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升而言，大家为他准备的生日庆典更像是一场有趣的闹剧——或者说一种更为久远的回忆。
关于那个现在已经被称作“旧纪元”的，需要人们去在巨大的数据库或者危险的废墟中挖掘的古老记忆。
就像过去的过去的人们——就像那些步入现代生活，已经原子化社会的人们对于过去那种更为厚重的联系的缅怀一样。
林升那个时代对于那种淳朴的乡土气息怀有着同样的复杂情感。就像新纪元里新人类对于“母亲”这个角色的复杂观感一样。
如果你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想象出“母亲”这一个词变成历史后，你依旧作为一个“母亲”或者“父亲”能产生的一切情感和感触。
那么你就能稍微理解一些林升此时的复杂感受了。
显然无足鸟他们的“发挥”和布置又十分微妙地将现在和过去，或者说和历史的这种联系给区分开来了——毕竟白色的中式婚礼庆典伴着生日歌还是太违和了。
但这依旧能引发林升中的浮想联翩，林升脸上的笑容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氛围，轻松、惬意，充满了活力与热情，就好像在这一刻它真的又回到自己熟悉的时代一样。
这是林升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情感了。
尤其是那样一种蓬勃的活力，现在林升更多时候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沉着冷静的气质，但那更多的是一个老人迟暮的感觉。
这种沉着冷静其实是单纯地因为内心沉重的负担甚至是痛苦造成的。
就像见惯了死亡的人会学会抑制住自己的共情，又或者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的人会下意识地回避同样的风险。
这次可没有复合体来为林升洗去一切生理或者精神上的一切病灶了：
一艘载着一个人类和两个“人类”还有一片叶子、一个类人和几万个冷冻的“类人”的大船。
一段在寂静无人、黑暗空洞的宇宙里的漫长的行驶。
一颗处在毁灭、死亡、破坏……和发展、前进、光明……一切负面的和正面词汇之中的，或者说包容了这一切的星球。
一个无比高尚伟大的、倾注了一切心血的计划的实行和被彻底的摧毁和失败。
……
和这些巨大的磨难相比，这种迟钝在林升身上表现得其实已经非常轻微了。
而实际上，林升已经打算在回到太阳系后进行一定的心理干预了，他甚至想过回到乐园上无忧无虑地度过自己的余生——真正意义上的余生，而不是永生。
在海铎04上那场自由独立联邦对于无尽探索号的试探最为严重和激烈的时候，林升甚至不得不强迫自己沉浸入那些更加痛苦的工作中一样。
这样能让他在疲劳和麻木中感到好受一些，但也仅仅只是能让他暂时从那些可怕的负面情绪中抽离一小会罢了。
当无足鸟向他宣布自己的计划的失败和终结时，林升的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不管是糟糕还是美好的结局，这一切总算是终于结束了。
这是他那个巡捕计划失败的晚上，当林升躺在椅子上，对着远处那颗蓝色星球发呆的一整个晚上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而此刻，这一切都如同青烟般散去。直到那个巨大的惊喜被推至林升的面前。
“看看这是什么！林升！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在这场欢乐闹剧的最后，林升被非常有仪式感地推到那棵桑旅制作而成的小型扶桑的中央。
那里被布置成了一个就像是新闻发布会或者产品发布会的现场，一块宽大的大红色幕布罩在一个像是长方形的物品的表面。
“快揭开它！”众人一致催促林升赶紧行动。
怀着某种惴惴不安和莫名的激动，林升一把揭开了它。
展现在他面前的事物让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冻结了。
林升能感觉到自己全身所有的血管都好像如同痉挛一样剧烈地收缩，就像是要让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凝滞住一样。
瞳孔收缩得就好像一个深邃的黑点而眼睛中瞬间就浮现出了血色——那是因为强烈的情绪波动而鼓动的血管。
“这是？”
林升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实际上他完全做不到这一点。
而围在他身边的众人只当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高兴得不能自己。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啊！你的计划事实上没有失败！”桑旅亲密地卷起的他的手放在此刻林升面前的那样事物上，林升瞬间就感受到了一种冰凉的感觉。
那是一种坚冰一样冰凉的感觉。
此前的热闹、激动还有一切复杂美好的情绪在那瞬间被这样一种单一而又冰冷的情绪给完全的取代了。
恐惧。
计划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深深的恐惧。
“你最后的那些发言真的引导出了这样一个奇迹！”桑旅完全没意识到林升此刻的不对劲，它依旧兴致满满地为林升介绍他们精心准备的惊喜。
而关闭了自己的种种模块的无足鸟和马文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林升现在身体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兴奋。
所有人都在等待林升的激动，还有对他们这样一份惊喜的赞美和欢呼，就像一个真正的过生日的寿星那样欢呼和高兴。
麦悠，这个此刻飞船上唯一还有着清楚的认知的人意识到了林升的不对劲。
“林升？”
她用一种关切而又疑惑的语气询问，紧接着话语就变成了紧张和担忧高喊。
“林升！”
“无足鸟和马文推算过你的公式了，只要经过一个巧妙的变化，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新的计划进度表——”
“最后就能得出这个我们送给你的水晶进程表了！林升你看……”
林升已经听不清桑旅后面在说些什么了。
林升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和恍惚。
他感觉自己此刻仿佛已经不再是林升这一个个体，而是由某个复杂的语句或者词语组合而成的机械冰冷的产物。
林升眼角的余光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左手正紧紧地攥着那块红布的一角，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有些发白，而紧那些弯曲的手指在眼前放大，最后映入眼中的——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复杂的词语：
“永远的和平”。
这正是那块巨大的透明的水晶屏幕中所展示的唯二事物中的一件，而在它之下的是一排每刻都在不断跳动和变化的数字。
那些数字和文字发出了轻蔑而又微小的笑声，绝望而又痛苦的哀嚎，激动而又兴奋的呐喊。
它们如此轻盈地挣脱了那幅禁锢着它们的水晶地雕塑，然后随着那些未有质量的光子进入了林升眼睛，从透明的晶状体灵活地穿梭过由瞳孔组成巨大的、震颤的环形大门……
最后它们盘旋着冲入大脑之中，将林升重重地撞倒在了地板上，发出石头落入井底的“咚”的声响。
……
当林升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四张写满了愧疚和歉意的表情。
桑旅举着写有“抱歉”的牌子立在病床帮面，它的叶尖发出“呜呜”的抱歉的声音；无足鸟罕见地落在了地面上，她的歉意和麦悠一样写在了脸上。
而在看到马文的时候，林升的复杂心绪则是消失得非常彻底。马文的歉意某种意义上来说“写”的是最为彻底的了。
马文摄像头下多出了一块电子白板，上面滚动的字幕正是“抱歉”和“对不起”两个词语。
林升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脑袋苦笑一声：“你们还真的给我了一个巨大的惊喜啊！”
当然，他的声音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情绪。
就这样，在林升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刻，一个全新的，重新开始的未来再次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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