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伊甸园

西方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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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结局二·下】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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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间,少年的他每日都要去实验室参与研究,这期间他越来越消瘦,性格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而林雯作为母亲,其实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但苏柏文却总是能成功地将她安抚下来。每次当她有所怀疑时,苏柏文都会用各种理由和解释让她相信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实验,没有任何危险或不良后果。就这样,林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丈夫的说法,并未过多干涉此事,任由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林雯开始对这个所谓的“游戏实验”感到不安。但她不愿猜疑丈夫,内心的煎熬使她焦虑抑郁,为了疏解情绪,她想转移注意力做点正面的事情。林雯通过多方打听,找到了位于偏僻乡镇的一家福利院,并得知那里有许多需要帮助的孩子。

林雯决定捐赠儿子之前的画作给这家福利院,希望这些画作能够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快乐和温暖。此外,她还经常亲自前往福利院,与孩子们一起写生、画画,以此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和自责。

那是一片祥和之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虽然有些落魄,但却充满着无尽的温馨与和谐。在这里,人们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没有尘世的纷扰和喧嚣,只有内心深处那份宁静与安宁。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终被碾落成泥,灰飞烟灭。

平静的福利院变成一片废墟。房屋倒塌,墙壁破碎,四处弥漫着烟尘和灰烬。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哭喊声响彻云霄。

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无情地吞噬了一切,将这个曾经美好的地方化为乌有。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温暖的笑容,都在那夜永远消失不见。

林雯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发生得如此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她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那些欢笑和温馨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无尽的悲伤和痛苦。

苏柏文从福利院带回了新的一批实验体,林雯被软禁在家中,而苏樾则不得离开实验室,夜以继日地参与编程和实验阶段测试。

为了不把苏樾被逼得太紧,苏柏文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画室,每隔几日就会定期开放。

苏柏文也并没有让苏樾与其他实验体有过接触,而是将他们远远地隔离开来。这样一来,苏樾便无法见到那些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这种做法使得苏樾对整个实验的全貌一无所知,只能专注于自己的实验。

知安凝望着眼前跳转的画面,睫毛蓦地抖了抖,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她在这些记忆里看见了十几岁的自己。

少女溜进了他的画室,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三面墙都是书柜和置物架,地面排放着裱好的画作,屋子中央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边沿有干涸的颜料,架子上挂着笔刷和毛巾。

那时的她已被清除在福利院时的记忆,经历过几轮实验。面对陌生割裂的世界有着懵懂的情绪,认知紊乱模糊。她在画室里待了很久,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里的风景和外面冷冰冰的墙壁不太一样。

这儿是唯一一个有窗户的房间,但那窗高得遥不可及,墙壁又光滑如新,任谁都无法攀爬。在这里,天气好时能看见一角月亮,虽然它并不完整,但对她来说足够新奇。

她不记得窗外的那抹光是月光,不知道它的名字叫月亮。

那晚她将画室里的画看了个遍,这些画仿佛带给了她新生,就像是一双眼睛,让她想去见画里的世界。

之后她又偷偷去了几次,但那里是一面不起眼的墙壁。她有些难过落寞,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依旧不死心地偷溜出实验室。

那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似乎对她有点特别,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在规定时间内回到实验室,就不会派人抓她。

直到有一次她如往常般打算碰碰运气,就见那面墙壁又成了门的样子,正开着一条缝隙,小知安蹲在角落,用手指偷偷摸摸扒拉了两下,露出一只眼悄悄地往里看去。

不过尔尔一眼,几疑是梦境,她连呼吸都忘了,一眼不眨地盯着里面作画的少年。头发乌黑,相貌俊美,侧影挺拔颀长,肌骨透着冷峻的白,皎若云间月。

他的背影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可她想不起来他们在哪见过。光是看着他,她心里埋葬已久的枯树就开满一蓬蓬生机勃勃的花,岩石化为碎粉,江河也未必不可倒流。

这个角度望不见心心念念的月亮,却能看到那幅画上一抹淡淡的黄白,他在描绘今夜的月亮。

那只握着画笔的手很好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美丽得宛如象牙雕刻的艺术品。

小知安没有发出声音,就这么蹲在门口的角落,她入了迷,少年画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起初是看着画上的月亮,借画望月,后来就时不时盯着他的脸看,最后也不知是在看画还是看人了。

此后她每次走到这里,发现它不再是平平无奇的墙壁,画室的门常开,而里面空无一人。小知安心里说不出的怅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想象中的开心,那个少年仿若梦中人,昙花一现,唯余暗香。

日复一日的实验让她精神恍惚错乱,加上每轮实验都会清除副本记忆,但依旧会有残留的模糊印象。她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游戏,有时会觉得游戏世界才是真实的,而现在的她是由虚幻构成。这个世界太过平静了,没有那些怪异可怖的鬼影追逐,没有恶臭的狰狞獠牙,没有溺海的窒息感······

她好像死过很多次了。

哦,死亡是什么?

真奇怪,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么个词来,等再仔细回想,却无法解释了。

结束一轮实验,她麻木地看着隔壁抬出一具具软绵绵的实验体,他们像睡着了一样,头上戴着形状奇怪的东西,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胳膊也像塌掉的细长面条甩在床侧。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时,小知安懵懵懂懂地问:“他们怎么了?”。

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微笑着抚摸她的脑袋,“他们玩游戏太笨,被淘汰了。86号,你做得很好。”

“我不想玩游戏。”

小知安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宛如一只温驯稚嫩的麋鹿,重复道:“我不想玩游戏。”

她不知道游戏是什么,但一听到这个词就莫名地厌恶抗拒。

女人久久不语,沉默地凝视着她,忽然说:“对不起。”

“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小知安疑惑不解,刚想抬头看她,就被捂住了双眼,女人轻声道:“你的头发长了,我帮你修剪一下。”

她在浑噩迷茫时找不到自我,她见过太多脑死亡的实验体,僵硬冰冷的躯壳最终回不去故土,深海为棺木,灵魂永葬于世界之外。

每当实验开启,她闭上眼,意识下沉,埋藏在深处的记忆总会像潮水般涌入脑海,可等她再次苏醒,仿佛只睡了一场漫长的觉,忘记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活在无人理解的噩梦深渊。

她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她86号,一串冷冰冰的数字就代表了她。

小知安曾在光线黯淡的角落遇到一张满是斑驳疤痕的脸,那张脸的冲击力不亚于攀爬在古老墓穴墙壁上的血尸,对方朝她伸出苍白的手。她刚从实验中出来,纵使被清除记忆,刻入骨子里的反应还是没有改变。

当即被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吓得躲到技术人员身后,连头都不敢探出,揪紧了女人的衣角,指骨泛白,甚至隐隐发起抖来。

“A102号,这里不是你的场所。”

女人叫来另一位实验人员把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女带走,小知安始终躲在角落,最后抬眼时冷不丁对上她漆黑的瞳仁,毁灭,癫狂,阴冷,像条粘腻的毒蛇缠住脖颈般窒息。

“不要看。”

