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梦又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郝思嘉的时候。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刚刚搬到顾家一个星期。
起初她听汤丽萍说她们两人要一起搬到雇主家时，她还十分抗拒。
即使当时她们家里确实条件不好，生活拮据，但她们好歹也有一套凤南化工厂的职工福利房，虽然面积不大，房子老旧，但总好过寄人篱下。
但是汤丽萍的工作决定了她不能每天都回家，那会儿秦羽梦也正值青春期，是最容易走弯路的年纪。
更何况高考在即，汤丽萍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
秦羽梦跟着汤丽萍搬进了顾家，勤俭持家的汤丽萍把原来的老房子租了出去，这样她们又多了一笔收入。
顾家和秦羽梦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原本她以为主人家会是那种傲慢无礼的有钱人，会对她们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可是，顾家的人丝毫没有上流人士的刁钻傲慢。
相反地，他们相当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来不会因为有钱而嚣张跋扈，反而对人对事都礼貌谦恭。
就连顾家院子里的花都开出一派祥和之气，这里的一切都让秦羽梦觉得宁静优雅，和她从小长大的凤南新村很不一样。
凤南新村那边真的又吵又闹，周围的邻居几乎都是她爸妈曾经在厂里的同事们，虽然从前来往得很密切，但她从来不觉得那些人真的关心她。
来到顾家之后，她白天跟着顾逸舟坐着豪车去汉默斯高中上学，一路上她总是用余光偷看这个天之骄子一样的男孩。
她的心也会因为紧张害羞而砰砰地跳个不停。
每天放学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顾家的花园小屋里学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别墅里坐在窗台边的顾逸舟。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心情愉悦，直到郝思嘉出现。
在那之前，她已经无数次听到余婉莉和司机先生提到过这个名字。
思嘉，嘉嘉，郝小姐……
秦羽梦记得有一天晚饭的时候，余婉莉特意到花园里的小屋来，邀请她来共进晚餐，说是今晚做了澳龙和一些其他西餐，让她一起来吃。
她跟着余婉莉走进别墅，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间别墅，屋内很宽敞，装修精致又豪华，一个普通玄关的面积都能抵得上她们原来在凤南新村的家了。
餐厅更是奢华至极，一张直径约两米长的大理石圆桌，上面铺着丝质桌布和精美的西式餐具，上方是一盏造型繁复的水晶灯，左手边是一整面墙的红木酒柜，右边是厚重的墨绿色法兰绒窗帘。
虽然就审美而言，即使是秦羽梦这种外人来看，这种布置都无疑是过分夸张的，但是从其建造成本来看，这个餐厅的奢华是无与伦比的。
秦羽梦从前只在电视里看过这样的场景。
她小心翼翼地朝桌边走，余婉莉把她安排在顾逸舟的身边，并让顾逸舟照应一下她，她的心里又欢欣又紧张。
虽然顾逸舟全程都没怎么看她，也没和她说话，但是她也相当开心了，她就喜欢这样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吃饭的时候，秦羽梦便听到他们谈论到郝思嘉，她才留意到一旁的顾逸舟，终于不再板着一张脸。
余婉莉笑着说：“对了，逸舟。思嘉去欧洲交流学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淡淡地说：“下个星期。”
“我说怎么很久没看见思嘉，原来是去欧洲交流学习了。”顾芳鸣优雅地用刀叉分食着龙虾，“去了多久了啊？”
余婉莉端起红酒杯喝了一口，“有一个月了吧。”
“她去学什么呢？”
余婉莉说：“好像是油画呢，是吧，逸舟？”
顾逸舟点头：“嗯。她找了一个巴黎的画家导师。”
“哟，咱们思嘉可真是厉害呢，以后肯定是个大画家。”
“嗯。”顾逸舟的嘴角轻微地上扬。
秦羽梦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顾逸舟。
他们语言里所提及的欧洲，巴黎，油画等等，这一切距离秦羽梦的生活都十分遥远，即便她今天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吃饭，但是他们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汤丽萍坐在桌子的最末尾，不停地给秦羽梦夹菜吃，有一种这顿不吃，下顿就没有了的架势，因为她们很少能吃到这样的好菜，她自然是希望女儿能够多吃一点，长辈的关心向来都是这么朴实无华。
可秦羽梦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她低着头默默地开始吃饭。
等郝思嘉回国的那一天，顾逸舟早早地就从家里跟着司机一起去机场。
大概午后两点的时候，秦羽梦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发呆，等待着见到那个被他们挂在嘴边的女孩。
她看见院子里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进来，停稳之后，先是顾逸舟下了车，然后就看见他站在车边抬起手臂，一条纤细的胳膊紧紧握住他的手，紧接着从车上走下一个年纪略小的女孩。
第一眼看过去，女孩并不是那种漂亮得很精致的长相，甚至，秦羽梦觉得她自己更漂亮一些。
