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澜掀起一点眼皮，第一眼就看着不远处花团锦簇的一堆裙摆，是如今宫中正走俏的凤尾留仙裙，裙角绣了各式次第绽放的鲜花，从右脚转一圈的裙摆上，正是一朵绽放到极致的鲜花慢慢到花苞的样式，行走间好似是花朵一收一放。她眼睁睁的看着那牡丹由花苞到绽放，再由绽放到花苞……来来回回之间，这牡丹裙摆已经到了跟前。
“公主久不进宫，陛下和太皇太后一直想念得紧，公主怎地不多陪陪太后和陛下，这就要走了？”来人脸上挂着笑，不是阴阳怪气的笑，也不是方才压抑着恼恨的笑，而像是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带着些隐秘的，诡异的得意。
梁柒有些不耐烦搭理她，并不接她的话，只昂着下巴：“与你何干？”
她如果记得不错，先前她不招惹了一群宫中的‘怨『妇』’们，聚在那承欢亭拼着谁更凄惨找些平衡么？怎么这一会的功夫，反倒甩开她们，到自己跟前来找不自在了？
梁柒这样明显不耐烦的态度，惹得章芷鸢心中一阵恼怒，可到底生生忍住。嘴角微微抽了抽，她浅浅一笑，由着贴身大宫女宝珠搀着，摇曳身姿的往前再走了几步：“公主好似心情不好？”
她靠得有些近了，身上荷香袅袅娜娜的飘了过来，其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
梁柒不习惯外人靠得这样近，眉峰微微皱起一个很清浅的弧度——虽然极其细微，却是让与她不过两步之遥的章芷鸢看得清清楚楚：“芷妃娘娘，本宫与你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这才几年，你就忘了戚美人？”
听得她提起那个在后宫中曾经宠冠一时的美人戚如意，饶是直至如今已封妃的章芷鸢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即便自信如她，也不得不承认戚如意的美貌当得汴津城的翘楚。否则只凭她小小一个七品小吏的女儿，也不会在美女如云的妃嫔之中，得到皇帝的青眼，几乎形影不离的宠幸了数月。说实话，要不是她意外猝死，今日的妃位里必然有她一份！
“说到戚美人，公主陛下，臣妾倒是要感激你，若不是你出手，陛下眼里哪里还容得下臣妾姐妹？”长长的指甲狠狠的刺进宝珠的掌心，章芷鸢好不容易才做到面上谈笑如常，只不过想借此打破梁柒的面具，让她痛苦难当。
她到底还是记得的，聿和公主数年前，与这个戚美人一度情同姐妹，甚至为了她与柔安公主敌对，差些惊动了太皇太后！可也是她，生生『逼』得美人戚如意，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在寒冬腊月里跳下荷花池替她找南珠金钗，这才魂断于此！
梁柒容『色』不变，甚至还带出一点笑意：“人贵有自知之明，甚好！”
章芷鸢勃然大怒，手一甩挥开宝珠，怒气腾腾的再往前一步：“梁柒！你不要欺人太甚！”
“芷妃娘娘终于决定，不再装出一副高贵贤淑的模样了？”梁柒收敛了颜『色』，掸去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昂首挺胸，好一派端庄气度：“也好，看你在本宫眼前惺惺作态，本宫也着实累得慌。直接说吧，你特地到这里等着本宫，所为何事？”
“梁柒，你不必装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过是个亲王之女，到底猖狂些什么？是，陛下和太皇太后都宠着你，可你能在宫中留到几时？迟早要嫁到臣子家去，做人儿媳——对了，就凭着你这恶毒心思，你还指望着有什么才貌双全的世家公子要你不成？”到了这一步，章芷鸢彻底抛弃了先前伪装的面孔，将她章家娇养出来的刁蛮自傲尽数抛洒出来：“戚如意是瞎了眼，才会与你情同姐妹！”
还别说，她容貌不差，生得极为俏丽，先前一副端庄典雅的模样完全掩饰住了她的美丽。如今豁出去了，横眉怒目，晕生双颊，顿时多出几许被怒火渲染出的娇艳风姿。
“戚美人已归尘土，你不必将她牵扯出来，扰了她的清净。再者，本宫出嫁与否，自有皇祖母和皇兄，退一万步说，皇兄将此事交由皇嫂把握——芷妃娘娘，这好似与你也无半点干系吧？”梁柒冷笑，完全知晓哪一句最能刺透她的防备：“你不如直接说吧，是谁让你来找我？找我又有什么事？”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凉凉一抬，最后落在了章芷鸢发髻右侧的那朵粉白的牡丹花上。她还记得，先前在承欢亭时，这个位置『插』着一支点翠青鸟珠花。刚刚她靠近时，鼻息间除去她身上的荷香之外，还有牡丹花的香气隐约传来。