女人遮住小知安的眼,“没事的,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她有些迷惘地低头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宛如幼童咿呀学语,断断续续道:“我,这里,疼。”

事实上,不仅仅是心口处,她的全身每一个部位都在痛苦地抽搐着。每当她从“睡眠”中醒来时,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千百斤重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般,脑袋、胳膊和腿脚都变得异常沉重。

起初负责看护她的并不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很美,说话轻言细语的女人,她待的实验室也不是单独一间,而是容纳几十人的集体隔离舱。但在某次醒来,照顾她的技术人员就换成了这个陌生的女人。

那些人称呼她为“岑教授”。

在进入实验注射药剂的期间,小知安朦胧间看到岑教授和一个英俊高瘦的男人站在舱门外注视着自己。

他们的眼神好奇怪。

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品。

岑教授说睡一觉就好了,可她不想睡觉,她害怕入睡。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连清醒时偶尔闭上眼都觉得胆颤,她畏惧黑暗和极致的寂静,好似有嗜血的鬼物蛰伏在黑夜中窥视者她。

最后她还是“睡着”了。

一场大梦大醒,小知安如往常般溜入画室,或许是精神过于疲惫,她靠在昏暗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意识迷离间感觉自己好似在海底漂游,潮水推着她颠簸起伏。

夜晚的凉风从高窗飘来,吹进宽松的领口,小知安恍惚地睁开眼,窗外月色正好,风也温柔。她揉了揉脖子,缓慢地挪过脑袋,在看见一抹人影时骤然清醒。

是那个漂亮的少年。

他在画画,低垂的长睫落下阴影,看起来柔软轻盈,像一把羽扇。

她呆呆地望着他,似一场美好的梦境,直到察觉下巴有湿润的液体才反应过来睡着时将口水流了出来,胡乱地用袖子擦抹,“不好意思,我只是来这想待一会儿······”。

她占了别人的地盘。

“没关系。”

少年的嗓音也如她想象中那般温柔干净,春风长扬,融化一池春水。

“很喜欢这里吗?”

他的动作没停,安静地垂着眼,用画笔在纸上填充色彩。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要坐在那里,就能让她放松心情。

小知安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又转过来望向他,语气带了丝笑意,“喜欢,很喜欢。”

他们仿佛在好久好久之前就见过了,久到在世界诞生之前。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有这种感觉。

“那个圆圆的,会发亮的东西是什么?”

“月亮”

“原来它的名字叫月亮。”

······

“我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

“会让我想到血的颜色。”

少年为她作了一幅画,他笔下的红玫瑰很美,徐徐绽放在皎洁月色中,鲜红又妖冶,让她忘记了那些恐惧,她不再害怕红色。

她喜欢上了玫瑰。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世界?”

“像月亮一样的。”

······

他们在这间窄小的画室共度了两年时光。

小知安已经习惯了在实验后溜来这里放松自己,有时会遇到少年在作画,但更多时候她是碰不见他的。他似乎总是很忙碌。如果在约定的时间没有出现,他便会在画板上夹一枝红玫瑰,就当他们见过一面了。

在这个小小的画室里,小知安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她喜欢看着少年那些未完成的画作,想象着它们未来的样子;也喜欢坐在高窗下,看着窗外的月光洒落在地上,感受岁月静好。

她期待着每一次来到画室,期待着那支代表着他们之间联系的红玫瑰,期待着与他再次相遇。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在她从实验舱出来,照常来到画室的那一天,少年难得没有作画,就这么坐在地上,温和地问她:“想见外面的月亮吗?”。

她蹲下身坐到他身旁,脸颊轻贴着膝盖,鼻间能嗅到属于他身上淡淡的香气,眉眼弯弯,“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

“嗯,今晚的月色很美。”

“这里看到的月亮都是残缺的,我想见见完整的月亮,还想去看你画里的世界,浪漫的不夜城巴黎,圣托里尼的金色日落······你会带我离开吗?”

她本不知外面还有这么多美丽的地方,都是他亲手画出来的世界,他是她认识世界的眼睛。他所描述的那些景色,都是她所向往的。

“你想离开吗?”

小知安亮晶晶地盯着他,憧憬道:“想呀,我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未能逃脱。

年少的苏樾和小知安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夜晚。

四周忽闪着破碎的画面,那是属于苏樾的记忆。

他曾修改过她的数据,植入了一段秘密的程序编码,让她的意识不会被系统抹杀,在濒死时能够进入假死状态,实现无限次的复活。

他在见她的第一眼······就猜出她是被囚禁的实验体。

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苟延残喘。

他说要带她离开的前一晚,是在封闭的实验室禁地发现了无数个被剖开大脑皮层和组织的人脑,一条条链接沟壑的线管暴露在外,数具泡在防腐液里的身体,流动的液体,消毒药水味遮掩不住令人作呕的腥气。

冰冷的地板溅满鲜血,白纸黑字的文件散落一地,每张纸上都沾染着猩红的血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惨案。其中一页纸被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抽搐,似乎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岑教授抓着他的裤脚,气息微弱,“求,求你······救救她,带她走,她会死的,留在这里的人都会死。带她走,带86号走······”。

他低头凝视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的面容与小知安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尤其是那双柔软又漂亮的眉眼。

也许就在那一刻,他知道了她是谁。

······

常年靠着营养液生存的小知安没有足够的体力奔跑,气喘吁吁地跑到半路就被少年单手抱起来,凉风拂过她的长发,她埋首在他的颈窝,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发顶,耳边,让她想起了曾经靠在他腿边入睡时闻到的冷香,心绪宁静下来,忘记烦恼与忧愁。

她搂着他的脖子,倚靠在肩头平缓着呼吸,原来外面的月亮这么圆,这么大,她刹那间忘记尘世的一切,开始想象遥远的世界。她想去云雾飘渺的雪山,浩瀚沙漠,看那波澜壮阔的万里长江。

她不知这是一场危机重重的奔逃。

当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时,她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顺从地让他轻轻把自己放在地上。然后,她感觉到少年温柔地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她往前走。

小知安疑惑地转过头,试图看清少年的面容,但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她喃喃道:“不是说好一起离开的吗?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温和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前面有艘船,你先去上面。”

小知安摇了摇头,伸出手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角,“我要和你一起走。你是不是忘了带什么东西?那我们回去拿吧。”

“我一个人去就好。”

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先到船上等我。”

然而,小知安并没有松开手,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坚持说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变得低哑,“你不属于这里。”

小知安愣住了,她不明白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她不想一个人离开,也不想失去这个陪伴她度过无数日夜的少年。

小知安只想他是改变主意不想离开了,“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我没有故乡,也不想去见外面的月亮了,不要···丢下我。”

她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抓,却不想少年高挑的身影一晃,忽然抬手护住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他的掌心冰凉刺骨,刺得她打了个寒颤,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时,就被他半拥着倒在了地上。

“去,躲好。”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手掌轻轻托住她的脑袋,力道轻柔而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低低的嗓音再也无法掩饰疲惫和沙哑。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知安在慌乱中摸索着,手忙脚乱间,突然摸到他小腿上的一个冰冷的小管,不由得愣住了。她疑惑地继续探索,又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了同样的小管。

