。”方华愤愤地说。

“我看这事挺复杂。”杨清美说,“你最好还是找李科长说说去,让他拿个主意,要不人们总是议论纷纷,对你的影响不好。”

傅士雷为难地说:“我一看到李科长那股严肃劲儿,就发怵。”

方华一笑:“这你可是看走眼了,咱李科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整天板着脸,心眼儿可好了。”

“没错,李科长的为人可是一等一的,对下属特别关心。你来了也有一个礼拜了,应该能够体会出来。去找他说说吧,他肯定会支持你,最起码能给你撑撑腰。”杨清美劝道。

傅士雷只得硬着头皮来找李科长。

这次,李科长脸上竟出现了难得的笑容:“小傅,快坐,我正想找你呢。”

傅士雷一惊,心想:“怎么今天这么多人找我?肯定还是那件事。”

他诚惶诚恐地问:“您是不是也为了前院垃圾的事?”

“对呀!”李科长的麻脸焕发着红光,“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聪明,我还没说就被你猜中了。”

“李科长,对不起,我不应该在没有征求您意见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给咱们科室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傅士雷作起了检讨。

李科长一瞪眼:“这话从何说起?坐,快坐。这是大好事,你主动去做,更能说明你觉悟高,咱们科室有这样的同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为什么还向我道歉?”

“这事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议论,有人说我没把领导放在眼里,还有人说我另有企图。”

“你会有什么企图!做好事倒落了不是,你别理那帮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背后瞎嚼舌头,我早就看不惯了。”李科长把茶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

“还有人说这事肖局都没管,却让我们几个人做了,恐怕让肖局下不来台。”

“这倒是有可能。”李科长皱起眉头,“老肖这个人哪……这样吧,一会儿我去找肖局,跟他解释一下,应该没有问题。你记住,年轻人就该像你们这样,想在前,干在前,有活力,有正气,以后有这样的事尽管干,我全力支持你。”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傅士雷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李科长语重心长地说:“小傅啊,现在有干劲儿、肯奉献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就半途而废,要把这种作风保持下去,并且发扬光大,我们单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傅士雷感激地看着自己的主管领导,虽然那张麻脸让人望而生畏,但却充溢着正气,让他从心底里钦佩。

王孝章确认傅士雷并没有其它想法,也不是受别人指使,便放心地靠在椅子上休息。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傅士雷虽然不是张冠强指使的,但张冠强平时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何不趁这个机会整治他一下,让肖局别再那么看重他。”

一抹阴笑浮上王孝章的嘴角,他随手拿起一份文件,来到局长办公室。

肖局长正在喝茶,见王孝章来了,温和地问:“孝章,有事吗?”

“我来跟您汇报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我觉得有人想诋毁您的形象。”

“有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分析出来的。”

“那你给我分析一下。”

“清理前院垃圾的事您知道是谁干的吧。”

“知道,是新来的那几个大学生,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事表面上看没什么,可要是细想想,就真有些问题了。”

“你说说。”

“您想啊,大礼拜六的,他们不出去玩,非要受那个累,图的是什么?”

“他们刚来,大概是想表现表现吧。”

“您这么想是因为您肚量大,但在我看来,并不全是这样。他们表现的机会多了,偏要这么做,肯定背后有人指使。”

“有人指使?指使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肖局,这就是您大仁大义的地方,有人算计您您还当他是好人呢。我可听有人暗地里磨牙,说您作为局长,早该让人把那些垃圾清走。这下好了,活儿叫那几个人干了,您的威信也跟着降低了。”

“谁这么说,看我不收拾他。”肖局长脸色一沉。

“谁这么说不重要,关键是谁在背后搞鬼。”

“那你说这个搞鬼的人能是谁呢?”

“以您的智慧应该想得到,只要您想想是谁把他们招来的,也许就会理出点头绪来。”

“张冠强!他这样做是损人不利己呀,以他的处事原则,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怎么会不利己呢?在咱们单位,他是老资格的科长,如果把您弄臭了,他最有可能取代您的位置。”

“听着倒有些道理。”肖局沉思了一会儿,说,“等我理出头绪来再说吧。”

“那好,您慢慢想。说实话,如果跟您没有这层关系,我才不来呢。这张科长平时工作不怎么样,背后使绊子的手法却很高明。”

“好了,我明白你的苦心。孝章,今后在工作上还得加把劲儿,做好我的左膀右臂,外人终究是信不过的。”

“肖局,您放心吧,我就像对待我亲爹一样对待您。”

肖局长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孝章前脚刚走,张冠强就来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条软“中华”,放在肖局长的桌子上。

肖局长抬眼看了看他:“张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冠强眯眼一笑:“肖局,我知道您爱抽这个牌子,特意给您买了一条。”

肖局长拿起烟看了看:“你抽烟还用买?”

“瞧您说的,谁抽烟不都得买吗?咱自己又不会生产。”

“得了,有事说事,你来不单纯是给我送烟吧?”肖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让您猜着了,我是来跟您承认错误的。”

“跟我承认错误,你有什么错误?”

“这次我的错误大了,您可一定得原谅我。”

“到底什么事,说吧,别兜圈子了。”肖局长有些不耐烦。

“我错在招了四个不懂事的大学生,给咱们单位找了事。”

“你说的是傅士雷他们几个?”

“对,就是他们。这几个人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擅自做主,把前院的垃圾清了。”

“这么说不是你让他们清的,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肖局,天地良心,我这个人向来注重工作原则,这您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干这种糊涂事?”

“要这么说,这几个人还真得好好批评一下。”

“一定要批评他们,让他们记住,咱们单位是讲规矩的地方,不能任由个人的性子胡来。”张冠强稍微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还有,肖局,您不觉得这事有点怪吗?”