注意到她的眼神，章芷鸢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鬓上的鲜花，指尖触到牡丹花娇嫩的花瓣，她瞬间回过神来。站在身侧的宝珠重新伸手搀住她，章芷鸢顿了顿，不再是方才怒气外泄的样子，只是到底也没再端着‘皇后’的架子：“聿和公主素来聪明，臣妾所求最是简单不过，若是公主能助得本宫得偿所愿，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是如何？”
她这句话一出，明澜这才明白过来，向来自恃身份的芷妃娘娘肯主动示好，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就算是甚少进宫的她，也知道章芷鸢与梁柒的关系并不好，没想到现在她居然为了当上皇后，主动找梁柒求和！听她话里的意思，陛下近日是在准备梁柒的婚事了，如果她此时能帮她一把当上皇后，以后梁柒继续横行不就更多了一层保障？
明澜垂下脸，掩去眼底的冷笑，打得这样好的算盘，这芷妃娘娘的心机哪里和她的脾气一样直白？
***
梁柒走得飞快，明澜在后面一溜小跑，甚至都还有些跟不上。
方才章芷鸢说出那番话之后，她忽然伸手一把扯下她鬓上的牡丹花，明明将人家的发髻扯得一团『乱』，居然还能笑着问道这是什么品种！
梳得精美的发髻顿时歪了下来，牡丹花枝上甚至还缠着一小撮黑发，章芷鸢在怒火发泄之前平息下来，咬牙狠狠报出品种名‘国土无双’，再抛出‘好自为之多多掂量’的眼神，终于是忍不住气愤恨恨的走了。
而公主梁柒，在章芷鸢报出花的名字时，脸『色』骤变，接着便迈步疾走，速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她跟在后面碎步小跑着，只看见她头上赤金的流苏一『荡』一『荡』的，纷纷扰扰的飞起再落下。殷红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也像是要腾空而起一般。
跟着她这么久，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一副表情，恼怒，伤心，不可置信……甚至还带着隐隐的绝望。
走到熟悉的殿宇前，明澜这才反应过来，梁柒原来是到了皇帝的爱元宫。
只是，不是刚刚才在太皇太后的蓬莱阁分手的么？怎么才一会的功夫，就又找了过来？
*
皇帝从蓬莱阁回来之后，脸『色』就很不好，回了爱元宫之后，脸『色』更是阴沉得像是能滴得出水来。不发一言的将王喜赶到了门口守着，一会儿的功夫，就听得里面叮叮当当一片脆响。
王喜心想，多宝格上那几个先帝爷亲自描图的鎏金镶翠青花瓷器，只怕是已经碎成一地了。
皇帝以前还小时，脾气把持不住，每每生气了，便能气上好半天。后来还是聿和公主担心他气坏了身子，便干脆教着他扔东西听响儿消气，愈是名贵的声音听起来愈是清脆，消气也舒坦——即便是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也只是派人过来训斥了两句，说‘一国之君岂能行事无端’？不过摔摔瓷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训了两句便也罢了，之后往爱元宫里送些瓷器古董倒是愈发勤了。
当时陛下还冷笑着对梁柒说，‘不过是看着朕这样的『性』子，让她放心好掌控而已——发个脾气闹得众人皆知，看上去好似半点心窍也无，又到底丢脸还是丢在宫里，砸砸瓷器又算是什么？’
刚开始时，那些瓷器成天就要更换，可陛下摔了之后心情就好了不少，倒也值当。渐渐的，陛下慢慢制得住自己的脾气了，一年到头顶多是一两次被气得很了才动手，平时摔瓷器的事也多是故意装出来做做样子罢了。
再往后，朝堂上的局势明朗了不少，皇帝心机愈发深沉，对着太皇太后也不愿意继续伪装下去。殿内多宝格上的这一批，是先帝有年看烧瓷有趣，和先皇后两个一起动手，一个描图一个定『色』，亲自盯着官窑烧制出来的。王喜想借着先帝后的福气，为皇帝求得龙子，特地着内务府从仓库取出摆上的，已经安全放置大半年了。
可现在，怎么就又碎了呢？
王喜没有跟着梁栎一道去千秋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因此守在门口时看到梁柒时，第一反应尽是欣喜：“公主殿下安好！”
一路走来，梁柒将所有的情绪尽数压制在最深处，面上平静无波，甚至在面对王喜时，习惯『性』的带了一点和气：“王公公惦念，本宫一切都好——皇兄可在里面？”
梁柒与梁栎的关系一向极好，不管梁栎怎样的怒火怎样不平，只需梁柒与他相处上片刻，不一会的功夫就能恢复平静。此时梁栎将自己关在屋内，又动手摔碎了瓷器，王喜难免有些担心，可梁栎挥手赶走他之时明摆着闲人勿扰，没有吩咐他是万万不敢进去打扰的。
