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我向来秉持着畏惧之心，但有时候物极必反，太怕死，倒怕出勇气来了。
世家固然屹立难倒，但要是他们全死了呢？
我看着殿下那群相对而坐的大员，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家族，每个人都能随意捏死我，但凡我认真想做个皇帝的话。
“陛下，魏国都已退兵了，何烨何大将军却仍率兵囤聚西北，狼子之心昭然若揭！”
“是啊是啊……”
我听他们三言两语就给何将军定了叛国罪，望向何清源。
世家怕脚跟不稳，要分兵权，拿何家开刀在意料之中。
何清源没吭声，眉眼如结了层霜，在世家咄咄逼人的向他展开追问时，他突然笑了一声。
“试若何氏有反叛之心，诸位皆已是黄泉中人，神州百年内不见世家二字。”
朝臣哗然。
何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招世家惦记是人之常情。
我却没想到他也有遏制世家的念头，遂赌了一把，去拉拢何清源这个积极的改革分子孤独的忠臣。
我给他阐述人人平等的未来图景。
要让何清源信任我这个无能的君主，颇费了我一些力气，我用了半年时间，把先贤圣哲的书啃了五遍，将那些大同小康的观念掰开揉碎装进脑子里融会贯通。
何清源是个儒道的忠实践行者，因为我那左一句大同，右一句小康的鬼话，他终于认真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信了，揽过那些苦活。
我一个傀儡皇帝，何清源一个小文官，我俩凑到一起，真是说不尽的寒酸。
本想找唐门买毒药将世家一锅端了，哪成想唐门很有职业素养，绝不将毒药泄露给外面的普通人，人家自产自销，规定只用在江湖人自己身上，雷打不动。
因为这个规定，我下毒的计谋破产，对着何清源叹了口气。
他都当爹了，仍旧俊俏得跟个大小伙子似的，我因为那次中毒，身体日渐消瘦，站在他旁边颇有点形销骨立的意思。
“真不知道我能否撑到世家垮台。”我苦笑一声。
何清源比之从前更成熟冷漠了，眼皮也不抬一下，我也长大了，再也做不来掐他胳膊撕他衣领的幼稚举动，只静静瞧着他，良久低下头。
“听说清源泰山颇有剑侠古风，我妻弟是个武痴，托你个人情，能在聂大侠跟前美言几句么？”
我的心思，他大概猜得到，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要对抗世家，就得找另一个势力与之抗衡。
上淄王啸聚一方，打起仗来又快又狠，是块难得的硬石头。
世家能在纸上舞文弄墨，上马背征战的却没几个，若与上淄王的势力正锋相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把预备外戚兼未来权臣的小舅子塞进聂家后，我开始思索一个让世家死无全尸的法子。
何清源的主见向来是提拔寒族，让寒族来掌控机要，削弱世家权柄，把他们丢去位高无权的职位上安心清谈，久而久之，就只剩一个好听的名声了。
那太慢了，起码得经过百来年的洗筋伐髓，才能让吴国的世家成为一个象征物件。
我与何清源意见相左，他拧着眉头看向我，我把他面前的棋子挥乱。
下棋根本下不过他，我把棋局毁掉时，他兴许猜到我的想法了，沉着脸一言不发。
从这天起我俩好像闹脾气的小孩，他不理我，继续在那小文官的位子上挥笔流汗，我不看他，继续当我的无愁天子。
在我俩冷战期间，都没闲着，他四处物色能用的寒族官吏，我把老丈人给我的人马悄悄塞进世家。
白驹过隙，转眼我的孩子都十来岁了，他家子鱼被张阿瓜惦记，他把孩子丢去我小舅子的营帐，有点托孤的意思。
魏国来犯，司马峥与世家私下勾结，我放任世家一心二用，因为他们活不到向魏国称臣的时候。
先前铺垫的那些人已经在世家中扎了根，方便送更多人进去，何清源大概是对吴国目前的局面感到力不从心，终于来见我了。
君臣相对，他眼底有了许多风霜，我因为当年的毒根没彻底拔除，行走坐卧都成了难题，露出将死的气象。
我活不了几年了，所以要加快速度，人也变得更加狠毒。
小成死在边关那天，我与妻儿对坐许久，他们默默给小成烧纸，我默默看头顶那片夜空。
漆黑的夜色笼罩人间，掩盖了我狰狞的脸。
我轻声向皇后说道：“明天请何夫人进宫坐坐吧。”