她哭着去摸少年的脸,他不再有反应,而她的手心摸到了湿润温热的液体,她颤抖着用双手去捧他的后脑勺,鲜血须臾间流满指缝,淋淋漓漓落了一地,兜都兜不住。

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红,她紧紧抱住少年,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他的脸。脑袋一阵眩晕,大脑嗡鸣,失去了对周围的感知力,等被一束束刺目的白光笼罩围住,她才慢慢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苏柏文。

她被他的手下带回实验室,双膝被重重按跪在地,膝盖处传来刺骨的痛意,但她却浑然不觉。目光紧紧盯着眼前那个陌生又冷漠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泛白的手指死死抓着少年染着血迹的衣服,指尖溢出的殷红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血。

她的少年了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汩汩鲜血从他脑后溢出,染红了洁白的地砖,衬得清隽俊美的脸似一捧融化的苍冷白雪。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断重复着:“救救他,快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然而,没有人理会她的祈求。

他们摁住不停动弹的小知安,一管针剂蛮横地打入她的脖颈,尖锐的针头刺入血管,液体迅速灌入筋脉,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炙烤着她,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好似把她炸裂成一片片,又将残破的碎一点点融合。

她拼命挣扎,想要摆脱束缚,但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虚弱。

布料从手中被抽走,她无力挣扎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最终眼皮不甘地阖上,在极度的痛苦中昏死过去,仿若一朵衰败腐烂走向死亡的花。

苏柏文踱步到她面前,皮鞋抵着她垂在地面的额头,“你太天真了,小姑娘。”

“他比这里的任何一个实验体都重要。而你,随时都可被替代。”

他俯视着昏迷的少女,面色平淡地下达命令,“把她关起来,惩罚三日后再清除所有记忆。”

“那,那少爷······的伤势可能会造成部分记忆······”

“既然他已经发现了那些东西,那就顺便清除这两年的记忆,接下来只让他参与程序编写,等几年再进入游戏测试。别让他有机会见到86号,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有下一个岑雅静或者许珉致出现。”

“夫人那边该怎么解释?”

“就说是一场意外,小樾只是丧失了部分记忆,对生活造不成影响。雯雯一向善解人意,不会怪罪任何人。”

“是,苏先生。”

苏柏文俯身,探出食指捻过少年染满污血的发梢,沉沉地盯着指尖鲜红,“我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会为个无名无姓的实验体背叛自己的父亲。是我太大意,险些让你将人带走,本来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可惜······”。

他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人,“A102,你做得很好。”

······

三年后,多人模拟实验阶段开启,这一阶段将涉及到所有实验体同时参与,他们的脑意识会被投射到共同的副本世界——\"丧尸围城\"。

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城市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四处游荡的丧尸。实验体们需要面对无尽的危险,寻找食物、水源和安全的避难所。

“小樾,这是你第一次进入游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记录分析其他玩家的行为数据,不得参与干涉他们的游戏。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需要提供任何帮助,这是为了更精准的测试。”

曾经温和漂亮的少年已成长为眉眼深邃的俊美青年,修长瘦削的沉默身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寂静而黯淡的光影中。

“等这个阶段过去,我们的实验成果就将公示于众,它不止是一个娱乐项目,也不止是突破了游戏科技领域。它能帮助更多的人,那些长眠多年的患者,也许就能靠它苏醒过来,再次看见这个世界。相信你的母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等你从游戏出来,我会安排雯雯来这里见你一面,她近几年身体不太好,海岛的天气不适合她,希望你能谅解我。”

刚进入副本的苏樾只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哪怕被清除过记忆,也能依靠身体记忆自保,苏柏文从不担心他会在游戏里被淘汰。

“苏先生,这次多人实验······86号也会参加。”

“86号?”

“是上次少爷想带走的那个实验体。”

“她还活着?”

“是的,意识多次濒临消散,却又在最后醒来了。她的实验数据似乎有点异常······”

“近期重点观察一下,进多人副本时把她投放到重灾区。”

三年前的事情在苏柏文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个愚蠢无知、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罢了。那朦胧的情愫在系统的清除程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即便两人相遇,又能记得些什么呢?在这个弱肉强食、充满血腥的世界里,弱小而无力的白兔注定无法生存下去。幸运?那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词语,只能欺骗那些天真无邪的失败者。

然而,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的儿子竟然再次被那个他看不起的实验体所迷惑。尽管他并不清楚副本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通过检测到的数据显示,他们的意识曾经在一段时间内高度重合,甚至于苏樾被淘汰前都是和86号在一起的。

没有人可以破坏他精心培养的完美杰作。

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当苏樾在实验舱中尚未苏醒时,苏柏文便毫不犹豫地清除了他在副本中的全部记忆。

就在苏柏文下令彻底抹杀86号的脑意识时,技术人员神色慌慌地赶来,“苏先生,检测到多个实验体的意识同时断联,这次实验无人生还,不,不,只剩一个,数据异常,狂化值过高的实验体······是她在短时间内大范围屠杀了所有人的意识!”

“是谁?”

“是,是86号······”

86号啊,真是个棘手的存在。

“对86号进行封闭实验,尝试机脑共联。我想她会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

之后“逃杀领域”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并在短短五年内迅速普及开来,度过全民推广阶段,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它积累了极其庞大的玩家群体,其数量已超数亿,跃为国际重捧的科技游戏。同时被正式纳入精神医疗的重要项目之中,通过刺激患者的脑领域进行精神治疗。

游戏开服首日,众多极限挑战爱好者纷纷涌入游戏副本,渴望在这个充满挑战的世界里一显身手。

大多数玩家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争夺杀戮榜单的名次,以此来获得珍贵的高级道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排名不断地发生变化,前十位玩家之间展开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他们的积分差距并不明显,每个人毫不示弱,斗争可谓血腥残酷。

正当一轮周期即将结束,现场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起来。围观者翘首以盼,焦急地等待着榜单的更新。就在这时,一道标红闪烁的编号“S”凌空而降,跨越所有参赛者登上榜首。

当大家看清榜单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S的积分竟然高达惊人的数字,远远超过了第二名和第三名,形成了明显的断层。

自此,S成为了无可争议的杀戮之王,牢牢占据着榜首的位置,无人能够撼动。让试图挑战他的人,都只能望尘莫及。

S的出现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然而,他却始终保持着低调和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他的崇拜和追捧,反而让他成为了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黑幕!我们根本没在榜单上见过这个人!官方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把我们当傻子吗?这么明晃晃的作弊行为!”