“有什么怪的,你说说。”

“这几个人就算再缺心眼儿,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除非有人暗中指使。”

“暗中指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冠强用食指推了推眼镜:“这事太蹊跷了,这几个人刚参加工作,怎么可能想着去清理前院的垃圾?肯定有人想利用这件事,扇风点火,陷害我。”

“咱们单位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不可能,是不是你想得太多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这事明摆着,不然傅士雷他们几个不会吃饱了撑的干蠢事。”

“那你说陷害你的人会是谁呢?”肖局长直直地盯着张冠强。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想对我不利,这事您得调查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肖局长打开抽屉,把那条烟放进去,然后往椅子上一靠,摆摆手:“好了,你别想那么多了,没人想害你,再说了,有我在,谁也害不了你。”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您关照我,提拔我,我从心眼儿里感激您。”

“我这也都是为了工作,你懂事,能干,不用你用谁呀?我不可能用那些庸才,那不把咱们单位毁了吗?我是一把手儿,这点责任心还是有的。”

“那您原谅我的错误啦?”张冠强眼巴巴地看着肖局长的脸色。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这事不是你的错,原本就是那几个人的错,我会找他们的。”

“那太谢谢您了。”张冠强像是得到特赦似的,转身出来,迎面正碰上李科长。看着李科长冷冷的目光,他笑着点了点头,便快步走过去。

肖局长见李科长来了,站起身来,笑着说:“老李,你终于肯进我的办公室了。”说着,递上一支软“中华”。

李科长没有接,他从上衣兜里捏出一支普通香烟,不无嘲讽地说:“你那烟我抽不惯,还是自己留着吧。”

肖局长并没有介意,他干笑了两声,拿起打火机,为李科长点上烟。

吸了两口烟,李科长说:“我来你办公室可不是为了我的事,你别瞎得意,以为我给你服软了。”

肖局长说:“哪儿的话,咱俩是老战友,只要你不在单位里明着跟我作对,不管是谁的事,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去帮。”

“那是两回事,你做得不到位就别怕别人说。”

“好了,好了,今天不谈这个。老李,说说找我有什么事。”肖局长泡了一杯茶,递到李科长面前。

李科长接过茶:“我是为傅士雷的事来的。”

“是这个事啊,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我说了。这小子也真不像话,我正准备派人清理那些垃圾,可他却自作主张,把这事干完了,这不明摆着不把你这个科长放在眼里吗?细想一下,他也没把我这个局长放在眼里。老李,你要是觉得他不顺手,明天我就把他调到别的科室去。”

李科长“腾”地站起来,红着脸说:“你还是把你这个局长的面子看得那么重,要真是那样,你早就派人把垃圾清走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我看是有人在你面前说风凉话了吧!”

“你别着急嘛,有话好好说,这么多年了,你这火爆脾气该改一改了。”肖局长示意李科长坐下,“我这是从全局的利益出发,才决定要通报批评他们……”

李科长“啪”地一拍桌子:“什么!你还要通报批评他们!你这个局长真是越当越昏了。他们明明是做了好事,为单位解决了很大的问题,表扬还来不及,怎么还要通报批评?你要是批评他们,我这个科长就不干了,因为这事是我让傅士雷干的。”

“老李,真是你让他这么干的?你可不要骗我呀。”肖局长的口气软下来。

“当然是我的主意,本来我们业务管理科就有清理的责任,我看傅士雷刚来,就想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你不是总说,年轻人就应该多锻炼锻炼吗?所以我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他们了。”

“要是你让他们这么干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我原本以为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让他们干的。”

“哪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风言风语了?你可是单位的一把手儿,不能听风就是雨,不然你毁的可不是你自己,而是整个单位。”

“好了,这些我懂。你也知道,我是最讲原则的人,别人的话不会轻易相信的。哎,老李,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让你们科室找个机会把前院清理一下,只是你们外面的活儿太忙,一时没腾出空来,现在你让傅士雷这样做,也就等于是我让他干的,对不对?”

“对呀,我也跟傅士雷说了,这事肖局是同意的,如果他们利用休息日完成任务,肖局一定会大加赞扬。”

“你真是跟他们这样说的?”肖局长将信将疑。

“当然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李科长瞪大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那这事得重新研究一下,确实应该表扬这几位同志。他们虽然年轻,可责任心和奉献精神却很强,还能很好地贯彻领导的意图。”肖局长顺坡下驴,即使李科长说的不是真的,他也不想再得罪这位老战友,况且他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这个局长心胸狭隘,对几个做了好事的职工进行批评,那样的话,弄不好会招来笑柄,自己的威信可就真的降低了。他用商量的口气问,“老李,你说,该怎样表扬他们几个?”

“应该开个会,公开表扬,这样才能让大家知道是你领导有方,一来对这件事做个澄清,二来堵住那些胡说八道人的嘴。”

“好,我听你的。”肖局长把烟掐灭,用手在桌子上轻拍了一下。

李科长想了想说:“老肖,我看咱们单位既然出现了这种很好的苗头,你不如再充分调动一下,本周五我们来个内部美化日,把前院的地砖重新铺一下,把车棚加个盖儿,再把花坛的花栽上,这样咱们单位就会焕然一新。对外,上级领导会认为,在你的领导下,环卫局起了新变化,对内,也让职工们相信,清理垃圾的事就是你亲自布置的,而且是一整套周全的计划,你说这不是两全齐美吗?”

“你说得太好了!老李,我正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现在正是时候,一会儿我就让办公室通知大家开会。”肖局长一下子来了兴致,笑咪咪地看着李科长,意味深长地说,“老李呀,这才是老战友,有什么事互相帮衬一下,咱们的情义是比谁都深的呀!”

