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眺向箭的源头,不是队伍中射出,是一幢三层楼的石楼,那里什么都看不清,黑得沉静,石楼上几条布条状的东西浮在空中,像双无形的大手。
晏南修满眼震惊。
这话从莫凡口中说出,晏南修背后全是凉意,他才十五岁。
刚才的厮杀中,几次交手后就没有人再对准他。莫奇不会主动出击,若是对准了他,他都果决的一刀要了敌人的命。给人传递了一种你别惹我,我也不惹你的信号。
他是晏和光最出色的一把利剑,没有任何情感。
敌人把这里杀得只剩不到十人,石楼里人的似乎走了。
有那个少年在他们不会得手,汩汩黑风吹得石楼上的布条颓败不已。
不一会儿,计娣华的几个亲兵已然招架不住,赤面鬼驱马上前,手中一杆镔铁槊,槊尖直取计娣华胸口,亲兵见了忙抬刀去支。
“噔”的一声,赤面鬼胯下枣红马猛抬前蹄,正中亲兵下腹,亲兵扑地。
“驾”枣红马的双蹄已经踏上去,“唔”娣华胸口一闷,一口鲜血涌上来。
南修身前的敌军稍少,束剑向前,莫凡左突右进,始终不离前后。
岭河灰衣步卒在莫凡的刀影下,像风吹过澜沧江畔的卢迪草成片倒下,又好似灰啾兔群里进了红斑虎,灰衣只能围而不前。
娣华已经衣襟尽湿,汗水混着腥味的血水沿着铁铠甲向下,如无数东沙细柳蛇蜿蜒向上,沉甸甸盘绕在娣华的脖子上。
已经精疲力竭的她摇摇晃晃,镔铁槊就像怒兰草原的豺粘在身上就甩不掉。
赤面鬼俯身操槊,占尽上风,南修心知不妙,飞奔向前,陷入灰色刀簇中,借一杆岭河长枪,莫凡似驾轻舟突入,解开了围攻。
计娣华背对莫凡,大喝一声,黑风刀脱手而出,“嘶”,枣红马肋下黑红色的血止不住倾泻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赤面鬼压着镔铁从上向下扫过来。
莫凡好似木鸡,听任槊尖划破甲衣,计娣华再也站立不住,“咚”沉闷的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槊风靠近晏南修,银色枪气才迟迟吹响,赤面鬼虎口一麻,镔铁已经脱手,再看胸前四朵枪花,他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晏南把计娣华一捞,夹在臂下对着仅剩的几名亲兵吼道:“军医在哪。”
镖骑将军从北门适时的赶到,敌人转头去抵御,很快重甲兵开出了一条血路。
在亲兵的带领下,晏南修带着忍着痛已经说不出话的计娣华,去了军医的营帐。
他淡淡地看了莫凡一眼,他变成这样自己是最罪魁祸首。
当年他以什么样的心情让把他丢进了暗鹰,晏南修已经记不清了,想必是以一种极其不好的心思。
如今他的眼眶会热心会痛,自己满身阴暗,却希望他能阳光一点,血洗云家他只是一个执行者,是他的父皇在收获培养自己的成果。
云凡变成这样,他分明是一个谋划者,改变了他一生的走向。
莫凡定在那里,伴在二皇子身边一年,看到他眼底有难以触觉的心疼。这心疼到底是为谁就不得而知了。
他趋步跟了上去。
伤员营地在贫民区域,房屋和房屋之间稍微密集,房子与房子之间连接处的屋面全被拆了,和上泥士把两屋之间的空地连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容营,缝隙处被茅草塞得严严实实,从外头看不到一点火光。
计娣华说,军医不多,一旦打起来伤兵会很多,这样大家可以照应。前天夜里后勤营的人连夜动工。
唐克邦见一个面容极其俊美的男子脸上带着血,大步的走了进来。那血一看就是刀太快,砍在动脉上喷溅上去的,他手里抱着的人是计娣华,脸已经呈灰色。
唐克邦把手里的棉布塞给下手,让男子把计娣华抱到一个草堆上,脱掉了她的铠甲,从头查看了一遍。
‘哗’的一声把她的衣服撕了,露出了洁白的肌肤,身上的肌肤和脸上完全不同,那张脸在常年风吹日晒下变得粗糙腊黄,早已雌雄难辨性别。而盔甲包裹下的身肌肤一看便知,是女子的肌肤的光泽细腻。