可现在要进去的人是梁柒，又担心些什么呢？
王喜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公主多担待些——”他伸手帮她推开门，手脚极轻，几乎是毫无声息，声线也压得低低的：“公主请进，奴才去吩咐御膳房做些口感好的小点心来，待会陛下和公主饿了正好吃些。”
“有劳王公公了。”
*
云旅宫靴不比软底绣鞋，落在地毯上有细微的沙沙声响。
才走了几步，就听得里间传来梁栎的声音，平静低沉，完全听不出之前任何恼怒的痕迹：“是小柒来了？”
“皇兄耳朵真好，我才走了几步，这便被你猜到了？”梁柒嘻嘻一笑，索『性』快步进了里间，外面王喜完全放下心来，脸上挂着笑意伸手带上了房门。
梁栎正坐在桌前，手上拿着笔，一动不动，明明知道她进来了，却没有抬头。
一边的多宝格倒在地上，青华瓷器碎了一地，雪白的瓷片映衬着窗外打进来的日光，有一种很耀眼的光亮。
“除了你，哪里还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梁栎摇头叹息，停下笔，伸手招她过来：“小柒，你帮朕看看，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梁柒自小跟着梁栎一道学字，后来临摹字帖都是直接写他的字，两人之间的字一度有九份相似。教导他们的太傅苏清源曾经说过，他们二人的字，张扬如疾风，明秀如清月，内敛如深潭，瑰丽如薄雾——之所以用了这样矛盾而高度的赞扬，足以见得一贯对学问严格的苏太傅，对他们二人的字得意到了何种程度。
可如今她再看，却再也找不到他们之间的字有何种相似了，他的字一如先前，可更多了许多内敛的锋芒毕『露』。
“皇兄的字一向是极好的，不然苏太傅也不会同意小柒用皇兄的字临帖了。”话语的最后不可抑制的微微上扬，好似还有几分小姑娘的欢喜得意，梁柒转脸看着梁栎，脸上带着笑：“皇兄不会生小柒的气吧？”
话题转得飞快，梁栎却接得自然：“小柒要记得，皇兄永不会同你生气的。”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小柒可是记在心里了。皇兄，我与你自幼一处长大，感情自然比别人亲厚，有什么便直接问了——那一日贺远洲说的话，皇兄是怎么打算的？”
梁栎放下笔，伸手从手旁边的盘子里取过湿帕擦干掌心，这才慢悠悠的回答：“朕担心小柒害羞，这才假借远洲转告与你，没曾想倒是多此一举了。呵呵，他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霍家家世好，霍步轩生得好，又是立过战功的，虽说配不上你，倒也不算是埋没你。小柒，你到底是要嫁人的，皇兄自然要替你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方能放心将你下嫁。”
“霍步轩？”梁柒秀眉一挑：“若是我不愿，又当如何？”
梁栎没有与她置气，反倒是伸手握了她的右手坐在龙椅上：“朕看霍步轩还不错，又是诚心请朕赐婚的，这才动了将你下嫁的心思。只是小柒你若是果真不愿，朕自然是不会『逼』迫你的，你心中驸马是谁，说出来朕也好帮你参详一二。”
这样一副温柔体贴的好哥哥样子，梁柒却听得愈发恼怒，藏在胸口最深处的怒火一点点的爬出来，渐渐的将她整颗心脏都焚烧成一片灰烬。心中痛到极致，脸上的笑意却是染了蜜，夹杂着微微的娇羞，当是动人到极致的丽『色』：“小柒心中并无旁人，皇兄若是觉得好，替小柒做主，赐婚便是。”
好似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就答应下来，眼睛里一丝诧异迅速飘过，虽然很快就消散了，却是真实出现过。他温和一笑，完全是俊秀儒雅的完美哥哥：“好，朕便替小柒做主了。”
他这一点诧异，让梁柒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落空，也成了压垮她信任的最后一个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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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间，但梁柒很快就开口了，好像很不适应忽然寂静下来的空气。
“皇兄，今日在皇祖母那里看到海大贵，忽然让我想起了卫平安。他再怎么可恼，到底是个奴才，还被我砍断了一只手，想想着实有些可怜，不知他现在在哪？”她好似是真心悔改，轻轻叹了口气。
梁栎笑容不变：“你担心他做什么，他毕竟还是皇祖母身边的老人，虽说不在跟前伺候，皇祖母还是会念着他伺候她这么多年，给些钱财让他出宫安度晚年的。”