李科长的面色凝重起来,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友间亲密无间的年代,但转瞬间,他收起满脸的柔情,严肃地说:“那是以前了,转业之后,你不觉得咱们几个战友都生疏了吗?现在很多人注重的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肖局长干笑了两声:“那哪儿能啊!战友就是战友,这种感情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哪天咱们几个老战友还真得聚一聚,重温一下感情了,到时候我请客。”

“谁请客无所谓,只要还念着那份情,我肯定去,我老李就是这种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那好,一言为定。”肖局长主动伸出手。

李科长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此时此地,两个战友的心似乎又靠在了一起。

李科长走后,肖局长给王孝章打电话:“孝章,通知各科室,十点全体职工到会议室开会。”

王孝章下意识地提醒:“肖局,咱不是每个月月初才开一次会吗?今天还没到日子。”

“别问那么多了,我有别的事要讲,你只负责通知就行。”

“好,我马上通知。”王孝章猜测,肖局长要开的是个批判会,不仅傅士雷他们要挨批,很有可能张冠强也要挨批。

“谁让你仗着自己是个老科长就对我不敬呢,这回要让你知道钢是铁打的,看你以后不乖乖地听我的话!”王孝章暗自发狠。

不知为什么,今天大家开会的积极性都很高,十点一到,全部到齐。

肖局长坐在主席台上,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挺起腰板,扫视了一下全场,激昂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临时召开这个会议,不为别的,就为弘扬一种无私的精神。大家都看到了,就在上周六,我们单位的傅士雷、周永军、赵福禄、闫中良这四位新来的同志,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义务奉献,把前院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净净,这种精神很值得我们学习嘛!清理工作我早就让业务管理科做了计划,但大家知道,咱们单位负责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而人手又比较少,所以一直没得工夫。现在好了,我们这四位年轻的同志勇敢地挑起了这个重担,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现在请这四位同志站起来,让大家再认识一下。”

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四个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掌声结束以后,肖局长接着说:“我一直强调,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得有这种敢于吃苦、甘于奉献的精神,现在我们单位里的这种精神正在从老到新一代一代传下去,相信,在这种精神的引领下,我们的单位将会越来越好!不过,我私底下听人议论,说他们这么做是自作主张,在这里我要澄清一下,这种说法是毫无根据的,他们的行为绝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单位行为。是我把这项工作交给了李科长,李科长决定锻炼一下新人,就给傅士雷布置了这个任务,傅士雷就跟那几个新同志一起,牺牲了他们宝贵的休息时间完成了这个任务,这种对领导意图坚决贯彻的意识,这种任劳任怨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很值得我们学习,我建议大家再次对四位年轻的同志报以热烈的掌声。”

看到鼓掌的人多起来,肖局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憧憬了本单位的大好形势,赞扬了镇领导对环卫工作的充分重视。

就在大家又将昏昏欲睡的时候,他说:“为了调动大家的主动性,积极配合镇政府勤俭节约办实事的号召,我决定,把本周五定为单位的内部美化日,各位科长、主任、党员、团员及积极分子都要参加美化工作,主要任务是更新前院的地砖,车棚加盖儿,把花坛栽上花草,其他人员把自己办公室及楼道内的卫生打扫干净。这样,我们单位的环境就更加漂亮了,我们上班也就更加舒心了。”

趁大家正在迟疑,还没发出反对声音的时候,肖局长立刻开始布置:“这项工作的具体安排由办公室下文通知给各部门负责人,财务科和设施设备科负责进料,宣传科负责联系电视台做好对外宣传,业务管理科负责提供工具。我希望每位同志高度重视此项工作,这将是我们环卫局史无前例的一个大动作,做得好的话,就会成为全镇的一个标杆。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那就散会!”

人们一边谈论着,一边往外走,大家都不明白肖局长怎么突然之间做了这么一个决定,竟然兴师动众搞什么内部美化。特别是有几个部门的科长,更是面露难色,围住肖局长述说自己的苦衷。

财务科钱科长说:“肖局,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局财政向来紧张,哪有多余的钱去买料啊?”

“这是你们财务科的事,跟我没关系。不管怎样,这事关系到咱们局的整体形象,进料的钱必须想办法拿出来。”肖局长瞪了一眼钱科长,满脸不悦地说,“如果什么事都让我去想办法,要你们这些科长还有什么用?”

几句话噎得钱科长不敢再说话,即使有再大的困难也只能自己去想办法,实在不行先掏钱垫上也比惹怒肖局长强。

宣传科邢科长刚想说请电视台做宣传得疏通关系,那也需要钱,否则那帮爷是请不动的,一听肖局长这种口气,他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此时的肖局长正在兴头儿上,这个面子工程是一定要做的,触怒肖局长明摆着是跟自己过不去。

还是王孝章善于察言观色,他本想说这活儿交给临时工干就行了,用不着局里的职工亲自干,一看肖局长的态度,他马上改口说:“这可是咱局里的一件大事,充分体现了上下齐心、共创大好局面的责任意识,我们一定会在肖局的带领下,出色地完成此项工作,我们办公室也一定会抓紧时间,尽快布置,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他看了看留下来的几位科长,说:“咱们肖局的这种安排,在整个临港镇都可以称得上是首创之举,肯定会起到巨大的带动作用,你们说,是不是?”

那几位科长虽然满肚子不高兴,但随口说说就能拍马屁的事谁也不甘落后,他们纷纷附和着说:“肯定是这样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单位就是镇里的一面旗帜,肯定会受到镇领导的表扬,就为这,我们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绝不拖单位的后腿。”

肖局长却把脸一板,正色道:“同志们,我们做这件事可不是为了邀功请赏,就算镇领导表扬,我们也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能因为一点成绩就骄傲自满。”

“是!还是肖局站得高、看得远!”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在一片啧啧的赞叹中,人们走出了会议室。

散会之后,傅士雷去找李科长,李科长正拿着一张老照片仔细端详,眼里满是温情。

傅士雷感激地说:“李科长,今天多亏您了,要不我们几个就该挨批了。”

李科长轻轻地把照片放在办公桌上,目光缓缓地从上面挪开,抬起头说:“小傅,用不着感谢我,我应该感谢你,是你为咱们科室争得了荣誉,也给咱们单位带来了活力。看着你呀,我就想起了自己当兵的时候。”

“李科长,听说您跟肖局是战友,是真的吗?”

李科长招呼傅士雷过去,拿起桌上那张黑白照片,指着上面的人问:“小傅,你认得出这张照片上的三个人是谁吗?”