以至于晏南修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女子。尽管一直都知道东沙大将军是名女子,可方才在战场上她的从容和果决无法把她当成女子。半百亲兵倒在她脚下,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适和愤怒。
晏南修想这样的人天生适合做将领。
唐克邦清理好她腹部的伤口后用‘茵蒿’敷了上去,药泥的清香散发出浓烈的酒味,比上次更烈的火烧感瞬间浸没全身。
这次面积太大,唐克邦还加入了药酒,疼痛感是上次的数倍。
小时候计娣华捅过蜂巢,蜂针的毒液也是这般火辣辣的灼心感,用过药后那烧灼感会逐渐降低,‘茵蒿’正好相反,随着药入体内越加疼痛。
计娣华苍白的脸色大口大口的呼吸,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冷汗一层层往下掉落。
“痛就喊出来。”
计娣华颤着身子指了指喉咙。
“每次大战,你都不习惯喝水,这是病得治。”
唐克邦一直用轻松的调子来转移她的疼痛,包好伤口后,倒了碗水递到她嘴边。
计娣华把碗接过,大口大口的牛饮起来。
“这次伤口太大,你要卧床了。”
晏南修踱着步子在营房里查看,气氛一片萧瑟,这些人脸上没有上拿着武器时的杀气,眼神暗淡,相互依偎着取暖等待救冶。
他们大多是外伤,想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伤及脏器和脑子的人必定是被弃了。
“殿下。”
喝完水的计娣华嗓子总算缓过来了,声音粗糙沙哑,长时间的战争耗费太多精力,晏南修听得出她的精神几近涣散。
营房里瞬时缄口结舌,所有人把头齐刷刷看向晏南修,他们没想到这次等到的援军居然是皇子亲临。
伤兵们心里五味杂陈,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说。他们都觉着自己是被弃了,圣上居然派皇子过来,这又是为何。
晏南修转过身,对计娣华点了一下头说:“先回营休息,到了百色城我也听到了东沙这半年来的情况,和朝中所了解的不同,午时我会来找你。”随后他面向伤兵又道:“朝中从来没有弃你们。”
“殿下。”
伤兵们多数红了眼开始小声的‘呜咽’起来。战争没有后退,受伤时也没有流泪,见到皇子却忍不住哭了,这半年经历了什么只有他们知道。
晏南修不再干扰伤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伤兵营。
天已微微泛白,随处可见的尸体和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百色城。战火下的残墙燃着火光,来不及逃出城的敌军正面临着东沙士兵们最泄恨的虐杀。
莫凡跟着晏南修走过战火后的废墟,乌泱泱的尸体如恶狼入了羊群,被撕碎的肢体随意的散落在可见之处。
见二皇子脸色越来越差,莫凡轻轻唤了一声,“殿下,午时还要去看计将军,先回营休息吧。”
晏南修住的营房在西面,这座宅子保存稍好,除了大门有被破坏,屋子里连桌椅都还在。虽是这样,也能看得出地面被清洗过的痕迹,沟渠内有淡淡血腥味散了出来。
刚进厅堂冷荷就迎了上来,看到晏南修满身干涸的血迹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摸了摸他脸上,还好这血不是他的。
晏南修径直进了卧房,铠甲脱了几下都没脱掉。
冷荷说:“殿下,我来。”
碰到他的手很冰凉,指节冻到僵硬。
晏南修满是疲倦缩回了手道:“我自己来吧。”
冷荷打了盆水,帮他擦着残血,悠悠说道:“殿下非赢不可吗?你怎能不顾自己性命,直接杀进战场。”
晏南修把铠甲随手一扔想了一下没回,问道:“有水吗?我想沐浴。”
冷荷手上不由自主的一顿,他爱干净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皇宫内,他不管身体多累,喝了多少酒,都会去泡澡,而今在战场上还是改不掉这习惯。
“我差人去烧。”
“嗯,”晏南修顿了一下,有几分怒意的说:“叫莫侍卫在门外好好反醒一下自己。”
言下之意是叫他别睡了,冷荷有些不明,他待莫待卫虽没有过多的亲近,从来不罚,不罚便就是好。
