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东市。
仍旧是漫天大雪，弥漫在如同死寂的空城，覆盖着座座偶尔有光亮的高楼大厦。
方长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处开发区。
这里灯光暗淡，但白雪反射的光芒，仍然提供了一些光亮。
在道路两旁，是两排工地。
正在修建的楼房，整整齐齐陈列在一起。
那一扇扇窗口，漆黑的像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似乎在蛰伏着，择人而噬。
方长站在路中间。
放眼看去，这条路上没有一道人影，就连工地门卫养的狗，都缩在保安室内，享受着电暖气的温暖。
心里还想着“要是能把桌子上的鸡骨头偷吃了就好了”。
方长读到那条狗的意识，不禁有些疑惑。
在这风雪交加的凌晨，足足三十多公分厚的雪中，有什么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哪怕是敬业的五星杀手，应该也不会选择这种容易暴露痕迹的雪夜动手吧？
念头转瞬而逝，方长下一刻便看到了一个身影在墙边的雪层里蛄蛹。
借着漫天鹅毛飞雪偶尔散射施舍出的可怜光芒，方长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形单薄，正在瑟瑟发抖的人。
她在狗洞里小心翼翼地拱着，小心翼翼地从狗洞里拖出两根一米多长的钢筋。
“终于偷到了！”
这是一个小偷。
她从狗洞出来，站在墙外，发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声。
她没有理会满是冻疮，已经肿胀的双手，而是用单薄的衣服，卷住钢筋，抱着钢筋向着远处走去。
一米六的身高，抱着一米多长的钢筋，就好像抱着一个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一个落水的人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一步一步，脚印在雪层里踏出一个个深深地脚印。
似乎这样很有趣，她的动作又轻盈了许多，在路上画出一条条不规则的路线。
这不是一个专业的小偷，往后的雪，可能盖不住她的痕迹。
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哼着莫名的小曲，走向了路尽头的一片黑暗。
风雪夜，不知道她想去哪里。
方长跟在她的身后，没有再读取她的念头，只是沉默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偷，会有这样的属性。
【姓名：安乐】
【年龄：18】
【灵根：无】
【体质：无】
【资质：90】
【悟性：95】
【品行：88】
一个小偷，她的品行竟然有88点。
哪怕她只偷了两根不值钱的钢筋，哪怕她困难到了极点，她也是一个小偷。
方长不理解，他想知道，安乐到底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安乐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她在风雪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四点。
她终于来到了一个地方。
废品回收场。
她是来销赃的。
回收场没有一点声音，直到安乐拍响回收场的大门，门房里才响起慵懒的狗叫声。
这场大雪，狗都不愿意待着。
那小小的拍门声，根本叫不醒在温暖被窝中深陷美梦的人，只是狗叫声惊醒了人罢了。
大爷醒过来，才听到有人敲门。
有些不耐烦地，大爷把军大衣裹在身上，走出门房，看到了那浑身被雪覆盖的姑娘。
看到安乐怀抱着两根钢筋，大爷皱起了眉头。
就这么两个东西，还大半夜的敲门。
安乐看大爷一动不动，连忙颤抖着说道，“大爷，我这里有两根钢筋，您便宜点回收了吧！”
安乐的声音抖动着，细若蚊声，似乎要与雪落下的声音重合。
大爷向前一步，打量了一下钢筋，道，“你这是偷的吧！”
大爷语气很沉。
他想压价，能压几毛也能赚几毛。
他才不会看这么一个小姑娘在雪里很可怜，又不关他的事。
安乐连忙道，“您要不要，我只要十二块钱！”
这个价钱很便宜了，远远比他想的还要低。
但他却还是沉声道，“十块钱。”
安乐咬了咬牙，道，“不行，十二块钱，不要我就走了。”
大爷不厌烦地摆了摆手，“行行行，给我钢筋，我给你钱。”
安乐摇了摇头，头顶的雪花被摇下去，像棵被风吹动的雪树。
“你先给我钱。”
大爷看了安乐一眼，突然，路灯的亮光照在安乐脸上，他发现这个小姑娘，长得真是清秀可爱。
只是有些脸色煞白，嘴唇无色，眼圈发黑，她的五官端正，是个美人坯子。
看年纪，她应该也不大，正是个好时候啊。
大爷嘴角上扬，道，“你把钢筋拿进来，我给你拿钱。”
大狼狗狂吠着，看着大爷打开大门，就想冲出去，捕杀这个看着柔弱无比的猎物。
大爷直接一脚踹飞狼狗，一人走进了门房。
狼狗呜咽着，夹着尾巴回了狗窝。
安乐抱着钢筋，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大门，站在了门房外面。
不过她仍旧死死地抱着钢筋，目光透过窗户看着门房里的大爷。
大爷拿出十二块钱，来到门外。
安乐眼前一亮，把钢筋放在了地上，伸出了双手，仿佛接着什么琼浆玉液。
大爷脸上露出了一抹邪笑，立马伸手就抓住了安乐的胳膊，“给我进来！”
安乐吃了一惊，疯狂挣扎起来。
但她瘦弱无比的身体，哪里是整天收废品的大爷的对手。
她挣扎半天，却仍旧快要被大爷拉进门房。
但是突然，
正兴奋上头的大爷感觉手上一阵潮湿。
低头看去。
只见安乐露出的被冻伤的双手，因为挤压和摩擦，变得血肉模糊。
大爷吓了一跳，一下就松开了安乐的手。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让人看着就从心里发疼，一阵寒意打心底就窜了出来。
找到机会，安乐捡起地上的钱，转身便跑出了回收场。
……
安乐一路狂奔。
她仰天大笑，又嚎啕大哭。
又时不时捂着肚子，疼的在雪地里打滚。
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