傅士雷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有三个小伙子,穿着整洁的军装,英姿飒爽地站在一起。他指了指站在中间的脸上有几个麻点的人说:“这是您吧。”

“好眼力!”李科长夸赞道,“接着看。”

傅士雷又看了看站在李科长左边的人:高高的个子,右手搂着李科长的肩膀,眼睛咪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神情极像肖局长,只是脸显得瘦了些,身子单薄了些。他试探着问:“左边这个人是肖局吧?”

“没错,你还真行。”李科长指了指右边的人说,“这个人恐怕你就不认识了。告诉你吧,这个人叫王炳昆,虽然你不认识他,但你认识他儿子,就是咱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王孝章。”

傅士雷端详了一下,那眉眼果然和王孝章颇为相像。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三个是战友,即将转业的时候,照了这张合影。想想转业之前的日子,真是让人难忘啊!”李科长的目光始终不离照片,思绪仿佛已飞回过去,“那个时候,虽然部队的生活很艰苦,但是大家相互照应,彼此信赖,真比亲兄弟还亲,现在想起来还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李科长沉浸在往事的美好回忆中。

傅士雷如有所悟:“原来您和肖局真是战友,怪不得您说话那么管用。”

“不是那回事。”李科长小心地把照片夹在一本《毛泽东选集》中,随即脸上的温情一扫而光,“当初在部队是不分彼此,可到了地方,一切都变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次他之所以听从了我的话,是因为这样做对他是有利的,否则结果肯定不会这样。我就是因为以前看不惯他的作为,顶撞了他几次,才被他处处刁难。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小傅啊,我很欣赏你的工作作风,好好干吧,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信努力工作的人总被排挤,搞歪风邪气的人却能畅通无阻!只要你行得端,做得正,我支持你!”

听着李科长发自肺腑的话,傅士雷顿时觉得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来到院子里,站在太阳底下,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淡蓝的天空,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快活地飞起来。那种轻松,那种自信,又和刚毕业的时候一模一样了。

晚上,哥几个吃完饭,聊起白天的事。

闫中良说:“今天一上班,我们科长把我臭骂了一顿,说咱们干的那件事再蠢不过了,让我以后做什么事注意点,别自作主张,以免给他带来麻烦。”

“可不是吗,我也挨了一顿臭骂。”赵福禄接过话去,“当时吓得我直想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一趟。”

“看来咱们的境况是一样的。可后来肖局却在大会上表扬了咱们,那种感觉太好了!”周永军长出了一口气。

“那当然了,这可是咱们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受表扬,而且是在全体会上公开表扬。”赵福禄说。

“一散会,我们科长又把我叫过去,说之前他了解的情况不够全面,批评错了,希望我以后更好地表现,为我们科室争光。临走,他还给了我一支烟呢!”闫中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从衣兜里摸出那支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香烟。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差呢?”周永军问,“老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傅士雷说:“我们李科和肖局是老战友,他跟肖局说这事是他让咱们干的,肖局这才消了火,不然这顿批评咱是挨定了。”

赵福禄羡慕地说:“还是你们科长好,处处都为下边的人着想,早知道这样,当初分到业务管理科算了。”

傅士雷笑着说:“我早就说过,我们那儿是咱们单位最受累的科室,没人愿意去,二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况且咱们这是工作需要,你想分到哪个科室就分到哪个科室啊?那不就乱了吗?”

赵福禄不服气地说:“我不是吹,在我来之前,我爸早给我打点好了,人事科的张科长告诉我想去哪个科室都行,让我随便挑。可他当初也说业务管理科不好,原来他是留了一手,把这个人情送给你了,看来你送的礼比我多。”

傅士雷说:“我可没送礼,是张科长直接把我分到业务管理科的。”

“得了吧,没送礼怎么会把你分到那么好的科室?” 闫中良话中带刺儿。

周永军醋意十足地说:“这年头儿参加工作可是大事,谁不送礼呀?老三,你可真行,隐藏得够深的,我记得前几天你还故意问我们送礼没送礼呢。”

“我不是故意问的,我就是没送礼。”

“不说就算了,反正咱们都心知肚明。”赵福禄阴阳怪气地说。

“可不是吗,你要是没打点,为什么刚才开会表扬咱们的时候,肖局一个劲儿地提你的名字,而对我们几个只是一语带过?我看你的礼是送到一把手儿那里了。”闫中良说。

几个人想了想,觉得闫中良的话有道理,就连傅士雷本人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这下那哥几个也就信以为真了,直夸傅士雷有远见,还没参加工作就巴结上了局长。既然傅士雷是肖局长的人,肖局长对他有所偏爱也就理所应当了。

傅士雷暗暗吃惊,没想到那哥几个在来之前真的做足了准备,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不敢往下想了,只觉得这个社会和他想象的真的不太一样。但他内心深处一直坚信,送礼只是一种形式,并不代表那哥几个不怎么样,即使他们当初没有和自己承认送礼的事实,也不能说明他们人品不好。况且,虽然自己没有送礼,但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开拓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单位能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现在的结果不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吗?

傅士雷上床不久就沉沉睡去,他已不再去想任何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再去考虑成败得失,他只觉得,只要埋头工作就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再想其它纯属多余。

环卫局的内部美化日在一阵阵汽车喇叭声中拉开了帷幕,沙子、水泥、橡皮砖、车棚的棚顶、几十盆鲜花及十几棵树被一股脑儿地堆在了院子里。

王孝章拿了把椅子,让肖局长坐到阴凉处指挥,各科室的科长每人负责一项具体工作,剩下的人按着特长分到这几个科长的组里,他挑了两个有技术的人铺橡皮砖,两个体力较好的搅拌沙浆,几个小伙子去挖坑栽树,女同志负责栽花……安装车棚棚顶需要焊接,这是一项真正的技术活儿,环卫局里没人会干,王孝章特意提前去关系单位请了两个焊接师傅,环卫局只派了一个人打下手,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最后剩下一个岁数大的,王孝章安排他给干活儿的人送凉白开。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平时松散惯了的人们,看到肖局长亲自督阵,各处室的主管领导又没闲着,就都表现出了超常的积极性,他们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一时间干得热火朝天。

肖局长看着眼前的场面,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作为环卫局的最高领导,他对职工们的表现非常满意,也暗自欣赏自己的领导能力,他觉得大家之所以这么有热情,是因为自己受人爱戴,且领导有方。他来环卫局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一股豪气在胸中升腾,第一次这么自信地指挥大家工作,也第一次看到自己单位的人劳动起来竟然有这么大的热情!

