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变小了。”
嫦娥不知道说什么，找个没有边际的话题。
“用不了多大地方，你看，都空荡荡的。”后羿很喜欢这里，比起寂寥的太阴星，他更喜欢地府的热闹，虽然那热闹只是鬼气森森。他在地府四处看，但他不能看太久，因为他身上的气息起伏不定，看得久了，会错过转世的良机。
嫦娥给出一个承诺，“等你转世之后，我去找你。”
“不必了。”后羿拒绝了，说，“我转世只有真灵不灭，会忘记一切前尘，我将不是后羿。真正的我，已经死在巫妖大战前。嫦娥，”他轻轻唤了一声，“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你的琴声很好听，百听不厌。”
“你不想我去找你么？”
嫦娥拒绝动情，拒绝用感情考虑这些问题。她只是想到，当后羿转世，她应该再去一趟，那些看她的人也会想看到这样。
“我的来世是另一个人，不必去找他。”后羿再次拒绝，“看那，好多云。”
“是云塔。你想不想回老家看一眼？”嫦娥又提了建议。
“你在这，我也在这，目之所及，处处是家，又何必到别处去看。”后羿的声音依旧坚定不移，但确乎是比刚才更虚弱了。他的怨念更加飘忽，仿佛要散去似的。可他如今除了一点真灵，只剩下裹藏着意志的怨念，怨念怎么能自己散去自己？所以忽弱忽强的。反倒他的意志，在强弱的怨念摧残下，愈加虚弱。
温柔乡是英雄冢。英雄撑得过烈火焚烧，撑得过看不到未来的禁锢，一旦陷入到轻松之中，反而会被冲散。意志若被冲散，只怕转世之后，就彻底平凡了。
不能耽误了。后土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该走了。”
后羿洒脱一笑，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嫦娥，就送我到这里吧。”
嫦娥终于有所动容，取出了后羿的弓和箭，快走两步，递到后羿的手边，说：“你的东西，不带着一起转世吗？”
后羿瞥了一眼，说：“后羿归墟，作为后羿的妻子，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连怨念都快被他自己的怨念化解，意志无所附着了似的。真的不能再等了，后土将轮回之力打入他的真灵上，他坦然地承受，对着后土恭敬行礼。这一礼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消失不见。
嫦娥这才怅然若失，问：“他去哪儿了？”
后土娘娘说：“去他该去的地方。嫦娥，羿是一个倔犟的娃儿，他不会成为别人的影子，哪怕是他自己的影子。将来再见到他，你收他做个徒弟吧？”
“啊？”哪怕是理智的嫦娥，也被这想法弄得不知所措。
“不好吗？”后土娘娘淡淡问。
嫦娥从过往想到以后，从满天神佛想到截教。她怀疑一切，用理智分析一切，判断一切，唯一没有胡思乱想的就是后土娘娘的善意。这样的结果似乎没什么问题，跟她之前拜师一样，可以保护两个人，“遵命。”她说。
后土娘娘这才说：“他去了你师父出生的地方，你师父在九幽中。”
嫦娥又有些错愕，刚才不说，现在又说了，还说她师父在哪，神神秘秘。但她想，后土娘娘总有道理，于是她去九幽。
九幽之地，空空荡荡。
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不是蛇虫聚集的洞窟，而是连虫子都无法生存的地方，九幽之地很危险，因为它是弱水尽头，血海到了这里都要冰封。
现在比以前更危险，因为这里没有了弱水，也没有血海，只剩下寒冷。
九幽之地已经近乎是混沌中空空荡荡的那一部分。
对于强者，这里就很普通了。
依着跟后土娘娘的前言，桑天子要用十二都天神煞大阵的阵旗，在此布下大阵。可是他对十二都天神煞大阵一知半解，不知怎么布置。所以，他把无当圣母拉过来，帮他参谋此事。
无当圣母会的法门很多，但是对十二都天神煞大阵也一知半解，两人参谋来参谋去，有了点主意，却不知从何入手。
嫦娥到这时，他们正热烈讨论，她飞过去，先把弓箭递过去，说：“还你。”
桑天子也没接，说：“这是你的东西，你留着，留个念想也好。”
“好吧。那就我来交给他的转世。”嫦娥把弓箭收起来，见桑天子和无当圣母拿着旗子在那比划，不清楚在干嘛，她问道，“你们在九幽之地，是要布阵吗？”
她想不到在这里布阵的用处。
这里什么都没有，是地府最危险的地方。在这布阵干什么？
“对。”桑天子说，“后土娘娘让我用完这些旗子，在这里布置一道大阵。只不过我们对十二都天神煞大阵不大了解，正在琢磨。”