今儿个居然在恶战后还要罚,冷荷带着心思退出了房。
当她准备好热水时,发现晏南修靠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帮他盖好被子走出屋外,看着莫侍卫在那里站得挺直,安慰道:“殿下对你最好了,才罚这一回,别往心里去。”
“我又没做错什么,何来往心里去一说。”
冷荷听到这话‘噗呲’一笑,“还嘴硬,小心不给你饭吃。”
“你…”
莫凡像斗败了的公鸡,霎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秋季有一回,莫凡跟着晏南修出门,那天晏南修到酒楼见的是许家的旧部,平日里晏南修都会让他在旁边伴着,那回连酒楼都没进。
他像个门神一般在酒楼门口站了七个时辰,从上午一直站到深夜才等到晏南修。
站在门外的日子并不是没有过,之前站在外头时,晏南修都会让人给莫凡弄点吃的填饱肚子。那天直到入了宫,晏南修全程都没有注意到他。
莫凡回到宫里,把东宫小厨房的吃的差不多扫光了。五碗面在半柱香之内,风卷残云的倒进了他略小的嘴巴。
冷荷看他这副饿死鬼的样子都惊呆了,皱了皱眉问:“莫侍卫,你还好吗?”
莫凡对她笑了笑,慢吞吞地说:“很香。”
“我不是这个意思,”冷荷指了指堆叠的碗道:“五碗,你不撑。”
莫凡听了若有所思说了句:“饿怕了。”
“圣上在汝州过得很苦?”
冷荷只知道莫凡突然就来到了二皇子身边,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号人,想来是在汝州跟过圣上的,待卫都统李长风同冷荷说过,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两任待卫都不是出自京中。
莫凡面沉似水,低头猛吃着,“不知,我也只见过几面。”
冷荷见他脸有惧色,似不想回忆便不再多问,再一个要被二皇子知道她在后背打探这些,再想留在这东宫怕是不能了,她决不能离开东宫。
晨光破出天际,木头燃烧的气味混合着腥味透过灰色的晨雾升入空中。阳光透过还未完全熄灭的烟火斑斑驳驳的洒下来,照在大眼睛脸上。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晨露,眼角也有些水渍,微翘的嘴巴发紫,伏在阿娘怀里沉睡,肚子上有一个宣红色的大窟窿插着一根断了的矛,肠子鼓了出来。
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人没到最后一步,都做过最坏的假想。
当最坏到来时,大多都是听天由命,阿娘终究下不了手亲手了结她。
百色城大多房屋都倒在遍地横尸中,一些丢了孩子的母亲精神涣散的在呼着孩子的乳名。悲惨凄厉的哭声渐渐响彻整座城,处处都是抱着尸体久不能起的人。
巡逻队穿插在城中把无人认领的尸体集在一块,百色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修罗场。
晏南修一身铠甲,满身是血的站在一个人面前,他知道这是一场梦。
哪怕是梦也是好的,他好想她。
云裳揉了揉眉间,把兔毛笔搁在案上,几页黄麻纸上密密的记着几味药的特性,其中有一味药如此描述:遮乌鸟金汁呈绿色,食之气脉不通,伴贫乏之感。
医书上这只鸟除嘴尖和爪尖呈绿色,全身毛色都是黑色,脚杆也是黑色的。
“裳儿。”
二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太阳将将升起,云裳一夜未睡,此时眼眶发肿,对着那缕黄芒,眼泪都被灼了出来。
她把记录完的麻纸叠好,应了一声走出门外。
李二嫂平时爱吃甜面色娇,红体形有些圆润,伸着脖子在云裳屋外头。
看她眼里布着血丝,一脸煞白地推开了门,二嫂子往她额头上摸了一把,“不舒服吗?怎么一点血色也没有。”
云裳揉了把眼角,浅浅的笑道:“这两日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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