办公楼内的清洁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处室剩余人员进行了有效的分工,人们扫地的扫地,擦地的擦地,擦玻璃的擦玻璃,倒垃圾的倒垃圾,对他们而言,工作强度比在前院干活儿的人小了许多,如果这点活儿再干不好,就会被人笑掉大牙。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他们的工作居然具有了创造性,他们把电扇叶上的尘土全部擦掉,把档案柜里的文件、材料摆放整齐,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还把各楼层的厕所彻底清理了一下,更有几个细心的人看到院里栽剩下的盆花,就跑下来,各办公室放了一两盆,登时就增添了清新的气息。

大家各出其力,各施所能,让这个原本寂静冷清的单位焕发出了少有的活力,这是之前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就在人们积极投入到劳动中的时候,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走进了环卫局的大院,看到眼前忙碌的场面,他们先是一惊,然后赶紧抓拍了几个镜头,生怕这火热的场面只是昙花一现,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王孝章迎上去:“各位辛苦了,我代表环卫局欢迎你们,有什么要采访的,问我就行,我是办公室王主任。”

记者赶忙把话筒伸到王孝章跟前:“王主任,咱们单位搞的内部美化日非常有意义,请问你们是如何想到这个好点子的?”

王孝章刚想高谈阔论一番,突然发现肖局长正冷冷地看着他,他赶紧把记者带到肖局长面前:“内部美化日是我们肖局倡导的,有什么问题你们问他吧。”

面对摄像机,肖局长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当然,这都是他昨天晚上就想好的台词,他讲到了环卫局的责任,讲到了职工们的觉悟,讲到了这一切都是为了给镇里节省资金,也讲到了自己的工作思路和开展内部美化日的意义,同时,他更是不失时机地讲到了镇领导的英明决策,虽然这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从他的口里说出来,竟然跟真的一样。

送走了电视台的人,肖局长让大家先找阴凉的地方歇一歇。

王孝章悄悄走到傅士雷身边,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小声说:“士雷,我早说过肖局对你们上次的事很重视,你看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告诉你吧,我可没少在肖局面前说你们的好话。我看肖局倡议开展这个活动,其灵感就来自于你们上次的劳动。”

傅士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想:“你上次不是说我们不应该那么做吗?”

但他还是善意地笑着说:“王主任,谢谢您的帮忙,如果上次不是您提醒我,可能事情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

“那是自然,不瞒你说,要是没有我,你们就要倒大霉了。上次我跟你谈完,就去找肖局说你们的好话去了。不过,咱是自己人,你放心,只要是我王孝章的人,我肯定能罩得住。”他朝肖局长瞥了一眼,说,“今后如果肖局找你谈话,你可别忘了替我美言几句,咱这叫互相帮忙、互惠互利。”

“肖局那么大的领导,怎么会找我谈话?王主任,您别开玩笑了。”傅士雷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这你别管,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你可千万别忘了,真有那么一天,一定替我说说好话,只要肖局一高兴,我的好事就成了一大半。”王孝章说完,又回到肖局长身边,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把扇子,忙不迭地给肖局长扇着风。

歇了一会儿,肖局长命令接着干,众人又顶着烈日忙活起来。

傅士雷他们最先完活儿,对这些小伙子来说,挖几个坑,栽几棵树的确不算什么。看着别人的活儿还没干完,他们就放下手里的铁锨,走过去帮忙。

经过张冠强身边时,他叫住傅士雷,装作很随意地问:“小傅,刚才我见你和王主任聊得挺投机,怎么样,他对你挺关心吧?”

“还行,不过我们也没谈什么事,他只是鼓励我好好干。”傅士雷停住脚步。

张冠强低声问:“他就没和你说点别的,比如你我之间的事?”

“没有。”看着张冠强警觉的样子,傅士雷便觉得好笑,“他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因为我们是同龄人。”傅士雷有意把王孝章说的“自己人”换成了“同龄人”,以免引起张冠强的过度反应。

“同龄人怎么了,他不就仗着自己有一个当官的爹吗?这种人除了拉帮结派、溜须拍马,不会干别的。小傅,虽然我比你大个十来岁,但是你如果有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你记住喽,你是我招来的人,我早就看中了你的工作能力,不然我为什么非要把你招到咱们单位呢?”张冠强掏出手帕,蘸了蘸额头上的几滴珠儿,朝王孝章瞥了一眼,说,“上周六的事,肖局找我了解情况,我替你们说了不少好话,可有些人就没起什么好作用,说了你们不少坏话。”

傅士雷迷惑地看着他,搞不清到底谁的话才是真的。

张冠强继续说:“做人嘛,要分得清好歹,要懂得感恩。行了,快来帮我们的忙吧,我们正需要你人手。”

傅士雷答应着,蹲下身,一边搬橡皮砖,一边暗自琢磨:“真搞不懂王主任和张科长这两个人,前几天他们明明是在埋怨我,还一个劲儿地推卸责任,今天却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态度明显见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傅士雷隐隐感觉到,这两个人好像在互相较劲儿,谁也不服谁,都想拉拢自己。想到自己是刚来单位的新人,他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卷进他们的明争暗斗中。他觉得如果单位里有了小团体,结成了小帮派,对今后整体工作的开展非常不利。

傅士雷始终认为,权力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要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做出应有的贡献,那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功。这源于他朴素的人生观,也源于他多年的农村经历,他不想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自己的初衷。

如今,在这个呈现新气象的单位,傅士雷终于感到自己的理想就要实现了。他暗自庆幸,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了。至于其它,只是一种形式,一种身外之物而已,他绝不会因为那些东西而迷失了自己,绝对不会!