为此，秦羽梦第一时间感到很庆幸，仿佛她好像赢了第一局。
但是等到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她包围在中心，也跟着她一起展露笑容，就连顾逸舟竟然也笑了起来。
女孩无疑是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所以她才能笑得这么无忧无虑。
秦羽梦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她双手紧握，指甲紧紧地抠着手指，差点抠出血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很是刺目。
直到汤丽萍忽然叫她的名字，催促她帮忙去晒一下洗衣机里的衣服，她这才回过神来。
同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包括那个叫郝思嘉的女孩，都齐刷刷地看向她这个不属于这里的保姆之女。
她瞬间觉得无地自容，强烈的自尊心封印住了她的脚步，她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低下头去一动不动。
自卑像秋雨后的浓雾一样由四周向她蔓延而来，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想，她要是从来没有来过顾家就好了。
突然一双细嫩的手忽然揽住了她，眼前凑过来一张天真可爱的少女脸庞，郝思嘉惊奇地看着她说：“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姐姐，简直像画报上走出来的一样！”
秦羽梦先是愣了愣，随后脸便红了起来。
余婉莉笑着说：“这是新来的汤阿姨家的女儿，她们现在住在这里。”
郝思嘉瞪大了双眼，欣喜地说：“这个姐姐住在这里吗？那我们以后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小伙伴啦。”
秦羽梦从前在凤南高中的时候，因为不爱说话，又长得漂亮，受到过不少女同学的欺凌和排挤。
男同学虽然会跟她说话，但大多数目的都不单纯，秦羽梦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也懒得搭理他们，更别提那些男生大多又笨又丑，成天上蹿下跳地像个跳梁小丑，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一直以来，秦羽梦也没有什么朋友，她都是默默地埋头看书，专心学习，就像她爸爸说的一样，她希望能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当郝思嘉热情地走到她身边，向她伸出友谊之手的时候，秦羽梦的内心是惶恐的，她不知道这份友谊她能否承受得住。
可还没有等秦羽梦回应，郝思嘉就牵起她的手，还有顾逸舟的，三个人一起到屋子里玩了。
好景不长，他们的友谊只持续了两三个月，就因为秦羽梦的一次发火而告终。
那是寒假的某一天，那年的冬天相当寒冷，郝思嘉邀请秦羽梦一起去滑旱冰，她欣然应允，因为他们之前几次游玩都很愉快，并且能一直看见顾逸舟，对她来说也是一件令人心情舒畅的事情。
可是到了旱冰场之后，天生就不擅长体育项目的秦羽梦，在旱冰场摔得很惨，可她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郝思嘉正被顾逸舟耐心地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在引导她怎么滑冰。
两人手牵着手，足尖交替地抵着足尖，郝思嘉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其他部位的皮肤又雪白得像凝脂。
一个不小心，郝思嘉就跌进顾逸舟的怀抱里，顾逸舟双手揽住她，她抬起头来看着顾逸舟，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她迅速又站了起来，两人继续手拉着手，在旱冰场上缓慢滑行着，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羽梦怔怔地站在原地，形单影只，她只是个陪衬，像个凄凉的小丑，膝盖处不时传来疼痛，她的眼睛忽然酸涩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第二天郝思嘉再来找她的时候，她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然后告诉郝思嘉，从现在开始她没有时间出去玩了，很快就要高考，她已经没有时间玩了。
郝思嘉恳切地说：“那就再玩最后一次吧，我朋友欣欣家里新开了一个滑雪场，她邀请我们一起去呢，特别好玩。”
呵，上次是滑冰，这次又是滑雪。
秦羽梦冷着脸说：“还是算了吧。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些运动。”
郝思嘉一愣，“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秦羽梦倚着墙，抱着双臂，“其实你喜欢玩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你的邀请，那是因为我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在一起打发时间也没什么。”
郝思嘉的神情似乎是很不能理解她的话。
秦羽梦继续说：“不过马上寒假就要结束了，我想我应该没有时间再跟你们一起去玩了。”
郝思嘉神情疑惑，喃喃地问：“为什么啊？”
秦羽梦眉眼低垂，她静静地望着地面，缓缓说道：“你知道吗？你们即使是一辈子不努力也是不愁吃穿的，有亿万家产等着继承。但是我不一样，我只有努力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毕竟我只是个保姆的女儿不是吗？”
