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高速路上平稳地行进着。
后座上的小伙子，紧闭双目，随着车的晃动而晃动，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老宋，这一趟苍林之行，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不光人来了，还这么破费，你就不心疼你的钱吗？”副驾上的中年美妇既感激又内疚。
开车的司机笑一笑：“说实在的话，是有点心疼。”
“那你也不先商量一下，一百万，那是小数目吗？你以为你是谁，比尔盖茨吗？”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捐这个钱吗？”
“我不知道，你也没说。”
“这里的条件有点差，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在这里会受到集体排挤，就因为条件差，地方小，资源有限，他们每个人不得不尽量去抓住每一点利益，能多一点是一点，
张老师比你更适应这里，打压不住了，就使劲的打压你，反正你也不想努力跟他们争，这样他们就可以多摊一点点利益……”
中年美妇叹了口气，这话显然说到她心坎里了。
“我每次走在那个校园里，都会禁不住这样想，当初你就是在这样的校园里生活、工作，日复一日，就这么消耗了漫长的二十几年，这二十多年，让你从一个爱好诗词且能歌善舞的小姑娘，慢慢熬，在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下，熬成了中年妇女，强颜欢笑步履维艰，
我就是这样走着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怎么睡，然后我还想，你终于是走出了这里，但这一所一所的学校里，还有多少像你一样的人，很有才气，却不得不把青春和生命，一直留在这些地方呢？”
开车的司机侧头，看到中年美妇在偷偷拭泪。
“那你也没必要捐钱啊……这是国家的事，又不是你的事。你一个人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国家不是一直在加大教育方面的投资吗？”
“是呀，但这些政策要真正落实下来，需要多久呢？再说，还有两个原因，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我不想猜，你捐的是你的钱，本来就没有必要把我的名字，还有安默的名字加进去的。”
“可大家心里都明白，我捐这个钱是因为谁。其实我刚下来的时候，我想的只是给那个受伤的学生做补偿，收买他的家人让他们改口，并没想捐这个款，那天跟文毕恭回银城去，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你肯定猜得出来，我们的话题会集中在谁的身上……”
“老宋，其实……”
“先听我说吧。其实文毕恭也积压了很多很多的痛苦，他不好跟任何人倾诉，包括他的夫人，
他说，这次跟我聊，也是他最彻底的一次整理，他一开始接受他的夫人，不是带着爱，是带着对你的恨，哪怕你已经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他都不想就这样离开你，
他准备了一本诗集，想用那本书作为他的绝唱，向你发出最后一攻，希望你可以抛下所有，回到他的身边，结果，刚刚收到样书不久，就收到了你又有了身孕的消息，他就知道，这一辈子，他再也不可能拥有你了，他恨你，恨所有人，他放弃了那本专门给你写的书，转身向夫人求爱。”
中年美妇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滑出。
“邱夫人善良天真，不懂人情世故，并不知道文毕恭是在这种带着恨的心态下向她求爱的，她深爱着文毕恭，甚至还连带深爱着你，在她这样的天真和善良下，文毕恭惭愧和自责，才渐渐的把爱转移到她身上，
而这份爱完全转移，甚至是到他酝酿出《这雨》时，他才真正完成，他说，他知道你肯定看懂了，《这雨》算是对你的彻底告别，但此后他渐渐意识到，当初发表的那么多，向你表达出依恋的文章，可能伤害到了你的家庭，并最终伤害了你。此后的他，就长期在负疚里关注着你……”
中年美妇拿起纸巾，把泪擦掉，但是泪立刻又满了。
“文毕恭说，他了解你，知道你不想跟这些人争斗，不想争斗，也就不可能拉帮结派，不拉帮结派，你就会遭孤立，这是你的性格，没办法避免，
但如果没有他的那些文章，你和张老师的关系或许不会这么糟，张老师不可能加入到伤害你的阵容里，那你在家里至少还有一个避风港，有人帮你一起承担，可这些文章，把张老师推到了你的对立面，你的伤痛没人可以诉说……”
后排“熟睡”的小伙子，偷偷地也抹了眼泪。
“黄老师，如果文毕恭不说，我都不明白你这二十多年，是踩着荆棘过来的，不，或者说，是在荆棘上面爬过来的，你的小说《万家灯火》还打算写下去吗？”
中年美妇苦笑一声：“这事也知道了？不写了，时过境迁，也写不出来了。”
“可以写别的吧，黄老师，我听了文毕恭的话后，我才知道，在这些人眼里，你竟然这么不值钱，他们完全不知道你的价值所在，
这是你留下了大量足迹的地方，哪怕已经要永远离开这里了，我也想告诉他们，他们全是错的，他们全是瞎子，是我让阿凡把你的月薪说出去的，这可以体现你的价值，然后这一笔捐款，他们也明白，就是为你捐的，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带着荣耀和光辉，离开这个让你受尽屈辱的地方。”
“老宋……你……你怎么……”中年美妇几乎哭出声来。
“怎么这么好是吗？”中年司机微微一笑。
中年美妇低声抽泣着说：“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代价太大了，你说，我可怎么报答你呀，老宋……”