“楼上+1”

“通关一个副本才多少积分?你别告诉我是连通了几个死亡级别的副本,还是在单杀了终极怪物的前提下······”

“各位先听我说几句,本人又菜又爱玩,误选了大逃杀副本,玩家人数有上百名。开局就淘汰了一半玩家,中途我加入了玩家团队,但碰上了小怪就被杀得剩下三个人,还是缺胳膊断腿的那种,我无比后悔进入游戏时没有选择屏蔽痛觉的新人礼包。我们三个人躲在下水道里想熬到游戏结束,最后还是被终极鬼怪发现了······那时候游戏面板显示玩家人数只有四个,除了我们三还有一个人不知所踪。

到现在我回想起那怪物的样子都直打寒颤。那时我想就这么完了,都闭上眼等死了,但是没有等来死神的审判!我都感觉利爪挥到面前了,可只是脸溅上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然后闻到一股腥臭味,像死了几天的鱼尸味儿,恶心得要吐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怪物凄厉地叫了几声,那口气直扑我的脸。当然这不是重点,我睁开眼抹了抹脸,发现全是怪物的血,还有眼皮上,视线严重受阻,看啥都是红色的。

怪物炸开的碎肉足有楼层那么高,血花还没来得及回落,连皮带骨得被一把凌空落下的弯刀绞碎成齑粉。我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穿着深色风衣,杀招凌厉又干脆,绝对不是普通玩家的级别。但游戏结束时,我没听到有关他的玩家信息,现在我有九成把握,他就是S。”

“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别是官方的托吧,除非他在现实是杀手,不然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单杀终极怪物?”

“呵,等你被打得屁滚尿流肠子流一地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想偶遇S的可以去死亡副本碰碰运气,不过你们最好能苟到最后,不然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

“各位,我在副本后期逃亡时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不确定是玩家还是Npc,总感觉精神有点问题。外面尸横遍野,血泊肆流,他在街头一家店里隔着玻璃窗······如果我视力正常,没出现幻觉的话,他是在画画。”

“楼上不要为了博人眼球传播虚假话题。”

“+1”

“臣附议。”

“重大消息!我在上轮副里本遇到了疑似是S的玩家,其实游戏刚开始就见过他,那时候以为是个长得特别好看的Npc而已,因为对其他玩家的交流毫无反应,也不找人抱团,就一个人坐在角落像块背景板。直到副本后期的怪物接连屠杀玩家,我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抱头鼠窜,一点都不夸张,我都快看见太奶了,就在这时,怪物被人从上空生生劈开了!直接从头到尾裂成两半!就是那个非常非常好看的Npc!哦不,他不是Npc,他是我的白马王子。”

“本人作证是真的。不过楼上说错了一点,S不穿白衣服。不是你的白马王子,是我的黑夜精灵。”

“有谁知道S的现实身份吗?必重金酬谢。”

“+1”

“+1”

“想多了,这种级别的大佬怎么可能让你知道真实身份,背后肯定有人。还是祈祷副本偶遇被带飞吧。”

“怎么才能认出S?”

“简单,挑最好看的那个。嗯,他不太爱说话,好像还没人听过他的声音?”

“都夸得太过了吧,哪有这么神,就算长得还不错也不能说得太离谱······而且人家都不带你们玩,太狂妄自负了。”

“呵呵,希望你能当着S的面这么说,让我看看你那脸盘子有多神气。”

······

无边无垠的漫漫黄沙,炽热的温度将天色烤红,合着漫天飞溅的尘土碎块,长风辽阔,万物寂灭,遍野尸怪的血肉被沙漠吞噬,入目之处没有一丝生机。

赤光倾泻而下,幽幽收束于上方一道颀长身影,猎猎翻飞的风衣被尘暴绞在他的身后,露出全身漆黑的劲装,那细长的绑腕下是修长有力的骨骼,肌肉蕴含柔韧强劲的爆发力,冷峻而又富有美感。

沙土涌出的怪物嘶吼啼鸣着扑向他。

男人并未回头,反手斩向后方,化出雪亮的弧光,犹如一把锋锐的弯刀,空气静了一瞬,仿佛破开透明的阻力般,随后那层屏障被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开,怪物魁梧壮硕的身体完全撕裂,污浊血液几乎炸裂而出。

他微微偏过脸,额发散落,眼睫鸦黑,错落的光衬得眸色斑驳难辨,不甚在意地擦去颈侧溅洒的血珠,上卷的袖口能看到冷白腕间微微凸起的青筋。

淡漠又厌倦,无休止的屠戮。

【恭喜您成功通关“黄土沙漠”副本,无伤击杀终极鬼怪,获得成就——无冕之王】

结束副本,游戏舱门开启,青年接过技术人员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淡色的唇变得殷红,长睫下的肌肤显得格外苍白。

过了半晌,有人出声道:“先生让您醒后去找他一趟,详谈改进程序的方案。还有······夫人来了,在等您过去。”

他垂着眸,漂亮的眉眼在灯光下被氤氲开,有种清冽的冷糜,捻去指尖的水,拧上瓶盖,“你们先优化程序,我晚点去找父亲。”

苏樾的母亲无疑是个美人,她的面容姣好,眼神温柔而明亮。长发轻挽起一个简单而精致的发髻,色泽藕粉的缎面裙贴合曲线柔软的身段,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小樾来啦,来。妈妈给你带了饭,还热着呢,快坐下吃。”

林雯一见儿子,就热情地起身招呼,走到边上端详片刻,捏捏手臂,量一量腰,眼眶不由微红,“上次见你还没这么瘦,是不是光顾着做实验没好好吃饭?你看这脸小的,都没我一个巴掌大了。面色怎么会这么白?生病了吗?”

青年眉目温和,“妈,我很好,没有生病。”

林雯拉着苏樾坐到桌前,正中央摆着一大盘菜,掀开盖子,赫然是香气扑鼻的烤鸭。

整只鸭里塞满土豆和洋葱,糯米排骨,烤得焦香四溢,闻着就令人食欲大开。桌边还有刚切好的牛油果拌蔬菜沙拉,冰凉可口的四果汤,清爽解腻。她泡了两杯茶,淡而醇的香气弥散入鼻腔,一杯递到儿子手边,笑意吟吟,“先喝一口,果香的,开开胃。”

见他喝了两口,便期待道:“还合胃口吗?来,吃点菜,妈妈特意和大厨学的。”

又不知从哪端来一蛊鲍鱼汤,金黄的玉米粒浸泡在汤汁里犹如一颗颗饱满的珍珠,鲍鱼个头极大,配上鲜美浓稠的汁水,品相不俗。

“来得匆忙,随便做了几道菜,你从小就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不重视口腹之欲。以前妈妈每天为你的三餐担忧,现在你长大了,我还是放心不下,怕你光顾着忙不好好吃饭。”

林雯不停帮儿子夹着菜,不一会儿便满满堆高了碗边,苏樾进食得速度并不快,但都顺从地吃下了。

看他慢悠悠地吃着饭菜,林雯紧皱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又夹了块烤鸭肉在他碟子里,凝望片刻,突然轻声道:“小樾,还记得七年前······你在海岛意外受了伤,丧失部分记忆。现在,还能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苏樾放下筷子,给她舀了碗汤,垂着眼淡淡道:“妈,我不记得当年的事。”