第二章 奋斗

中秋将至,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太阳收起了往日的威严,变得和蔼可亲,她用清凉的手掌抚摸人的肌肤,让人无比舒适。天空越来越蓝,越来越高,姿态万千的白云在上面飘浮,形成各种图案,构成绝美风景。风中虽然还夹杂着咸腥的味道,但吹在身上已不再黏腻,相反地,却总给人一种惬意的感觉。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已不似先前那般脚步匆匆,而是慢步徐行,有说有笑。这一派秋的和谐与先前夏的浮躁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人恍惚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十月初,环卫局召开了例行会议,这次会议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这并不是说参加会议的人很多,而是会议室内挂满了气球和彩带,正面墙上还挂着大红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镇领导莅临我局指导工作”几个大字。与以往不同的是,主席台换成了一排长桌,上面罩着天蓝色桌布,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方面大耳、表情严肃的人。此人脸上泛着油光,头顶光秃,只有四周还有些许头发,形成一个“地中海”。他的右面是肖局长,左面是李科长,两边的座位上坐着其他科长。这个场面环卫局的人从未见过,大家在底下窃窃私语,不知今天又有什么新指示。

会议照例由王孝章主持,他用无比激动的声调说:“同志们,我局以前的工作得到了镇领导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今天,主管卫生和安全工作的王副镇长亲临我局指导工作,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王副镇长讲话。”

王孝章带头使劲儿鼓掌,王副镇长冲人们礼节性地点点头。在冗长的开场白之后,他说:“同志们,上个月,啊,咱们单位的全体职工,在肖局长的带领下,开展了内部美化活动,啊,这很好嘛,作为主管领导,我感到很欣慰,也很自豪,啊。这件事经过电视台的宣传,已经起到了很好的正面教育作用,在全镇开了一个好头,啊,我代表镇政府感谢你们,啊,大家的无私奉献精神是我镇持续发展的一笔宝贵财富,啊,有了这种精神,我坚信,我镇的飞跃发展指日可待,啊。”他停顿了一下,环顾会场一周,提高声音说,“为了表彰大家的这种精神,啊,镇政府决定,中秋节奖励环卫局每位职工200元,并一次性奖励你们单位5000元……”

王副镇长的话还没讲完,会场内已经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而且经久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王副镇长很会把握火候,在掌声完全消失之前,他情绪激昂地说:“同志们,奖励是对我们前期工作的肯定,啊,也代表着镇政府对大家的充分重视,啊,我希望环卫局的每一位职工,啊,今后要再接再厉,争创佳绩,为我们镇的环卫工作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啊,到那个时候,我将给大家发更多的奖金,记更大的功劳。由于时间关系,我就讲这么多了,谢谢大家!”

不愧是副镇长,他的讲话赢得了少有的掌声。他讲完后,肖局长接着讲,他非常真诚地感谢了镇领导对环卫局工作的重视,感谢了王副镇长对本单位工作的支持,又充分肯定了全局职工在内部美化日所表现出来的奉献精神。

最后他说:“同志们,中秋节快要到了,为了让全镇人民过上一个干净整洁的节日,镇里决定对各个居民区及商业街上的小广告进行彻底清理。居民区的小广告由各个居委会组织人手自行解决,商业街上的小广告由我们环卫局负责,此项工作必须在中秋节前完成。下周一是中秋节,这就是说本周日之前我们就得完成任务,今天是周四,满打满算,我们还有四天的时间。为了不辜负王副镇长对我们的信任,我决定暂停一切其它工作,所有人员散会以后,以科室为单位到院里集合,带好工具,去商业街清理小广告。”

此话一出,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交换着看法,特别是对周六、周日有可能要加班意见最大。

肖局长一看这情形,提高了嗓门:“静一静,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我知道时间比较紧,任务又比较重,不过维护市容环境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中秋当天,马镇长要在商业街出席一个剪彩活动,如果我们的工作不到位,让领导怎么看我们呢?那丢的可是咱们整个环卫局的脸!”

“原来马镇长要去商业街剪彩,怪不得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清理干净呢?”人们在心里暗自嘀咕。

看看大家默不作声,肖局长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很辛苦,但此项工作是必须要完成的,换句话说,如果这项工作完成得好,我们单位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就又提高了一块,这不也是为了大家的发展好吗?何况,我们的每一项工作镇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刚才王副镇长不是给咱们发奖金了吗?”

他微笑着瞧了瞧王副镇长,王副镇长轻轻点了点头,这给了肖局长莫大的支持,他进一步强调:“今、明两天如果完不成任务,周六、周日加班也要完成。大家回办公室收拾一下,到仓库拿工具,准备出发。散会!”

在一片抱怨声中,大家乱轰轰地往外拥。

李科长没动地方,看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说:“老肖,这项任务的工作量可不小,恐怕不好完成。”

肖局长皱了皱眉,看了看王副镇长,转头对李科长说:“完不成也得完成,你看到没有,镇长大人都到咱这儿亲自督阵了。”

王副镇长哈哈一笑:“老肖,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来督阵的,我是来发奖金的。至于工作完得成完不成,那可是你环卫局内部的事。”

肖局长看着李科长:“老李,别卖关子了,你要是有什么好办法就快说吧。”

“我哪有什么好办法?最多我把临时工全部用上。刚才我粗略算了一下,就算用上临时工,也很难在三四天内完成。商业街那儿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地上的小广告都快连成片了,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铲掉。”

肖局长还想再说什么,王副镇长拦住他:“先别谈工作了,具体的事情一会儿你们慢慢研究。咱们三个老战友好长时间没聚一聚了,今天晚上我请客,在醉香楼我那个雅间,六点不见不散。”