“巫族不擅长阵法。”嫦娥说道，“所以巫族的阵法，简单到了极点。只需要把这些旗子随便找个地方立住，巫族长年累月祭拜，自然就把它们连在一起，结成阵法。十二都天神煞大阵，与其说是一道阵法，不如说是巫族修行的全部成果。不然，若此阵复杂难懂，巫族自己还没学会布置，妖族反倒更加精通。”
“是这样？”无当圣母和桑天子一样惊讶，这就是震慑古今的阵法？
嫦娥回忆着说：“巫族所有人的意志合在一起，是圣人都要暂避的力量。巫族傲然于天地之间，靠的就是万众一心。”
说到这，桑天子听明白了。
无当圣母也明白了。
但他们并不像嫦娥所说，随便找个地方立那些旗子，而是找十二座位于九幽边缘的、连通地府的大山。他们把十二杆旗子放在大山之上，立阵法隔绝里外，防止有谁误入，再开辟一条可以抵达大山的路。
嫦娥问：“这阵法有何用？”
无当圣母说：“大概是为了把九幽之地变成地府的一部分。”
她不确定，看向了桑天子。
桑天子摇头，说：“我不知道。如果让我选，我会把阵法立在别的地方，立在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也看不懂。不想了，为了这祖巫的身体，玄龟道场的大好局势都要毁了，我得赶紧回去，收复失地。”
为此，不周山下可以晚去几天。等熟悉了祖巫的身体再去，也不迟。
“师父，我就不去了。”嫦娥把渔鼓和落宝金钱交还给桑天子，说：“我要去人间走一趟。后土娘娘吩咐，让我收后羿的转世为徒。”
“嗯？”桑天子一愣，收了法宝，说，“那咱们这一脉，开枝散叶了。”
无当圣母琢磨了半天。桑天子小小年纪，却是嫦娥的师父。后羿本是嫦娥的丈夫，可是转世之后，却是嫦娥的徒弟。
于是乎，桑天子就成了后羿的师祖。
桑天子是巫人，身体里可能还传承后羿部落的血脉，如今却成了后羿的前辈。
这乱糟糟的关系，堪比燃灯道人拜师元始天尊，做阐教副教主时。
无当圣母说：“何止开枝散叶，你们这一脉的枝头，开的全是奇葩的花。我也该找几个徒弟教教，说不定运气好，也能找个奇葩。”
桑天子说：“哪有这么说徒弟的？那明明都是才子佳人。”
嫦娥哪里愿意承认，说：“师父，比起才子佳人，奇葩似乎更好听一点。”
无当圣母忍俊不禁，“别说什么师父徒弟，奇葩不奇葩，还有什么才子佳人，其实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都在自己的困境里，都在自己的道里，聚集了这么多的交汇。嫦娥，我当年还想拜你为师呢。”
嫦娥安静地微笑，笑命运，笑往事，笑永别，说：“师伯，我当初也想拜你为师，怕你不收，所以才就近挑了一个。”
无当圣母点了下桑天子，说：“噢，原来你是替我的。”
桑天子翻了个白眼，说：“不然呢，若非命运使然，哪里会有这理不顺的关系。你们聊吧，我必须地回玄龟道场了。”
说完，他大踏步回去。
无当圣母被落在了原地。
无当圣母一琢磨，不去步步紧追，对嫦娥说：“我对后羿的转世颇有兴趣，你若不嫌弃，让我陪你走一趟，看看他是怎样的人？”
嫦娥说：“是，请随我走。”
玄龟道场上犁庭扫穴，不必多说。
嫦娥带着无当圣母，去了千千万万小世界中的一个。
进去之后，她们震惊了一下。
放眼望去，整个小世界一片灵气十足的碧绿，每一座房子，都建设在森林里，房间里外都种着花草树木。山川之上，河流之下，处处都有人迹，鸟成群的飞，山羊成群地散步，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战争，机器被引入到生活的细节之中，带着有梦的人在天上飞，在海里游。
嫦娥说：“在那个地方。”
顺着她的手指，可以看到云雾之下的仙台楼阁，在那些楼阁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像，描摹着桑天子的模样。
在雕像前，有一座博物馆，里面收集桑天子在这个小世界里生活过的痕迹。
几千年了，对凡人来说，上百代人的生死悄然发生。人们已经在追逐幸福里过了很久很久。沧海桑田，日新月异，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模样。
无当圣母说：“原来小世界里，也能过像隐逸神仙一样的日子。”
嫦娥也颇有所悟，说：“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强大，不仅是法力高强，还强在想法。师父的想法天马行空，有时我想，他最大的本事不是修仙，而是建造像眼前这样的世界。师父能得天道眷顾，也不仅是因为他修行更快，法术更强，还有这些。”