林雯侧过头抹了抹眼角,“妈妈知道,妈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都怪我,把才十岁的你交到柏文手上,这么多年都没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没有保护好你。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也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我愧对于你,愧对于我的好友。小樾,妈妈没和你说过,我曾有两个交好的朋友,在他们的专业领域是技术顶尖的存在,他们帮助过无数人走出黑暗重回光明。我为有他们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后来我们都想帮助更多的人,于是我做了那个中间人,引荐他们加入一项秘密科研计划······我们都以为那会是突破新技术的伟大成就,哪怕时间再久都没关系,只要结果是好的。”

“可他们在七年前消失在了这条漫长的道路上,至今杳无音信。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借着加入实验的名义想私吞成果,卷走了大部分文件隐姓埋名逃到国外,这是所有人的心血。这一逃就是七年,我想尽办法都联系不上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什么都没留下。不,他们还留下了一样珍贵的东西······”

林雯捂住脸,肩膀轻轻颤抖着,“我找到了他们的孩子。但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小樾,妈妈知道的太晚了,妈妈无能为力,妈妈看不透人心,我眼不盲心盲,错了太多太多年,也害了太过无辜的人。”

她含泪望着儿子,“小樾,帮帮妈妈,帮帮那个孩子······她快不行了,哪怕送她一程也好,早些结束痛苦。柏文,柏文他······在做人体实验。”

“答应妈妈最后一件事。”

“不要恨你的父亲。”

······

或许她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在她决定告诉苏樾真相时,也做好了结束一切的打算。

她是个自欺欺人,愚蠢懦弱的女人,哪怕先前早已察觉到蛛丝马迹,却不愿向外揭发丈夫的恶行,当面对峙,也没有背负他人性命苟活的勇气,让儿子代自己赎罪,承担不属于他的责任。

她爱的苏柏文似乎已经死在很多年前了,在海滩边憧憬规划属于他们的甜蜜未来,又在曙光降临时向她求婚的大男孩,好像离她很远很远,随着翻涌的海浪退去,卷入深不可测的大海,只剩下潮湿沉重的沙子,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林雯来到了苏樾的画室,静静抚过他这些年的画作,她打开颜料盒,以指为笔,坐在画板前涂抹着年轻时的自己。

门悄无声息地合上,角落燃起火星,浓烟渐渐弥漫。

她恍若未觉,脸上仍带着笑,漆黑的眼眸美丽又空洞,直愣愣地盯着画中人,如风雨里一点将要熄灭的摇曳烛火。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不要再伤害他,放······他们走吧。”

无人回应她。

最终,她与这些画一同变成了灰烬。

“少爷,系统出故障了,这扇通道门暂时无法打开,马上找人来维修。您先跟我去实验舱······”

青年虽清瘦,却生得很高,身形颀长,特别是垂眼俯视人时显得格外冷冽。

技术人员打了个哆嗦,脑子一空,冲到嘴边的说辞磕磕绊绊,“夫,夫人刚才已经走了,为了不打扰您······”。

其实他没有看到夫人离开,只是按吩咐行事,告诉少爷这个消息,但不想少爷一句话都没说,直接篡改了系统数据强行将通道门打开,先是去了之前和夫人吃饭的房间,没来得及收拾的饭菜尚且温热,茶不再袅袅,一个珍珠挎包孤零零地挂在椅背上。

苏樾只看了眼,就往私人画室的方向走,技术人员冷汗淋漓,跟在他身后,艰涩道:“诶,夫人的包忘在这儿了,我让人给她送回去。少爷,我们该去实验舱进行模拟测试了,不要耽误时间。”

他不敢去拉扯苏樾,只能急切地劝阻,心跳起伏不停,最终停在紧闭的画室门口,抬头看见站在长廊外侧的苏柏文。

匆匆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见一向温文尔雅的苏先生笑着说:“还喜欢用血献祭的梦想吗?”。

“十年前是如此,在十年后,同样会有人因此丧生。不管那个人是谁。”

“小樾,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给你的宽限期到此为止。”

恢复记忆的苏樾瞒着所有人在实验测试期间设计出一组全新的世界数据,并将自己关入实验舱服用大剂量的安眠液,进行漫长的沉睡。

无人能破解他的代码,无人能唤醒他,无人能进入他构建的虚拟世界。

同时,有人检测到86号的意识被拉入不受控制的灰域,与那组程序代码的频率相似度高达99.99%。

而他们只知道那个世界的代名——伊甸园。

在虚拟世界的苏樾有着完整的记忆,压抑,清醒,他会在知安看不见的地方服用药物,但那些终究是虚拟的数据,不能医治他的病症,就算在现实,药也对他起不到作用。

夜晚的他不会入睡,却也不再靠画画舒缓情绪。在与他相拥而眠的那段日子,是她睡的最安稳的觉,起初偶有梦寐惊醒,睡眼惺忪时就见他清隽俊美的脸近在咫尺,目光柔和,轻拍她的肩安抚着将她送入睡梦。

他就这样默默地守了她一夜又一夜,在黎明时分听见她翻身起床的动静,便会睁开眼,笑着接住她温暖的拥抱。

其实他早已来到了她的世界,他给她创造的新世界,可那时的他只会远远地看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寂静的雨夜,看她过着平淡又幸福的生活,做一个追逐梦想的普通女孩。

但世界就这么奇妙。

在茫茫人海中,她还是发现了她的缪斯。

没有记忆的她,对他依旧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他装得可真好啊。

一点都瞧不出来两人认识多年的痕迹。

和苏樾相识的那段时光很美好,知安是个内敛的女孩儿,但一遇上他,总会变得勇敢些,她总会找他一块出门逛街游玩,又不敢太过频繁,生怕惹得人厌烦。

有段时间她喜欢买香水,苦橙,甜橘,玫瑰······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她挑,听着她说,嗅到后来,她的嗅觉都有点麻木了,拿不准主意,抬起来让他闻,他会低下头很耐心地一一帮她闻,再给她意见。

其实她最喜欢的是苏樾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不浓郁,又格外神秘清冷,让人心痒痒,特别是当他靠近时,她就只闻得到他的味道了。

苏樾是不喷香水的。

可她就是闻得到属于他的香气。

她听说,这是一个人独特的体香,是种基因特征,如果能够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那就是你的基因选择了他。

嗯,从见他第一眼,她就很喜欢他。

他们在外面吃饭时,知安会常去吃大排档,她喜欢热闹的氛围,有一家的香葱酥饼做得特别好吃,酥脆鲜香,份量还多,一份能管三个人吃。知安爱吃酥饼最里面的那一层,又软又香,他就会撕去外面的,把最里面的夹给她吃。

知安还喜欢吃肉,去打卡新开的店,点了整盘的牛肉,腌制好的小羊排,厚薄适中的鹿肉,还有两指宽的兔肉,菌菇切片,白玉碟子装着各种调料。

吃烤肉时,他会特意把猪肋骨上方靠脖颈的那块嫩肉单独切出来给她,烤得焦香四溢,油光锃亮。

用过饭后已至夜色,点点路灯亮起,他们牵着手走在街上,就像来来往往的每个普通人一样轻声聊天,街道边有趣的小玩意总能吸引到她的目光,她便走不动道,驻足停留,他在一旁耐心等着,等她纠结苦恼,难以取舍时就认真的提出意见,但更多时候会是直接买下真正合她心意的东西。