“那可太谢谢镇长大人了,我们一定去。”肖局长满面春风。

“那好,我先走了,你们抓紧时间研究工作吧。我再说一遍,啊,中秋那天,马镇长在商业街有一个剪彩活动,你们可别让我难看,啊。”王副镇长说完,和肖、李二人握了握手,大腹便便地迈着四方步往外走。肖局长忙不迭地把他送到楼下,看他上了轿车,这才带着全体职工去商业街。

到商业街一看,肖局长顿时傻了眼。两边的人行道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这还不算,就连路灯杆子上也都无一幸免。

肖局长一面痛骂制造这些城市牛皮癣的人不是东西,一面召集科长们开了一个现场碰头会。大家一致认为,以环卫局现有的人手,三四天绝对清理不完,如果为了赶进度,好歹清理一下,就算能按时完成,也会非常难看,其效果甚至比清理前还要差。最后还是王孝章脑子快,他建议以马镇长剪彩的地方为中心向两边清理,到时即使整条街清理不完,也不影响剪彩现场的整洁。肖局长没有办法,只能采纳他的建议。于是人们分成两拨儿,开始干活儿。

这一张张小广告虽然是纸做的,可是粘在地上非常牢固,就像生了根一样,需要用水先浸上一会儿,再用小铲往下刮,遇到刮不干净的地方,还要用钢丝球往下打磨,再用抹布擦干净,从们忙活了半天也没出多少活儿。各科室的科长们,除李科长之外,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俯着身子去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所以,他们在指挥了一会儿以后,看肖局长先走了,也都偷偷地溜回单位。本来人就少,再加上几个磨洋工或抽烟的,真正干活儿的人就更没几个了。那些临时工看到单位的人这样,也都只出工不出力了,反正干一天给一天的钱,多干也不会多给,谁还愿意多受累和自己过不去呢?

眼瞅到了中午,只清理了四五米。这下李科长可犯愁了,他没想到这活儿比想象的还难干。下午干活儿之前,他专门去找肖局长反映情况,得到的答复是:“不管怎样,必须想办法完成,没别的商量。”

李科长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看到人们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应付差使,就没好气地嚷道:“你们这是干活儿吗?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不好好干都给我走开!”

干活儿的人虽然不敢顶嘴,但依旧不买他的账,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骂完了干活儿的人,李科长又开始骂贴小广告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好端端地非在地上贴这种东西,都是些混账王八蛋!”可再怎么骂,地上的小广告也不会自己消失,还得靠这帮人慢慢清理。

到了第二天下午,离剪彩需要的长度还差多一半的距离,看来周六必须得加班了。李科长心里明白,加班对于临时工来说容易,但是单位的正式职工是没有几个愿意来的,也就是说明天的活儿更难干。

看着他心急火燎的样子,傅士雷凑过来,说出一个主意。李科长眼前一亮,问道:“这……能行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试试总比不试好,下班以后我去试试。”傅士雷答道。

“还等什么下班啊,现在就去!你下班人家也下班了,这事宜早不宜晚。”李科长催促道。

“好,听您的。”傅士雷放下手里的铲子,转身走了。

他来到临港一中,问看门的阿姨:“请问,您这儿是不是有个姓肖的老师?”

阿姨上下看了他几眼,见傅士雷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就爱搭不理地说:“姓肖的老师我们这儿有三个,你要找哪个?”

“是一个女老师,挺年轻的,名字好像叫肖什么怡。”

“哦,肖嘉怡呀,在我们这儿,你找她有什么事?”阿姨的眼睛紧盯着傅士雷,似乎是在怀疑他心怀不轨。

傅士雷被盯得有些发毛,赶紧说:“我是她的朋友,今天来看看她。”

“你是她的朋友?”阿姨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你去办公楼三楼的团队室找她,她在那儿办公。”

傅士雷道了声“谢”,迅速逃离了阿姨的视线。他找到团队室,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清脆而甜美的声音:“请进。”

办公室里,肖嘉怡正坐在那儿对着一份文件冥思苦想。那披肩的秀发,那白色的裙摆点缀着细碎绿纹的连衣裙,那优雅的气质,让傅士雷心中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肖嘉怡一抬头,先是一愣,等看清楚以后,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来说:“是你呀,是不是来还我手帕的?”

“手帕……弄脏了,没敢给你带来,等哪天给你买条新的吧。”傅士雷没敢正眼看肖嘉怡,他搓着手,红着脸,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肖嘉怡看着他的窘相,“扑哧”笑出了声,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一条手帕算什么?快坐。”

傅士雷顺从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依然不敢正视肖嘉怡的眼睛,他总觉得,肖嘉怡谈吐之间都透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而自己则粗俗卑微至极,没有任何可以和肖嘉怡相提并论的地方。

肖嘉怡给他倒了杯水,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事吧?不然不会平白无故到我单位来。”

傅士雷稍微抬了一下头,扫了肖嘉怡一眼,随即又把目光闪到别处,不好意思地说:“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可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有什么事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肖嘉怡看了看他的表情,说“是不是没钱花了?你帮我拿回了包,我理应感谢你,要多少你直说,多了没有,解燃眉之急还是可以的。”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为了钱才那样做的。”傅士雷坐正了身子,正视着肖嘉怡说,“我找你是为了单位的事。”

肖嘉怡“哦”了一声,说:“原来你在临港有单位,那天我还真以为你是来这儿打工的呢。”见傅士雷的脸色变了一下,肖嘉怡解释道,“我并不是说打工不好,像你这种人,就算打工,也一定非常出色。好了,能告诉我你是哪个单位的吗?”

“我是环卫局的。”

“你是环卫局的!”肖嘉怡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和环卫局的人很熟吗?”

“哦,不太熟。”肖嘉怡正了正脸色,“你快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这几天我们在商业街清理胡乱张贴的小广告,工作难度太大,人手还不多,上级给的时间又有限,所以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组织一部分学生明天进行一次义务劳动?”见肖嘉怡没有应声,他马上补充了一句,“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这对学生来说很有意义。”

肖嘉怡沉思了一下,说:“照常理我们是不能组织学生参加单位的劳动的。”

傅士雷心里一沉,暗想:“我这趟是白来了,回去怎么向李科长交代?”