无当圣母从另一个角度说：“三皇五帝能够成圣，都不是因为法力高强，而是对凡人的功绩卓着。你师父的功绩，推广开来，可比三皇五帝否？”
嫦娥被这一问问得双目失神。
无当圣母说：“恐怕相差无几。”
嫦娥说：“师父之证道，不同于三皇五帝之证道。”
无当圣母说：“功绩可与之相比，机缘不同，证道的路也不同。嘿，你看，那里有好多兔子，好像是玉兔的手笔。”
“玉兔？她又干坏事了吗？”
玉兔有多坏，天庭每个神仙都能说个三天三夜来控诉，嫦娥对传言略知一二。
对此，嫦娥很无奈，又很护短：毕竟，玉兔在她面前真的很可爱。
“这次不算。”无当圣母说，“玉兔一直在传道，兔子一族所得功德既多，如今也像血翅黑蚊一样，气运无穷，生机无限。”说着，她抓起一只背负异物的兔子，颇有兴趣地说：“看看这个里面传的什么？”
她捏开一块石头，里面落下残书半卷，打开来，她和嫦娥一起看到上面画着一张奇怪的图，旁边有配文。嫦娥念道，“混沌图。金蟾问，‘以龟为大地，混沌为天，何方高人居此宝地？’玉兔回道，‘此乃仙子之道场，由其师所赠’？”
无当圣母笑说：“这玉兔，是不是看到什么，都觉得是她自己的。不过她倒也没说错，将来你师父证道，那玄龟道场真得由你来继承。此书就成了预言书喽。”
嫦娥无语，说：“师伯勿要笑我，回头我定会严加管教。”
无当圣母说：“并无嘲笑之意，我是觉得实在有趣。你再看这幅画，上面有玄龟道场上的机器的样子，若是传开来，凡人们根据这画中的图像来仿制，将来实现一二，对凡间定能受用无穷。荒唐也就成了功德。所以我真的没有嘲笑之意，你也无需对玉兔施加限制，让她去玩吧，她有她自己的机缘。”
嫦娥说：“只是这若是传开……”
无当圣母说：“又有谁信啊？”
这些给凡人看的东西，传到神仙那里，若不经过神仙的智慧和眼界的筛选，直接就信的话，那不是凡人的错，而是神仙的愚蠢。
所以，只要凡人信就够了。
嫦娥微微窘迫，朝那图一点，把上面的文字改了。
她把真相写在上面，写了那是桑天子的道场，而她是桑天子的徒弟之类。
然后她想知道，那个人——后羿的转世，对这些事怎么看。
在她的刻意指引下，这只兔子一蹦一蹦来到一个男孩的面前——时间过得很快，他已经五岁半了，他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出生长大，顽皮多动，他的父亲是一个正在贪婪积聚财富的学者，他的母亲是个沉迷于把钱花掉的贵妇，他的名字叫“桑古”，他有个仆人叫“羡天”——那就是曾经的羡天元帅。
主仆俩把兔子背负的异物打开，羡天为其念道，“这是一幅混沌图，小主人你看，这画的是一只乌龟。说明混沌是大乌龟。”
桑古说：“我知道，我们的世界也是大乌龟，洪荒是更大的乌龟，我们的是大乌龟肚子里的小乌龟。混沌也是大乌龟，都是大乌龟，我喜欢大乌龟。”
羡天说：“洪荒是最大的地方，因为洪荒是盘古大神所化。混沌这只大乌龟，不过是一点边角料，比洪荒要小一点。”
这两人说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嫦娥说：“人间都是这么传的？”
无当圣母倒是能理解，说：“我小的时候，初闻阴阳八卦，我以为洪荒是一块八卦大饼，天是另一块八卦大饼，说起来，也不比他们好多少。你出生在太阴星上，能看到的跟人间不一样，想必不会这么认为。”
嫦娥生而有神，的确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她说：“我师父也没这么说过。他似乎总是能分辨出真假，分辨出好坏。”
无当圣母说：“在人间若能够分辨出天上的好坏，很不容易。”
讨论时，桑古让羡天把后面的字读完。听闻嫦娥拜师桑天子的真相，桑古龇牙咧嘴地问：“这事儿是真的么？”
羡天斩钉截铁，“假的。”
桑古问：“怎么是假的？人家不都说，天书中的记载是最大的真相么？”
羡天说：“这兔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主人，先知大人曾说，尽信书不如无书，看书的时候不要全信，要思考人家为什么这么说，源头是什么。你看，这上面说嫦娥是先知的徒弟，咱算算就知道。先知什么时候出生的，嫦娥又是什么时候的人物？他们那关系，合理吗？所以肯定不对。还有，你看这上面的痕迹，这两边是不是不大一样，这边的字是手写体，前边却旧旧的。根据以往经验，旧的应该是真的，这新的，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改的，故意抛出来骗人。”