皇后僵了一下：“陛下，恐怕不方便。”
我笑道：“她家小鱼已经跟了子谦，你见见她是应该的。”
皇后叹息一声：“正是为此，才不敢觍颜相见，她怕是要怪我教弟不严，耽误了那孩子的前程……”
两天后聂乌进宫了，她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摆脸色给皇后看，皇后致歉，她也只是淡淡的回说那是何子鱼跟方逊的事，她不插手。
她可真是个好脾气，所以才能容忍何清源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吧？
我看着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将掺了剧毒的茶水喝了下去。
清明前的白毛尖，她似乎很感兴趣。
皇后并不知道我在茶水里做了手脚，见她喜欢，便送了她三盒。
何清源那么聪明的人，在毒发第一次便猜到是谁干的了，一脸怒容的找到我，他揪着我的衣领，表情透露出他内心要将我撕碎的想法。
“我已按你的想法，将整个吴国都铺在血网里，只待你所谓的时机成熟便将世家一举歼灭，你有什么不满？”
这是他跟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突然卸力，随后掐住我的脖子。
“你打算死前拉整个吴国陪葬，所以要我彻底做你麾下的一条走狗？”他果然很聪明，应该在许久前便窥破了我的心思，寒声道，“莫非你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后人？”
我淡淡笑道：“那又怎样？”
总不过他们活下去也只是被人摆布的命，与其放在这牢笼里继承老吴家的命运，不如放他们去山里当野人。
何清源大概是觉得我疯得不轻，松手默立良久。
我把一颗解药给他，他骨节都捏白了，我哈哈大笑。
乱兵从烽火间窜出来之前，我就知道司马峥的打算了，因为里面也有我的手笔，我借刀把各地士族杀了个罄尽，京都城门大开。
这天我看到了自己布局多年下的血色败局，惬意的坐在那冷冰冰的龙椅上，我俯瞰群僚，他们的表情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皇权与世家撕扯，至今终于出了一个结果，我要让这殿上的人都给我陪葬，也要让后世的权臣们想起我就战战兢兢。
龙鹰卫在殿上大开杀戒，我觉得痛快极了，以至于娄伯庸将长剑刺入我身体时，我并不觉得痛。
我倒地时给自己调整姿势，看向何清源。
他约莫恨我入骨了，在毒药发作时看着我，眼神像一块薄纸，仿佛轻轻一戳就碎。
一步错步步错，实际上他完全可以篡位，但他死活要做个忠臣，这怪谁呢？
好吧，怪我。
我比我想的还冷酷无情，所以把这个唯一支持我的人杀死时，我没有愧疚之心，我觉得理所当然。
我君臣两败俱伤，以这种场面收尾。
其实我完全可以让他与家人活下去，但我比之当年要自私多了。
这皇位本就是个让人发疯的东西，我估摸自己活不到三十六岁时，并不想让他和和美美的与妻儿活下去。
我咽气前看到他嘴角滑下的黑血，他红着眼眶，嘲讽间滑下一颗泪。
许诺他的大同图景，是我编的，我毒害他妻子，请血楼杀他儿子。
我是个混账，利用他那柔软的心肠把他最后一点价值剥光，折断他所有退路时还要逼他看着我。
“哈——”我无声笑了。
我把月下清风拢在眼底，心上这片坟场为你留了一席之地，这辈子我要你为我殉葬，无论你愿不愿意。
我是君王，你跑到我眼底下时就注定了这般结局。
何家像阴影一样在吴国盘踞多年，始终是吴家历代帝王心头上的刺，我想处决世家的决心，远不如让何家消失来得热血奔腾。
如我所愿，何家满门死得忠心体面，唯独何清源，我让他死在了皇座旁边。
断气前我看着他一声不吭的流了满地血，想起多年前凄然苦笑着望向这人的三哥。
九泉无归路，彼岸花在眼底盛放时我立在奈何桥头，他站在忘魂汤边，到他面前的亡魂都得喝下一碗忘魂汤，我渐渐的也到了他跟前。
三世了。
他没看我一眼，将忘魂汤递来。
我端起碗一饮而尽，跳下转生池。
世人以为死便是同归，我与他却始终殊途。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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