“想报答，总有办法的，但我不要你说报答两个字，就当是我的一份决心吧，宋依说我这个人，其实就是个懦夫，她说得没错，黄老师，十二年前，我从文毕恭的书里开始认识年青时的你，在这几个月里，我又认识了现在的你，但是这两个你，都只是让我对你充满了敬意和什么呢……”
他通过中控后视镜看了一下熟睡的小伙子，“和爱慕吧。”
中年美妇脸上泛红。
“这种敬意和爱慕，让我有种仰视感，也让我想向你走近却又不敢走得太近，而这一次下来，到了这里，跟文毕恭那长长的一段聊天之后，我又认识了这原本空白着的将近三十年的你，在我心里，终于得到了一个完整的你，这，是一个让人心疼的你……”
中年美妇身体微颤。
“把这个你凑完整之后，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再心疼钱，我也要把这一笔钱花出去，黄老师，当我看到那些人，用那样羡慕的，瞻仰甚至是赎罪一般的眼神，在卑微地送别你，当我看到，张老师用带着忏悔和伤痛的表情在挥别你，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甚至激动，还有自豪……
这本来是你应得的，但我可以，把你应得的东西争取给你，连文毕恭也没做到，我做到了……不就一百万吗，值。”
“可你……你可以用别的方式，你又不是什么大富豪，一百万……对你来说，能算是小数目吗？”中年美妇擦着眼泪说。
“我捐款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天文毕恭还跟我说，对于有些女人来说，我的钱还不够多，但对于某些女人，我的钱已经太多了，这些钱会在我和那样的女人之间，筑起一道墙，因为这样的女人不想攀附，更不想让别人误把她当成爱攀高枝的女人。
如果我想要得到这类女人的心，就让她知道，在我这里钱不是第一位的，爱才是。这样她才会放心的走近我，看清楚我。我捐这个钱就是想让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又侧头看看中年美妇：“看清楚我的心，在我这里，钱不是第一位的，爱才是。以后，这样的捐款还会继续，一直到我的心被看到，被读懂，被接受。”
中年美妇这时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咬咬嘴唇说：“万一，你，弄错了呢……”
“我觉得不会，我相信文毕恭。”
“我是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只是，万一，你喜欢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画出来的一个影像，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么完美呢。”中年美妇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看着也很美，可是怎么能知道每一个草坡上，是不是藏着一些脏物呢。
“那更不会。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宋依说得对，我不能再当逃兵了，就算我能长命百岁，人生也已经过去了将近半辈子，如果我不想再孤单地走剩下那的半辈子，我是必须做出行动，不能再错失了。”
“万一哪一天，你发现，你看中的那个，让你损失惨重的人，跟你理想中的影像有偏差，那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毛头小伙子，我为我自己负责，何况我也说过，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我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我还有分红，还有工资，已经足够好了，
而且，我该有的基本上也都有了，但我，真的缺少那么一个人，能陪着我一起走过的人，可以一起说说话，看看书，谈谈心，互相依偎，互相搀扶的人，只要能够得到这么样的一个，我喜欢的人，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值得的……”
“老宋……”中年美妇轻声叫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黄老师……”司机也回叫了一声，他显然没有想说什么，只是纯粹的想叫一声而已。
“你知道，作为一个，有过二十七年婚姻史，并且在这个漫长的婚姻里受过很多伤的人，而且，还有四个孩子，别看我好像头发还是那样黑，其实是染出来的，已经有不少白发了，我是说，作为一个这样的人，我的劝告，对你可能有参考价值。”
“我知道，但我觉得你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沧桑，你仍然可以象年轻人一样，把头发染黄。”司机说得很认真。
“没这个心情，也没这种脸皮，老了，就承认是老了，儿女也大了。”
“但是，我觉得你不老。”
“别逗我了，我有自知之明，老宋啊，你愿不愿意，听一听我的劝告呢。”
“我听着呢，你说。”
“其实，以你现在的条件，你是完全可以找一个年轻的，漂亮的，有文化的姑娘的。”中年美妇诚恳地说。
“是，我也知道我可以。”
中年美妇点点头：“所以，你的目标，应该是放在那些人里……”
“但是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有着短暂婚姻史，却在这段婚姻里受过重击的人，我不想再去承受一次这样的重击，所以我要找的，是一个能够陪伴我，愿意为我疗伤，与我相濡以沫的人，不是好玩的玩物，懂了吗？”