他哪里知道，他骂的人就在旁边听着呢。不过他不重要，嫦娥更在乎桑古的意见。
桑古说：“可是，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那人不会太坏吧？”
羡天说：“可不能这么看人。那些整天琢磨写字的家伙，没空琢磨怎么做人，像这种写得工整的，都是整天琢磨机巧技法的心机婊，一个都不能信。”
无当圣母说：“这傻大个什么道理？嫦娥，你还能忍住。不揍他一顿出出气？”
嫦娥说：“师伯，我若恼羞成怒，真就成了坏人了。是我不了解人间，不了解凡人的心理，可是娘娘让我收他为徒。”她迟疑了片刻，想到自己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收过徒弟，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能教他什么呢？”
无当圣母说：“你用不着教他。想想你师父，也没教过你什么。”
这倒也是。嫦娥想起她和桑天子的相处方式，又想起通天教主教徒弟的方式，再看向桑古，顿时有了主意。她取出日月宝镜，把后羿的弓，和十支普通的法宝箭矢，收入日月宝镜之中，走到桑古面前，把日月宝镜打入桑古的眼睛。她冷冷地说：“我就是嫦娥，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徒弟。”
羡天知道自己守护的是谁，也知道嫦娥的面容。可眼前的事让他看不懂。
这是什么情况，嫦娥下凡，收后羿做徒弟？莫非这一家子闹什么别扭了？
嫦娥很少被拒绝，也没想过被拒绝，把收徒之事讲出来，在她看来就已经做成了。所以她没等桑古回应，就离开那里。等桑古回过神来，嫦娥已经不见了。他透过日月宝镜，看到混沌里的苍茫，面容冷峻，问：“你看到了什么没有？”
羡天说：“看到，仙子来了。”
桑古说：“什么仙子，我是说，你看到那个比大山还高的巨人了吗？”
羡天没看到，说：“什么巨人？小主人，我觉得此事有蹊跷，刚才那个嫦娥，好像是假的。嫦娥不可能收你做弟子，小主人，你一定不要答应。”
桑古说：“谁答应了？我是说那个巨人，我看到了，你看不到吗？”
羡天说：“不答应就好。将来，你还得娶她做媳妇呢。至于什么巨人，没有。”
桑古说：“谁要娶她，我又不认识她。我是说巨人……咦，那是什么怪物，哎呦，我以为多厉害，被巨人一刀砍了脑袋。”
羡天不能与桑古同频，还劝道：“别啊，你怎么能不娶嫦娥？”
“嫦娥。”桑古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很耳熟。”
羡天说：“当然耳熟，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她是后羿的妻子，是月宫仙子。”
“噢。”桑古恍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娘跟我说过，她说她长得像嫦娥。刚才那女的，跟我娘长得也不像。哎，你刚才说啥来着，你说她是后羿的妻子，然后你让我娶她。我没听错吧，你让我娶有夫之妇？”
羡天不知怎么解释，一咬牙，说道：“我实话跟你讲，你就是后羿的转世。”
“什么？”桑古笑道，“你脑子没病吧，我是桑古，不是后羿。”
羡天说：“后羿是射日英雄。”
桑古依旧说：“可我是桑古。”
羡天说：“后羿娶了最美的女人做妻子。”
桑古说：“但我是桑古……”
羡天问：“难道你要放弃后羿的一切，放弃往日的荣耀吗？我先不问你要答案，你还是个孩子，你好好想想。在做决定之前，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桑古笑说：“我是桑古，不是后羿。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羡天却说：“不，你不知道。”
看到这一幕，无当圣母这一趟就算圆满了。无当圣母不认识从前的后羿，好奇地问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嫦娥说：“对，他一直这样。”
无当圣母说：“巫族有很多像后羿这样的英雄，才真的了不起。”
嫦娥说：“很快就会有一个叫桑古的英雄。”
有些人生来就是当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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