可是啊,她最钟意的,只有一个他而已。

当他不在身旁,她看什么都索然无味。

她是个贪心的人,想要得到他的偏爱,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更想······他能活着。

曾经的她想要属于自己的歌,他就为她写了一首岁月漫长的诗歌。

她说喜欢玫瑰,那就在地底埋满鲜活的花种。

她向往安稳幸福的生活,那就建筑一座伊甸园,免她颠沛流离,免她受恶人所欺,一生孤苦无依。他给了她新的名字,不再是冷冰冰的86号,她可以只做自己。

然而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就在那么平凡的一天,他捧着玫瑰在她眼前消散。

他的眉眼还是带着温柔的笑。

她以为那就是永远了。

他们再也无法相见。

终上天怜她,又让她遇见他。一个丧失记忆的爱人,他是无心无情的S,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不记得她是谁,甚至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游荡在荒诞的副本世界,冷漠麻木地杀死一只又一只怪物。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失去了在现实中痛苦的回忆,于是他又开始画画。

系统早在几年前就出现漏洞,早期还有苏樾修复维护程序,但他沉睡太久,实验室的技术人员无法更改系统自行编写的代码,它逐渐有了攻击性,演变为自我意识,试图寄生于精神强大的宿主脱离程序拥有实体。

而,知安是它最初的选择。

她的意识有过一段五年的混沌期,主人格在实验测试中吞噬了太多恐惧的情绪,变得极其脆弱敏感,解离后的人格沾染屠戮怪物的血腥,快感,残暴。那是······她唤醒了赛芙娜残留的意识。

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载体是最好寄生的,加上极端相反的性格,懦弱,胆小,所以她成了系统的最优选。

但系统最终没有选择她。

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苏樾。

他在游戏中恢复过记忆,并且已经察觉了什么,利用道具替她抗下了系统的恶意针对。

那时的系统仍想选择她作为宿主,但每次都被阻止,便想先解决掉这个碍眼的玩家。抽离记忆,同化为Npc,诡校时的他作为高级Npc站在所有玩家的对立面,在被投放到这个位面时,苏樾用仅存的意识在画廊挂了一幅月下木船的油画,想借此提醒她,如何离开现实中的海岛。

原来他早已做好了在诡校副本结束所有的打算。

他知道系统会把她投放到这里。

知道他们会在对立的阵营,所以就在上个位面对她说,远离他,不要靠近他。

可她又如何舍得。

就算是在最后,当她脱离诡校副本在实验室醒来,那时的他已被系统侵占,但还是凭借仅存的意志力先一步苏醒,强行入侵技术人员的脑意识使其陷入昏迷,他与系统融合,本质也不是普通人类,而是来自外星球的潜在精神体,凡是有人对上那双泛着银蓝色的眼睛,就会被拉入荒芜空白的世界。

刚苏醒的青年睁着异色的眼,靛蓝色的线条在瞳孔里蔓延扩散,此时的他还未被完全寄生,安静地坐在监控摄像屏幕前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长廊里,切断所有地方的信号,操控电源指引着她离开的路线。

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闭了闭眼,喉结重重滚动着,皮肤苍白得骇人,淡青色的筋脉鼓动,清瘦的脊背像拉满的弓一样弯起,似有水流在沸腾涌动,恶鬼吞噬他的血肉,獠牙随时破体而出,柔和的线条一点一滴收敛,变得锋利冰冷。

当他再度睁眼,将垂落在额角的湿发抹到脑后,露出俊美绮丽的面容,只是那双眼仿佛下过一场黑色的灰烬,燃烧得太过透彻,毫无杂质、毫无感情。

*

“大海的尽头有什么?”

“美丽的岛屿。”

“如果我是一条鱼,一直游一直游,会看见海那边的岛吗?”

“当游到海水变蓝,你就会拥有独一无二的景色。”

知安好像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她站在海边久久遥望,执拗顽固,海枯石烂,仿佛等过漫长世纪,耗尽所有勇气和天真。

她感觉自己好似陷入混沌虚无,又似一枚破碎流萤,沉进无尽的黑暗之中,她累了,再也拾不起反抗的力气。就在她任由灵魂的坠落那一霎那,远处浮起苍冷的月色——

青年站在起伏的浪潮间温柔地注视着她,浪花朵朵呼啸而来,在他脚边绽放,再融入幽深的海水里,他的出现让湿冷的海风都多了分缱绻风情,好似世外客,唯有一双柔和眉眼盛着纯粹清透将他坠入这世间。

点点荧光从海面飞过,凝聚到她头顶,而后如花瓣缓缓落下,将她笼罩住,纯白溶溶,飘飘扬扬,寂静而旖旎,若一场无声的落雪。

雪落满肩,她的衣襟,额上,发梢,更有几片沾在眼睫上,知安的手已忍不住向他伸去,落在指尖的花瓣忽然都变了颜色,画笔晕染一般,随着它们纷纷落下,由雪白转为妖冶的鲜红。

她接了一捧花瓣放在鼻尖轻嗅,淡淡幽香。

只是那么一恍神,当她再度抬眼,面前的人似从未出现过,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和形态,只剩一片空茫苍白。海水骤然涌起,瞬间蒙蔽她的视野,周遭暗如黑夜。

她忐忑又期盼地等待着不知是否藏匿在黑暗中的人,不知今夕何夕春秋岁月,冥冥之中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忘了来时的路,忘了自己是谁,心底却始终无法泯灭等不到的见面。

“把S01的意识空间和系统区域彻底隔离······”

“对外宣称那还是未开发的领域。”

“只要主程序还能控制他继续沉睡······”

“我们接入的代码程序都被清除了。”

“博士下达了暂停研究的命令,我们还要继续吗?”

“任何人不得违背博士的意志,是他给了我们新的生命!”

“如今S01在哪里?我们要检查一下他的载体是否需要维修。”

“只有博士知道他的位置,我会问下博士具体情况。”

······

“t0098还在休眠中?”

“也许是营养液装得太满了,我再给他维修维修。”

“诶,他的意识数据跳动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故障了,快起来看看我给你新装上的机械臂,有没有比之前灵活点?”

知安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抬起,覆盖在脸上的东西也被掀开,眼前突然一亮,光线刺得她眯起了眼睛,随后目光渐渐聚焦,在她面前的是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怎么样?是不是好使多了?”

