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夕晚和柳如海，走到了地宫的尽头。
又没有路了。
这一回，她知道，一定还有地道通向了元大都的地宫。
第三座地宫也许在上面，也许在下面。
“找到了。”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小伙伴。
金国地宫的角落，有着巨大下陷的坑洞，深不见底。
坑洞边有着密宗的祭文法印。
柳如海看到坑洞里似乎是白骨，四面散落着一层接一层的数不尽的尸骨。有旧骨有新骨。他看出来：“不是一个时间死的。”
她慢慢蹲下来，摸着骨头，笑了：“对了。这是……匠户奴隶们的尸体。”
工匠们建好地道，封门前，就在这里被杀光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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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我爹的亲族，我爹的远亲是平民，但他这一支也是匠户奴隶。我娘说的。”她拿着几块骨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爹娘家，吴家和曹家祖上七八代，都是埋在了皇宫下面。”
每一代都有匠户被灭口，陪葬皇陵或是地宫。
是的，她活下来了。
她被捉到这里之前，儿时早就听一代代的亲人从小说起过这里。她并不害怕幽暗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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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气。”他拉着她，退远了。
她点点头：“大家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只有我一个人是被捉错了。”
她是前元匠户奴口的后代。
祖父母和近亲都被埋在这里。父亲是孤儿，投到了本朝南康侯府里为奴。
“对了，我爹说他小时候是从坟里爬出来的，是大老爷救了他！”她叹着，“他稀里糊涂的。根本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记得大老爷对他好。他病得快死了，大老爷请医士来治好了他。我当他胡说八道的。”
夕晚应该是记得很模糊，她在地宫里八成也中过毒。柳如海想，是地宫吗？曹爹子是从地宫里爬出去的。
柳如海审视着四面，这里病气太足，地宫里大部分小孩子是活不下来的。
也许只有一个逃走的孩子，一代代过了病，反而能活下来。
那就是曹夕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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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国师的声音幽幽传来，“把她让给我。我就放你走。”
柳如海转身，看到了国师。
眼前，是四名穿僧服尼衣的傀儡，看着十多岁的少男少女年纪，按辈分应该和他同辈，但面无表情，双眼幽绿。
曹夕晚看出来了，这四人，多半应该是柳如海的亲戚。
尤其有一位少女傀儡，长相还有点像是妙莲寺主。
寺主说过，她也有后辈被困在国师府里，后来不见了。
曹夕晚打量着，记起他们一样中过傀儡的毒，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而她也是多年修炼，直到回到地宫才想起儿时的事。
她没有拔剑。
她应该和她们一起在地宫里玩过，修炼过？被教导着一定要复国，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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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凝视着这四人：“元宗望，柳微月，程长青，元妙心。”他慢慢地道，“我一直在找你们，现在，我来接你们回去。”
四大傀儡围攻柳如海之时，她拨了剑，看向了国师。
“国师，柳如海他出外游历，也是在你离家出走后，去找你，怕你被捉了？”她笑着问。
“……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杀他。”加音巴盯着她，“不想他死，就跟我走。”
“这不大可能了。”她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柳如海，“柳公公，你挺喜欢我吧？”
“……不是公公。”他笑着，在身影变幻中，“我对你，生则同生。”
“嗯，死则同穴。”她一笑，看向国师，“我也是这样想。只能这样呢。”
加音巴凝视着她，慢慢合什：“不能与你同生，我也只有拉你一起死了。”
“不太可能。”她微笑。
她想，她也许是见过加音巴的？他必定也在地宫里生活过。他曾经也是少年，而她是在地宫里玩泥巴捡骨头的小女孩子。
但她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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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杀了我吗？“国师倒在了苏锦天的魔刀下，他却看着柳如海。