司机不紧不慢，似乎是想说，他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年轻人里，也会有这样的人的。”
“是啊，是可能有，但我这里，已经找到了一个这样的，所以，没必要再寻找下去了，她可能不年轻，甚至可能比我还年长，可能有过婚史，可能有孩子……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失去了欣赏她娇艳鲜妍时的灿烂，却可以得到她经过岁月沉淀后的芳香，我深信这种芳香比起那种鲜妍娇嫩，会更加历久弥新……”
“……”中年美妇欲言又止。
“不用劝我了，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我要爱的女人是谁，那说明我还没做到最好，我会用我的方式，赢得我所爱的人的芳心……”
“老宋，可不可以，先不说这个……”中年美妇先看看中控后视镜，又回头看看睡得死猪一般的小伙子，似乎感觉他睡得有点太沉了。
“行啊，那我们说说别的，这两天晚上，我开始改写《磨一剑》的第十九回了，前天晚上就动笔了，就从凌书燕受伤之前的那一刻写起，已经写了四五千字了吧，知道我怎么改吗？”
“不知道，你，说说吧。”
“如果不忙的话，十九回过两天应该就会写好了，柳河听到了天气预报，他心里系着凌书燕，尽管大家认为山洪爆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还是放不下，驱车前往凌书燕指挥抢险的所在地，
就在山洪爆发后，落石砸下前，他赶到了，刚好在落石压向惊呆了的凌书燕之前，他抱住了她，然后往旁边滚去，落石从他们身边滚过，接着山洪也从身边奔流而下，她则惊魂未定的，紧紧抱着他，他们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为她的逃过一劫，彼此热泪盈眶。”
“哇，好美好，我想看，校长，您写好了给我，我帮您输入电脑打印出来。然后撕掉原来的那后面两回，直接从改写的这里开始，弄成下册，原来的就作为上册。”后面熟睡的小伙子突然醒转了过来。
“阿凡，你不是睡着了吗？”中年美妇问道。
“是，刚才一直在睡，可是听到小说两个字，我突然就醒来了，你说真怪。”
“你不老实。”中年美妇不相信，却也只能苦笑。
“没有，我是说实话，宋校长，接下来您会怎么写？”
“我想这样写，凌书燕因为在这次的山洪爆发事故中，有严重的失误，导致了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所以她被降职处理，她正好也厌倦了官场的争斗，就辞了职，跟柳河一起奋斗，
从这时开始，不管是风是雨，是喜是悲，是沉是浮，是得是失，他们都会彼此牵着对方的手，一起经历，一起体验这百味人生……你们觉得，这个构思怎么样？”
“我喜欢，我估计邱素萍也会喜欢。”
“那你呢，黄老师，你喜欢吗？”
中年美妇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好回答，迟疑着笑了一笑。
“我妈肯定也喜欢。你看她都笑了。”小伙子代答。
中控台反射镜中，中年美妇在无奈地通过反射镜，看着那一脸坏笑的小伙子。
“回目有了没有？”小伙子心虚，赶紧问司机。
“没有呢，帮取一个?”
“可以，看我的哦，我先想一下，落雨哗哗柳河忙救美，含情脉脉书燕愿为妻。”
中年美妇扑哧一笑：“什么啊，你这完全是狗屁不通。”虽然她有了一定的年龄，但是这一笑，居然有一种少女般的妩媚。
司机笑说：“不，我觉得挺好的，就用这个了。”
小伙子又说：“妈，我觉得你也应该补写你的那个万家灯火，宋校长，你知道我妈写过小说吗，写得差不多完成时给我爸给撕掉了，其实写得蛮好的，可惜后面大部分我都没能看……”
“知道啊，刚刚我还提到了，文毕恭跟我说过的，他也蛮遗憾的。”
“是这样啊，我刚才睡着了，没听到，文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里面的大概内容和情节啊。”
“说过一些，也是你告诉他的那些。”
中年美妇说：“就知道是你多嘴，不然怎么可能知道。”
小伙子说：“宋校长，你说我还挺佩服我妈的……”
中年美妇：“又准备胡说什么？”
宋校长说：“不会胡说吧，他说话蛮有想法的，佩服什么呢？”
“你看我妈，能接触的都是知识分子，起码是李主任那种半截子，可她塑造的人物，除了主角之外，最正面的形像，却是一个农民企业家，不对，是辞了公职的乡镇企业家，写得还蛮可以的……我现在想想，那个企业家，是不是跟柳河差不多一类人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司机笑道。
“好巧，妈你想想是不是？企业家又有文化，又有眼光，又欣赏女主角，还愿意帮女主角花钱圆梦，可惜好心没好报，挨打了……妈你后来究竟是怎么写的？挨打之后，女主角有没有一脚踹掉那个糟糕的未婚夫，然后跟企业家产生了感情，最后两情相悦，美满幸福，我猜就是这样对吧……”
中年美妇脸色绯红，恼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小伙子说：“行行行，不过我觉得，这样安排比较好，当时我跟邱素萍谈到这小说，她也是这么想的。你说人生难得一知己，有个对她这么好的人，又一个没娶，一个没嫁，还不赶紧离开那个前任而彼此产生感情，那她可就真是傻瓜了。”
“闭嘴！”中年美妇生气地斥道。
“行，马上闭，马上闭，妈，别生气嘛，我只是就那小说发表一点个人意见而已……”
司机道：“黄老师，我认为他说得蛮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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