她来到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
这一晚。
她没有停。
安乐进了便利店，方长也跟了进去。
安乐被衣服包裹的手早已没有了知觉。
她朝着一个地方径直走去，拿起了一块蛋糕，还有一支两块钱的儿童玩具口红。
便利店值班的姑娘看着走向自己的安乐，心里一惊。
这个姑娘看着这么狼狈，穿的还这么单薄，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小姑娘，你没事吧？”
安乐把东西放在收银台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没事。”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报警。”
安乐看了看收银员，又低头看了眼收银员手边的化妆品，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血色，
“那个…能帮我化一下妆，遮一下我的黑眼圈吗？”
收银员姑娘没有拒绝，她闲着也没事，很快便给安乐画了一个完美的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乐露出了笑容，让收银员都有些看呆了。
就像一个病美人，充满了破碎与虚妄，却又有一个极甜的笑容，在这虚妄之间突现。
“谢谢姐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收银员连忙道，“我还没给你涂口红！”
而安乐已经加速离开了便利店，径直走向了一条河边。
安乐的额头涌现出数不清的豆大的泪珠。
她捂着肚子，坐在了岸边的石头上。
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了一个破旧的手机。
安乐拿出两块钱的口红，通过路边微弱的灯光，看着相机里的自己，她颤颤巍巍地用血淋淋的双手涂上了口红。
“安乐，十八岁生日快乐。”
鲜红的口红有些刺眼，却能让她看起来不是那么苍白。
口红的痕迹有些许潦草，或许才契合她本就潦草的像是被世间抛弃的人生。
打开斗音。
她给自己拍摄了一条视频，她想把自己最漂亮的一幕给保留下来。
视频发出来，很快便有人评论。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评论，想看一下有没有人认同她的观点。
她觉得自己这次拍的视频，有最美好的时间，最美好的环境，最美好的自己。
这是最好的一次。
“用的什么破口红啊，难看死了，装什么，有病就在医院待着。”
“深夜在外面拍斗音，露馅了吧，这么大雪，还拍。”
“就是，装什么病态美，为了流量装病，希望你是真的病了。”
“难受就自己死角落里，出来博什么同情。”
安乐撇了撇嘴，关掉了斗音，“果然，我就知道晚上不睡觉会让人变得很暴躁。”
她不觉得那些人本来就坏，或许只是晚上没睡心情不好罢了。
安乐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这种情况她已经见了很多次了。
看着手机，安乐沉默着，随后打开笔记，用颤抖的声音进行语音输入。
“我叫安乐，我是个孤儿，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希望自己平安喜乐。”
“但不幸的是，我得了癌症。”
“一直以来，我很乐观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打工治病，也有好心人给我捐钱。”
“但我的癌症是因为以前用廉价纸导致的，日积月累，我早就是癌症晚期了，我扛不住了。”
“今天晚上，我偷了第二建设集团济东市西城区北华路工程区的两根钢筋，卖了十二块钱。”
“十块钱，是给自己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两块钱，我买了一支口红，是我的生日礼物。”
“如果有下辈子，我会还你们钱的。”
“这个世界我来过，也记录了我最美好的时刻，我很满足了。”
“我走了，我要去寻找自己的安乐。这个手机，请还给第三医院的张男医生，她是我的恩人，这辈子我无以为报，谢谢您。”
把外套脱下，用雪把手机上沾染的血迹擦去，将手机小心翼翼包裹在衣服里面。
穿着秋衣的安乐颤抖着身子，想要用勺子吃蛋糕。
但已经肿胀破皮没有知觉的手，根本拿不起比口红还要小的勺子，
她只好拿起盒子，用嘴大口大口地啃了下去，狼吞虎咽。
最后把盒子舔干净，她颤抖着盛起一碗雪。
“安乐，生日快乐。”
安乐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塑料袋。
里面是她偷偷攒下来的安眠药，足足有二十几颗。
她知道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
不如就在现在，自己十八岁这一天，也是自己最美的一天。
她是个小偷，不过只是想偷走或许本应该存在于她人生的那些东西。
而这些东西，只不过价值十二块钱。
却偷的异常艰难。
随着冰凉的雪水，药下了肚。
一具孱弱的身体缓缓躺在了厚厚的雪堆里。
“下一世，一定要安乐！”
下了一整夜的漫天风雪，没有变小，反而更大了，似乎在进行着最后的冲刺，想要把这可怜人彻底尘封在雪夜之下。
雪花飞入眼中。
安乐闭上眼睛，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轻盈，像是飘了起来。
难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自己已经上了天堂？
安乐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自己被一个人影抱着，进入了一扇散发着亮光的门中。
“别怕，我带你走。”
只听见温暖的声音，却看不清那声音主人的脸。
巨大的眩晕感席卷全身，安乐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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