”……不。“柳如海看着兄长，”我们家，只有你和我。还有他们四个了。“
苏锦天皱眉，正要开口，他要杀了国师为师傅报仇。
她丢个眼色，拉他到一边嘀嘀咕咕。苏锦天一听愕然：”你们不成亲？“
她抓抓头：“不太方便。你说是不是？我还要去杀皇帝的。他可能不太想。”
苏锦天叹了口气，几乎又要问她，既然如此，和我一起去西域吧。柳如海不可能等你这么久。
但他看了看她，也许，只有沉默，才能保住最后一点情份了。
”若是不如意，到碧影宫来。“他用胳膊挟着她的后脖子，”我在宫里。”
一直等着你。
柳如海慢慢走过来，微笑：“若是有机会，我和夕晚会一起去。”
沈霜天和刘小半几人，早就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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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数年过去。
陛下三度率大军北征，扫荡塞外宿敌。也许是为了让燕京城迁都名正言顺。
也许是为了证明，他没有番人血统。
燕京城的新城里，她在邻居家里串门子时，埋怨着：“到处都在叫苦了。建新京城的匠户又死了不少，南边运粮的民夫也是死在路上。陛下能不能别打战了。”
邻居家没有人，但还是有人回答：“你说，我要不要考秀才？”
小太孙从暗门里走出来。
他如今已经是十二三岁的秀丽少年。
她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欣慰地看着他：“又下去找朋友聊天了。”
哪门子朋友？下面不是死人，就是傀儡。小太孙叹气，坐在她身边：“我去看金国那位王孙。”
“哦。”她知道了。小英果然是去找朋友聊天谈心，说说烦恼。
就是她以前印象很深的王族，是完颜家的直系子孙。
亡国时，直系往往会被杀。堂兄弟才能做驸马做仪宾。
但这位王孙很聪明，趁元帝新建大都城时，一片混乱，她从地宫悄悄回到地面，隐名埋姓活下来，还进衙门做了小笔吏。
快老死时，自己回到地宫，躺进棺材里。
他把自己的经历刻了下来。
她以前果然没记错。因为是匠人的后代要刻字儿，她从小是认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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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不能放傀儡出来呢。”她提醒着小太孙，“机关要关好。”
“……知道。”小太孙躺在她身边的暖炕上，看着屋顶，问着，“青姐，你要和姐夫一直守在这里，一辈子看住傀儡吗？”
“如海他闲着没事，里面有他的亲戚。不忍心杀了。又怕他们把尸毒病带出来。我们才住在这里看守。你不用在这里的。”
国师重伤，前两年在地底牢宫里，已经病死了。现在还有傀儡王活着。柳如海想等她们全老死。
她想了想，放下针线，抱着针线篓儿盘坐炕上和小英谈心：“你想去读书？要去书院吗，官学我们进不了。但我们很有钱的。”
她很得意。
这一带的街坊，就是沧海庄原址。
庄子在燕京都城扩建新城时，如她所料被拆了。她那时，已经把庄子抢回到自己名下，便果断找了金诚公主的关系，找衙门赔了很大一笔钱。
“我有钱，你想去哪？随便哪一家私人书院都可以，最贵的我也出得起。”
小太孙笑了起来。
她眼神闪烁：“难道是想复国？”
复国她没钱。
她开始哭穷：“你姐夫不做官了，我们家穷。小英！我们要节俭持家！”
复国太花钱了。这样太浪费了。
“你明明有县君的封号。你还有禄钱。”小太孙在炕上打滚，笑个不停：“你就抠门！你攒着好多的钱。你藏在地宫里，所以你天天守在这里，怕别人偷你的钱！”
她哼了哼，绝不承认：“我回去了。你姐夫要回来了。”
“青姐。”
“嗯？”
“我不想读书了。”
这孩子厌学了？她大惊，准备等柳如海回来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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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皇宫大火。
她披衣出来，望着旧城里的皇宫方向，新建的皇宫三大殿全被雷电击中，起天火了。
她回了屋，站在窗前，柳如海给她加了一件披风，望着天火的方向。
“陛下，要往生极乐了。”他叹着，“我们去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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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孙送他们离开时，说自己打算在本街坊开个小小蒙童街学，终生不求功名，也不去衙门为吏。
她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更不容易被发现。小太孙太懂事了。他说：“你们要是老了，或是想离开去游历天下。我就看守着地宫里的傀儡。不让疫病发作起来。“
她太感动了。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她和柳如海，早已经离开朝廷，守着地宫出口，不让被囚禁的傀儡们回到地面。