“不过,今天教育局正好给各校下发了一个文件,这不,我正看着呢。”她指了指桌上的文件,继续说,“文件中要求,在中秋节前夕,各校要充分利用课余时间,组织学生参加‘我用行动爱家乡’的活动,我正发愁不知组织什么活动呢。现在正好,美化商业街是个不错的选择,一来商业街离我们学校近,好组织学生,二来商业街人多,宣传教育意义比较大。就这么定了,今天放学后,我们就向全校少先队员和团员布置这项活动,明天去商业街义务劳动。”

傅士雷大喜过望,连声说:“谢谢,谢谢,肖老师,真是太感谢你了。”他伸出手去想和肖嘉怡握一下,但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来,并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阵阵脸红。

肖嘉怡倒是很大方,主动伸出手,傅士雷赶忙把缩回去的手伸出来,迅速地握了一下肖嘉怡的指尖儿,说:“那我明天早上在商业街等你们。”刚想走,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团员、少先队员加起来有多少人?”

“一共二百多,够了吗?”肖嘉怡笑眯眯地看着他。

“够了,够了,太好了!那我走了,再见!”说罢,傅士雷转身就走,由于太急,内心又很慌乱,出门时身体一下子撞在门框上,这着实又让肖嘉怡笑了一回。

傅士雷狼狈地来到楼下,肖嘉怡送出来,开玩笑似的说:“你可别忘了还我一条手帕呀!”

傅士雷头也不敢回,只一个劲儿地说:“一定,一定。”

身后传来肖嘉怡甜甜的“再见”声。

第二天,由于工期太紧,肖局长也来到现场,他看了看劳动的进度,又看了看人们劳动的状态,皱了皱眉,有些火了,他没好气地说:“李科长,照这种情况下去,怎么能完成上级领导交给我们的任务?你赶紧想办法,否则这个责任得你来负。”

李科长的整张麻脸立刻涨成酱紫色,他瓮声瓮气地说:“凭什么我来负?你是单位的一把手儿,应该你负才对。”

肖局长瞪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对待一把手儿的态度吗?我告诉你,我虽然是单位的一把手儿,但清理工作就是你们业务管理科的事,别的科室来帮忙你还完不成,你不负责谁负责?”

“要是这么说,你应该找找源头,是谁贴的你让谁清理去。再者说了,让我们清理也行,可你就给三四天的时间,你那么有能耐,给你三四天试试,要是能完成我就服你。这个时候在我面前摆领导架子,我不吃这一套!”李科长把憋了三天的火都发泄出来。

正在他俩互相埋怨的时候,一大队学生进入商业街,他们在老师的指挥下,分成小组,很麻利地拿出各种工具,认真清理起小广告。

傅士雷一眼就看见了带队的肖嘉怡,他快步迎上去,憨笑着说:“肖老师,你来得真及时,我们正发愁呢。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学生,太谢谢你啦。”

“别客气,这也是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给我们的任务,我还得感谢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合适的实践场所呢。”肖嘉怡大方地伸出手。

傅士雷赶紧把自己的手在工作服上反复擦了几下,轻轻地和肖嘉怡握了一下,他粗糙的大手和肖嘉怡滑嫩和小手接触的瞬间,仿佛触了电一般,心里怦怦直跳。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他说:“肖老师,我们单位的领导亲自来指挥工作了,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引着肖嘉怡来到肖局长面前:“肖局,这是临港一中的肖老师,今天她带着学生来帮我们的忙了。”

然后他给肖嘉怡介绍:“这位是……”

“环卫局的肖局长。”肖嘉怡抢过话去,眼角眉梢尽显娇态。

傅士雷一愣,问道:“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肖局长哈哈一笑,“她是我的宝贝女儿。”

肖局长爱抚地摸了摸肖嘉怡的头,问:“你们来这儿帮忙,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肖嘉怡嗔怪道:“我哪儿有时间告诉您哪?昨天晚上您喝完酒回家应该都半夜了吧,那时我早睡着了。今天早晨为了组织学生,我起得早,您还没醒呢,我可不敢打搅您!”

“这么说倒是怨我了。”肖局长笑着,指了指傅士雷,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我上次不是跟您说了吗?他就是那个帮我把包夺回来的人。”

肖局长冲傅士雷点了点头:“原来你就是那个小伙子,我正想感谢你呢。不错,有胆量,有正气。我们单位有这样的人,我感到很欣慰,看来我真是没有看错你。”

傅士雷刚想客气两句,李科长走过来。

肖嘉怡清脆地喊了声:“李伯伯。”

李科长打量着肖嘉怡,不住地点头:“姑娘大了,真是越变越好看了,瞧我这大侄女,长得跟仙女似的。”

“人家才不像仙女呢。”肖嘉怡嘟着嘴说,“那织女就是仙女,她跟牛郎一年才见一次面,李伯伯难道希望我也那样?”

李科长摸着后脑勺,“呵呵”一笑:“我可不希望我大侄女那样,要是你和侄女女婿之间有条河隔着,我非带着手底下的人把它填平了不可!”

一席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由于有学生帮忙,清理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中午时分,整个商业街上已然看不到一贴“膏药”了。

完活儿的时候,肖局长和科长们都来了,科长们一边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一边夸赞肖局长有一个好女儿,顺便又说了许多肖局长领导有方之类的马屁话。

肖局长很高兴,当即宣布:“晚上五点半,咱们单位全体职工到喜来登酒店聚餐,我请客。”

说是肖局长请客,其实就是花单位的钱。虽然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不过众人依旧在一片欢呼声中散去。毕竟有人请客,还不用花自己的钱,何乐而不为呢?

傅士雷想跟肖嘉怡客气几句,可远远地看到王孝章正嬉皮笑脸地和肖嘉怡说着什么,肖嘉怡却好像总是爱搭不理,甚至还有些不耐烦,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去组织学生,把王孝章一个人晾在那儿。看着肖嘉怡带着学生队伍离去,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竟又悄然涌上傅士雷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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