“出宫？怕不是已经死了吧！”她还是在笑着，用先前同梁栎撒娇的口气。
“小柒，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不能当着皇祖母的面这样说，不然让宫人们怎么去想皇祖母。”
“他又不是死在皇祖母手上，怎么就不能当着皇祖母的面上？”她眼神直直的望进他的眼神最深处，想要看透他眼底到底藏匿着些什么：“皇兄，你杀死了皇祖母身边一度最为亲信的太监总管，皇祖母有没有问过你缘由？”
梁栎脸『色』一变，眼神骤然凌厉，口气却还是温和的：“小柒，你胡说什么？”
“皇兄，你不是说永远不会生小柒的气的么？怎么才这一会的功夫，你就说话不算话了？”她居然孩子气的撒起娇来，笑着笑着，却忽然尖声惊叫起来，一直藏在袖子里右手忽然抬起，用力的往前一甩，被握在掌心的粉『色』笔直往前，直接砸在梁栎脸上，再‘啪嗒’一声掉在梁栎写着字的纸张上：“卫连生卫连生卫连生！皇兄，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梁栎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俊秀白皙的面容上，被牡丹花花枝砸到的地方，起了一道红痕。
“卫连生……好一招移花接木，我一直都以为他死了，可谁知道你会从我手上将他救下来，就为了拉拢卫平安，好在皇祖母跟前埋下眼线！皇兄，我砍断他那只手的时候，你是在庆幸我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呢，还是会恼怒我坏了你埋伏数年的这一招棋？”
梁栎是真没有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不过他在心底不是没有想过梁柒知道这件事的反应，他甚至做好了打算，梁柒若是真的知晓了，他便直接将卫连生送上，让她再杀死一次。
可，她的怒火来得太过迅猛，他一下子有些反应不及，好半天才开口道：“小柒，这件事是三哥不对，之后我会将人交给你……可你也不想想，是谁无缘无故将这个消息散布给你？他又存的是什么心思，想要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
他脑筋转得飞快，这些年都过去了，卫连生藏在梁柒眼皮底下都没有被发现，怎么现在忽然就被她知晓了？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操』纵，其意之险恶可想而知。
梁柒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她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雪音同我说时，我还道不信，却原来……你也会骗我，从那时就开始骗我……”上次雪音进宫报信，曾在宫中见过一次，后来觉得不对劲，同她说过一次，她却想着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事如何会发生？“我怎么能忘了，这鎏金宫中，有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将一个必死之人替换出去？还有你啊，还有我从小到大最相信最信任的皇兄啊！”
她终于忍不住留下泪来，泪水打湿了睫『毛』，打湿了她的掌心，却到底没有流下面颊。
手掌移开，那双总是坚定不移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光亮，像是一盏琉璃灯被人敲碎，不仅变成了黑暗，更是碎成了一地的冷寂。睫『毛』还是湿漉漉的，眼眶微微的红着，梁栎终于知道这个自从娘亲去世之后就从来不再流泪的妹妹，哭了。
只觉得胸口处一『荡』，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梁栎惴惴的开口，声音像是黏在了喉咙里：“……小柒……”
“这么多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从来都不曾后悔过——可是三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是会害怕的？可我一直告诉自己，梁柒，不要害怕，三哥就在你身后。”
小柒，不要害怕，三哥会接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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