“可我们也是朋友啊？”
郝思嘉的语气带着一丝天真。
秦羽梦苦笑了一声：“完全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真的能成为朋友吗？”
说完，她就把郝思嘉一把推出小房间，“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其实当时的郝思嘉并不是太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那天是心情不好，所以等到第二天，郝思嘉又屁颠屁颠地跑上门来，却发现她一直躲在屋子里，不论郝思嘉怎么敲门，她都不再回应。
又这么重复了好多天，郝思嘉这才不再来找秦羽梦。
自此以后，秦羽梦就一直躲在那个小花园里，只要郝思嘉在的时候，她就很少出来了。
其实秦羽梦不再理郝思嘉的那段时间里，她总是会梦到她们俩在海边的沙滩上，手拉着手一起奔跑，前方是顾逸舟在等着她们，当她们跑到终点，那里有一桌的美味佳肴。
秦羽梦刚捡起一块蛋糕，她就看见那张桌子，还有桌子旁边的两个人，同时以飞快地速度远离她，然后不断缩小，直到看不见，而她怎么追也追不上去。
这个时候，她就会突然惊醒。
虽然友情就这么终结了，但是秦羽梦却愈发忍不住地关注两人的动向。
她就像一个偷窥者，经常偷偷访问郝思嘉的社交媒体账号，看着她和她的朋友们，还有顾逸舟无忧无虑地玩耍着，她胸口就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
时间愈久，她心底的那股郁闷和嫉妒，也渐渐转化为恨意，那种虚空的痛苦一直纠缠着她，像被巨蛇紧紧地绞住，每一次喘气，都更加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原本她以为她去了新加坡，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她没想到，她只是奔向了另一个魔窟。
“你对我确实挺好的，你有的玩具都会给我一份，有好吃的都会分给我吃，出去玩也都会叫上我，虽然那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也确实是我曾经很快乐的一段日子。
但是你知道吗？我越是快乐，就越是痛苦。
我痛苦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这些快乐，你随便弄出一个动静就能引来身边无数人的关心与呵护，你挥一挥手，我就像个乞丐一样，接受你善意的施舍。
还有顾逸舟，明明我事事都比你优秀，外貌也比你出众，可是他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明明那么多男生喜欢我，那么多人喜欢我的，老男人也喜欢我……
老男人都喜欢我，那个老男人也看上我了……
可为什么偏偏他不喜欢我……”
秦羽梦平静而惨淡地叙述着。
郝思嘉却皱着眉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什么老男人？”
“你想知道吗？”秦羽梦又露出诡异的笑容，她虽然在询问郝思嘉，可还没等她回答，秦羽梦便又开口，“自然是刘天庆那个老男人了。”
郝思嘉简直大吃一惊，她支支吾吾地说：“可他，他不是你的继，继父吗？”
“没错啊。”她笑了笑，“对啊，他是我的继父，那又怎样？这并不能妨碍他-扒-掉我的衣服，爬上-我的床啊。甚至他还希望我给他生个孩子，你敢信吗？”
郝思嘉难以描述她此刻的震惊，胸口一股恶心向上蔓延，她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其中一种叫做同情。
秦羽梦摇了摇头说：“别哦，别用这种神情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郝思嘉没有说话，她只觉得秦羽梦状态有些不对劲了，她把手伸进大衣口袋，紧紧握住那根防狼棒，呼吸越来越沉重急促。
秦羽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因为我杀了他啊！我用剪刀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上去，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想现在他的尸体应该已经是冰凉的了吧。”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朝着郝思嘉慢慢地走了过去。
脸上是坦然的微笑，这么多年，她终于有机会可以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她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郝思嘉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她快要碰到顶楼的边缘，她突然定住脚步，抬起手来制止道：“好了，你别再往前走了！”
秦羽梦果真停下了脚步，她又笑了笑说：“怎么了？你害怕了吗？怕我也杀了你吗？”
她像一只毒蛇吐出蛇信子一样说话，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然后摸出了一把铁黑色的坚硬物品。
下一秒，她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郝思嘉。
郝思嘉的心跳停顿了一秒，她头一次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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