她和柳如海却还没有正式成亲，因为陛下还没有死，她还得担心小太孙的事暴露，连累柳如海。
柳如海倒是笑：“我们除了没有婚书，应有的都有。也住在一起。你以为衙门这样讲理的？没有婚书就不觉得我是从犯？”
她当没听到。
柳如海在衙门里，有他自己的无数人脉。只要没有婚书他想脱罪太容易了。
“等陛下死了就成亲。”她这样说。
她知道，她要送陛下一程。一如她曾经送了惠文陛下。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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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宫大火之后，她与柳如海赶向塞外。果然，北征大军中传来了陛下病重的消息。
“朕……没有错……”陛下喃喃而语，病得糊涂了，“是不是上天罚我？”
雷电击中皇宫三大殿，天火降灾。
皇帝失德。
陛下受不起这打击，又因为北征兵败，就病倒在路上。
“父皇！父皇！惠文——！”陛下像是看到了太祖和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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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柳如海进入皇帐。
帐中，随行太监们分明看到他进来，都仿佛是没有看到。无一人高声示警。
她便知道，柳如海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早在陛下的近侍里下过迷魂术了。
就像是如今东厂大档，百福儿那小子，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小太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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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内帐。
灯下。
“陛下。”柳如海为陛下扎了几针，“是国师，曾经在你的王服衣袍上留过尸毒。”
当初是秦王世子李书玉在金陵城行刺时，撒的毒粉。国师留了下来。国师去逝时把这事告诉了柳如海。
“我早年为陛下治病时，进过防尸毒的养生方子，陛下身体又健壮，所以一直没有发病，但如今多年过去，陛下年纪大了，又征战在外。身体疲劳。”
柳如海轻声禀告着，“陛下，你中尸毒了。现在只是胡思乱想。”
“朕……有病了吗……”陛下清醒了一会儿，“是柳先生吗……”
“对。你生病了。”她抱着臂，在一边看着，军营里不能发疫病，外面还有十万大军呢。
她奚落着：“你是心病，你说你，又是北征又是南面出海。又要把京城建得这样大。死了好多的工匠和百姓。我都把惠文陛下杀了，你那么多心腹看到了。你还是有心病，非要让人出海去找。”
“死了吗？”陛下断断续续地问，挣扎着，看向她，“朕记得你，是你杀了惠文吗？是真的吗……”
“真的死了。东宫的皇位是稳的。”她蹲下来，和陛下叨叨着，“你放心。你死了，柳如海马上就催你的心腹往南京叫东宫回来。就怕你们自己家的兄弟又谋反。但你管不上了。但，不是有我？我以前的大小姐是东宫的曹选侍，以后要做贵妃的。我爹妈的好日子还指着大小姐呢。我会盯着东宫的兄弟。不会出事。”
她拨出剑，“我送你往生极乐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我这人不骗你的。”
“算了……”柳如海苦笑着，拦着她拨剑，“别和他计较了。让他自己走吧。”
她眨眨眼，收剑合什，为陛下念一段地藏王本愿经。
陛下也不用她的剑，便慢慢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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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离的佛光中，陛下看到了地藏王菩萨，从地府第十层，冉冉升起，菩萨慈目，一手莲花宝珠，一手黄金法轮。
陛下不自禁合什，自己屏住呼吸。
微笑着，陛下缓缓倒在了佛前。
往生西天极乐。
“陛下……”柳如海为他轻轻抚上了双眼，“陛下的疆土，从北而南，广大无边。陛下北驱外敌，南下入海，京城坚固扼守要害，功在百姓，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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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和曹夕晚，驱马离开几里地，就听到了远远的十万大军里，起了骚动。近侍发现皇帝驾崩。
他们快马奔驰，望着草原上的星汉长河。
“回去，我们就成亲吧。”他笑着，“不用担心，我和你一样是谋逆的反贼了。”
她看向他，笑着：“好。”
繁华有时尽，四朝玉京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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