男人放下她的手臂,转过身捣鼓着瓶瓶罐罐的营养剂,知安还没适应当前的场景,就听他催促道:“你体内的Nukothg剂量超标,这几天就不再给你打营养剂了。还有今天该你去给t007汇报结果了,祝你好运,希望那家伙的心情能好点。不过他不高兴了,一般都是因为博士的心情不太好······可惜他的嘴太严实,我也不清楚最近博士怎么了,呃,有点阴晴不定,虽然这么说不太对······”

他挠挠头,嘀嘀咕咕,“居然还有人猜测博士是因为一个实验体变得奇怪,这人真敢想,我说夸张点,就算现在所有克隆体集体报废,哪怕样貌再漂亮,博士都不会眨一下眼。他对那些东西没感情,只专注于创造的过程。啊,伟大的科学家。嗯······你怎么还没走?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知安坐起来,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腕骨宽长,指关节粗而大,明显属于成年男人的骨相。

不是她原来的那具身体。

博士,S01,t007,t0098······

她依旧被困在地下实验室。

“需要再检查一下感知器吗?你的反应好像有点迟钝。”

知安翻身落到地面,避开技术人员探来的手,“谢谢,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记忆有点混乱,大概是维修的后遗症。”

脚落地的感受充满不真实,苍白脚背和地砖冰凉的触感令恍惚的神志渐渐回笼,她望向面前的门,慢慢走出去。

清一色的白廊道,永无止境,知安像暗夜中一捧透明的幽灵游荡,沿着墙无声移动。

中途有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微笑着和她打招呼,“t0098,今天是你值班啊,不要迟到了。怎么还往反方向走?”。

知安视线扫过他的身份牌,微微一顿,随而自然道:“做下心里建设,毕竟要向上级汇报工作进程。”

“那你可别耽误了时间,最近那家伙的脾气古怪得很。我也有段日子没看见博士了,不知道他最近是否在研究新的实验体,不过上一代实验体的芯片似乎还没被摧毁,真是奇怪。t0098,有机会你去打听打听,我这心里头莫名有点儿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知安应道:“好,我尽力。”

与“同事”告别过后,她顺着正确的方向慢吞吞地走,脑中思绪万千。现在她的意识寄生在t0098的躯壳里,那原来的t0098呢?还有86号克隆体的情况,是苏醒,沉睡,又或是有新人类的意识住进了克隆体?

86号还在那个奇怪的封闭空间吗?

她没有t0098的记忆,伪装不了多久,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人群尽快逃离这里。

但t007说过,没有上级系统指令,军事基地人员无法离开。而地层之上······是destroyer的统治区。

由百年前“逃杀领域”所衍生出来的destroyer,能量突破超层限制,跃出虚拟世界,寄生于苏樾融合其意识的destroyer,是湮灭或是新生,他的肉身已毁,那么思想呢?时光沉淀的旧意识藏在某个荒废枯井的角落经久不息等候故人归来,还是已随百年前的战争逝去。

现在的她又算是什么,一个所谓旧人类的基因延续物在惦念着或许早已陨灭,存留在记忆里的爱人。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遵循自己的内心。”

“这一点也不疯狂。”

“你觉得这里是梦境吗?是幻觉,还是现实。”

······

“我是虚假的吗?我是那位旧人类的克隆体吗?我感知到的情绪是真实的吗?那些快乐,悲伤,难过,是属于她的,还是我的?”

脑海里的那道声音低低笑着,“安,你的烦恼真是枯燥又无趣。”

“抹杀其他可能性,而唯一留下的你,就是真的。”

“如果是虚假的,那就——打碎它。”

······

“谁启动了警报器?!”

“系统终端状态良好,没有出现异常,检测不到外部程序侵入网络。”

“所有人再排查几遍,确保万无一失,暂时不要惊动博士。”

“你们几个去检查监控设备。”

“b7区域受到未知信号干扰,无法捕捉实时影像。”

“通梯正在向地层高速移动,最近我们没有安排人手去地面勘察······”

“快去通知博士!”

“马上派勘测队前去排除故障,任何人不得开启信息定位,注意隐蔽!不要被那些东西发现······”

*

这里是一座已经看不清原本面貌的城市,或是该称之为文明腐败衰落的残垣断壁地带。

百年前的核战造成大面积污染,沙漠四处扩散,覆盖率日益上涨,风沙席卷内陆,地表温度失控,昔日繁华城市沦为废土,如今黄沙几乎遍布了整个大陆。

残留的建筑物摇摇欲坠,生锈的管道污水腥臭,青苔斑驳粘腻。云层阴沉厚重,整个世界仿佛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寒风吹过,扬起碎石尘土,荒蛮野草幽幽摇曳,入目无活物,连空气都变得死寂。

基地派出的勘测小队只有七位成员,都是没有接受克隆改造的人类,他们身上并无佩戴任何电子网络设备,只戴着特质的护目镜和方便行动的防护服。

“c2通道没有发现异常······”

“地层F9呢?”

“没有检测到外部信号。”

“h43区域无异常。”

知安悄无声息地跟在勘测队后面穿过城市残骸,在拐角处停下脚步,借着大楼废墟掩藏行踪。粗粝的沙石刮过脸庞,没有温度的风吹在身上,也许是克隆体没有设置感温器,她感受不到冷热,没有痛觉,也不需要呼吸。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基地研究的脑意识植入克隆体技术的确能让人类在末世更好地生存。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克隆体诞生的时间太短,潜在的未知变数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度过漫长的灾难。

拥有意识的AI已被人类视为撒旦的化身。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知安低头盯着掌心,静静道:“destroyer”。

那道声音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这真是个疯狂又天真的想法。”

她没再说话,“她”重归于黑暗,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指腹擦过墙壁,小刀刻痕,褪色的涂鸦,感受时光消逝的痕迹,岁月粗沉虚弱的脉搏。捻了捻白灰正要离去,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脆弱绝望,满含惊惧与痛苦。

知安脚步一顿,侧过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弯腰捡起角落生锈的铁棍越过铁栏网往那个方向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如万兽嘶鸣,少年单薄的身体被外力撕扯得碎烂,腹腔破开拳头大小的血洞,肠子混着血肉模糊的内脏稀稀拉拉涌出,微弱起伏的胸膛预示着他的生命力逐渐流逝。

一只体形消瘦的鼹鼠正蹲在他面前吞吃着掉落的“食物”,身上套着溅满血迹的衣服,然而当它转过头来,却长着一张与人相似的脸,绿豆大的黝黑瞳孔挂在眼眶里晃悠,血红湿润的嘴唇,森白的尖齿。

鼹鼠?还是吃了变异鼹鼠的人类?

“我们快离开这里,那是会吃人的怪物······”

小腿骨冷不丁地被从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姑娘紧紧抱住,细小的胳膊不停颤抖,那不符羸弱身板的力气足以让普通的成年男性无法挣脱。

少女的泪水泅湿了知安的裤腿,抬起的小脸泪痕斑驳,眼尾通红,像朵在风雨里飘摇的白花。

知安低下头,漆黑眼眸倒映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孔,忽然笑了笑,“你和它是朋友吗?”

少女哀伤地抽泣起来,脸颊贴着面前人的小腿,“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让我带着他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这样啊。”

知安轻轻叹息着,手指温柔地抚过少女头顶,声音压得很低,轻似春日软水,“没关系,你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少女刚露出一丝笑容,举起胳膊攀上她的腰腹,下一秒错愕地睁大眼,瞬间狰狞的目光又迅速失焦黯淡,脖颈以异常扭转的角度断裂,黏稠黑浓的液体咕咕冒出,迸溅的血珠喷洒在半空,盛开的血花坠落。

飞出的铁棍将那只来不及反应的鼹鼠人贯穿,喉管碎肉从尖端掉落,生命消逝,贪婪的神情却永远留在了那张脸上。

知安微微抬起腿,少女的尸体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衣物向上掀开,本该属于人类的肚皮从肋骨中间裂开一条细长的缝隙,直入肚脐,长长的触须掩藏在内,卷着还没有消化的骨头——人类的白骨。

躺在血泊中的少年无声无息,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斑驳脏污染着发白的面孔看不清眉眼五官,暗色的血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浓稠得糊住了睫毛,血没过眼球,蓄满,溢出眼眶,他却像没有任何感觉似的半睁着眼,静静地注视着朝自己走来的人。

天色变得暗淡无光,只留一缕佝偻黄昏烧灼余晖,降临的黑夜将他们的身影吞噬。

黑暗中响起少年仿佛含着笑意的嘶哑嗓音,他捂住自己的一只眼,溅落在眉心的血珠宛若一颗燃烧的朱砂,“是您救了我,恩人。”

“我愿意永远跟着您,保护您,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

知安凝视着他狼狈虚弱的模样,蹲下身,指尖抹过流淌而出的血液,眼神在黯淡光线下更衬得乌沉漆黑,“你的永远很短暂。”

这是一个普通人类。

在末世中被变异物种捣碎内脏的人类,没有无菌环境,没有专业人员救治,没有医疗设备和消炎药物,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

少年在她看过去时弯眉加深了笑意,“我的生命······很漫长。”

他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眼里闪着朦胧的光,手指掀开破碎衣物,露出平坦清瘦的胸腹,而原本可怖的血洞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愈合,撕扯开的皮肉似乎被一根根针线缝补起来,只留下淡粉色的疤痕。

少年曲起腿,一条胳膊搭着膝盖,歪了歪头,笑意盈盈地眯眼看着她,“请让我跟着您吧。从此以后,我的生命,时间都将属于您。”

目睹了一场非正常的自愈现象,知安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连她站起身拍拍衣角,神色淡然,“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追随。”

“你还是你,不用成为谁的附属物。”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鞋底踩过鼹鼠已经开始腐化的尸体,“我只能在脱离危险时自愈,如果没有您,我早就变成一摊烂肉了。”

他盯着知安身上整洁白净的服饰,莫名的阴翳覆在瞳孔深处,嘴角却勾起与眼神不符的笑意,语调很轻。

“不过,恩人是如何知晓,它不是人类的呢?”

这些恶心的变异物种是最近才出现在这片区域的,而面前这个奇怪的男人穿着军事基地的衣服,看起来非常干净,也没做任何防护措施,就这么暴露在污染环境里。他没有半点犹豫,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一个向自己求救,哭得我见犹怜的柔弱“少女”。

克隆人类?那帮怕死的家伙躲在臭水沟里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怎么舍得离开精心打造的巢穴。

“也许我就是伪装得更像人类的怪物,披着一张人类的皮囊而已。”

“那真是······荣幸之至。”

*

夜晚的月光仿佛隔绝在地球边界外,远处一座座网络信号塔闪烁着蓝光。白日的热气还未完全褪去,浓稠潮湿的空气黏在皮肤上,鞋靴踩在开裂的土壤间时,地缝里的蚂蚁拥作一团彼此缠绕攀爬。

末世的黑夜格外漫长,无声而盛大的饕餮盛宴在黎明时分结束,暗红的血浸润沙石,泥土显出浓郁的深褐色。

站在黑暗中的少年终于动了动,半蹲下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那张沉睡的脸,眉眼平淡,五官普通,没有值得让人记住的地方,但却总让他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明明他可以丢下这个人直接离开,走着走着突然昏迷在路上的男人对他来说是陌生又危险的,来路不明的背景,怪异的身手······不排除是基地搞出来的鬼东西,他们一向热衷于成为主宰世界的神,创造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作品”。哪怕末日降临,人类大限将至,也依旧躲在肮脏的鼠沟里做着荒唐可笑的春秋大梦。

少年沉默地注视片刻,忽然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睫毛,指尖上微弱的触感像是一片羽毛轻柔地挠过心尖。她的脸很冷,不止那张脸,她全身都是冰凉的,宛如尸体一般。

没有呼吸,探不到脉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苍白病态的肌肤无一丝血色,透着阴沉沉的死气,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哦,原来真是个死人。

基地就放这么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陷入休眠的半成品出来?

他低下头,神色不明地摩挲着指腹,似在回味刚才的触感,这个男人的睫毛浓密粗长,但并不卷翘,摸上去就像长了柳絮的钩子,挠得人心痒痒。

再抬起手想触碰面前人的脸庞,却见她缓缓睁开眼,幽暗的光洒在她的眼睫上,好像镀了一层黯淡迷离的光,她的眼神也和初见时的冷淡不太一样,带着大梦初醒的迷茫,愣愣的,唇瓣翕动,轻轻吐出几个字。

少年侧耳听清了其中两个字,眸色下意识变得漆黑暗沉。

阿月。

是家人,朋友,还是——情人,爱侣?

“您······是做噩梦了吗?”

他微微垂首,手掌虚虚地贴在她额头抚去不存在的冷汗,指尖贴着鬓角游走,唇瓣紧抿着,在她抬眼看来时露出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容,声音有些哑,“恩人,我们好像遇到麻烦了。”

在他话落间,不远处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满脸是血的女人散落着长发,沾染脆弱恐惧的面孔苍白柔弱,她衣不蔽体,怀里紧紧抱着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裸露的肌肤布满撕咬伤口,止不住地流血,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

少年看了几秒,回头望向已经恢复神智的知安,胳膊肘搭在弓起的膝盖上,手撑着下颚,“可惜我看不出来她是不是人类,不过我答应过恩人,要保护您。所以,要铲除所有潜在危险。您说对吗?”

“她是人类。”

按住少年欲动的肩膀,知安静静望了他一眼,视线掠过他藏在黑夜里的面容,先前他的脸被鼹鼠人抓出大面积伤痕,自愈时结痂的皮肤缓慢收缩,薄薄的眼皮都盖不住眼球,颇为狰狞丑陋。

如今他的容貌恢复得七七八八,只剩些细小的伤痕,许是光线的原因,短发偏深浓的栗棕色,衬得眉眼愈发清秀。

少年看她一会儿,见她凝视着自己却不说话,长睫下的乌色眼眸弯了弯,“好啊,我都听恩人的。”

不过是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皮包瘦骨,浑身没几两肉,连油脂都嚼不出两口。他们的体液、血液甚至是骨髓液,对它们而言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在末世,弱小就是原罪。

令他费解的是,他的恩人似乎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在追随她的途中,连地上的不知名虫群都要发呆多看几眼。明明不认识这些人,为什么要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真是,让人厌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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