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
平妈醒来起床，第一件事先把厕所铁桶装起来的水，提到小阳台上，让太阳晒着，等它有点基础温度，就可以减少用电煮沸来喝，煮饭做菜，也可以用来洗澡，不用热水器费电。
这水是水龙头里偷来的，用最慢的速度，一滴一滴存着，不那么灵敏的水表一动不动，能省一点是一点。
平妈七十有五，没有社保医保，没有退休金。
平爸还活着的时候，一家人生活得还可以。后面平爸一死，原本住着的员工宿舍被收回，多年的积蓄只能买个三十平米一房一厅。
幸好家里一共四孩子，三个女儿已经出嫁，就剩小儿子顺平还未成家，今年三十有六，凑合着还够住。
顺平现在待业在家已经八年，初出茅庐的他当了五年公交车司机，后来不断遇到挫折，譬如行车小事故，乘客挑衅等，他面相变得刻薄又犀利，一副傲视麻瓜的模样。
平爸死的时候，他像是有了什么觉悟，他想要人定胜天，他想要窥探人间的奥秘，狠下心来辞职，全心全意投入到小六壬和面相书籍里面。
靠着这点自学的毛皮，在某一期六合彩里面，他算中了特码一带三。
获得了一笔比他一个月工资还高的奖金，自此以后，日渐沉迷无法自拔。
算是算不对的，顺平还是鬼迷心窍，不愿意相信事实，事实是后来确实陆陆续续中了一点点奖金，大概一次十几二十，用来补贴家用还不够他自己吃。
他完全没有经济来源，而他相信一切只是大器晚成。
母子俩的生活全靠着三个姐姐，每人每月给平妈三百块钱生活费，一共九百，事事能省则省。
平妈睡在客厅搭建的小阁楼，顺平睡卧室。
快到中秋节，三个姐姐轮着提东西上门，都是日常要吃的用的，卷纸大米，油。
最后上来的是大姐，放下东西后，让平妈一同下楼去吃饭。
大姐看平妈已经穿好鞋，顺平还不从房间里出来，喊了一声，“顺平，你起来吧，一起下楼吃饭去，你二姐三姐都到齐，可以开饭的了。”
顺平不出声，在房间里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平妈拉大姐出门，“随他吧，我我们下去吃，等会我给他带回来就行。”
大姐气不打一处来，“妈！你不能一直这样惯着他，他都几岁了，还是这样！”
平妈用力把大姐推出去门外，自己也到门外去，把门关好才轻声说，“你别这么大声说他！他也很难受的，说到底他只是大器晚成。”
大姐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无补于事，局中人执迷不悟，她反而越说越错。
慈母多败儿,惯子如杀子。
顺平笔下生花一样，今天的卜卦很顺，点出来的数字也很符合，一定，一定会中的。
他信心满满拿着号码下楼，刚刚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那不重要了，投注最重要。
可是他没什么钱了，只能拿两块钱买了一注，又悄悄的顺了福利彩票里面一把纸带回家。
平妈回来，给顺平带了不少好吃的。
他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吃的满嘴流油。
平日里，平妈基本买的全是当季最便宜的蔬菜，其余肉类都很少买，他饭来张口，也不好意思提什么意见。
平妈的口水咽了一下又一下，她把好吃的全部留下，不敢多吃，她年纪大了，吃了也不长个子只长肉，肉要那么多干嘛。
她很久没看到儿子吃得那么开怀，每年只有和女儿们的两次聚餐，中秋和过年能吃得比较好一些。
她是不舍得给儿子买好吃的吗？不是，她只是无能为力。
年纪真的大了，上五楼开始要歇两次，她害怕，极度害怕，如果她没了，儿子该怎么办呢？
“平啊，这，你有没有想着找点保安做一下？”
顺平不可思议的看着平妈，“妈，你在说什么？保安？保安才是工作吗？你是和普通人一样看不起我现在的工作吗？”
平妈连忙道歉，“不是不是，就是生活安稳一点的，这样你，你也能过得好一些。”
“不，你不知道，现在的我只是欠缺机会和时间。我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算过了，我就是大器晚成。真的，你是我妈，会无条件支持我的，对吗？”
平妈点头，是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地洞，平爸能养活一家子，他儿子也一定能行的，再给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
铁桶里的水经过半宿的暴晒，已经很烫，甚至加一点冷水才可以洗。
平妈提着铁桶到厕所，让顺平先洗。
穿着衣服洗，洗了衣服又洗了澡，洗完的水还能冲厕所，物尽其用。
轮到平妈洗的时候，地面湿滑，加上厕所空间狭小，她蹲在盆子里接着水来洗，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
顺平卜了一卦，看看明天的运势财气走向，看不出个所以然，听到厕所里砰的一声，他只抬头看了一眼过去，“妈，小心点吧。”就再次沉溺于小六壬当中。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平妈的魂升起。
她挣扎着十分痛苦的哀求，看着渐渐远离的自己。
为什么哀求看不见的神明，不是她愚蠢，而是她无助无门无可奈何，神明是她最后的筹码。
啊！就让我看到儿子成大器吧，就只要一点点时间，我一定会逼迫他尽快成大器的，苍天悲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奇迹发生了，飞出的魂似乎又回到身体里，只是她的身体已经死了，全凭一丝魂魄支撑着。
顺平准备睡觉了，看到厕所门还是紧闭着的，“妈？你干嘛？我要上厕所，你还没洗好吗？”
平妈全身湿漉漉的走出来，“嗯……你用你用……”她的行动正在发生细微的改变，她说话走路都变得更缓慢了，顺平看在眼里不记在心上，他理解里，这是正常现象，人老了就会这样。
顺平这次还是没中奖，没钱带回家，打开家门的一刻，一股臭臭的味道飘出来。
“妈？你做什么菜？味道这么大？”
平妈在厨房一下下炒着青菜，没有回应。
顺平换好鞋，走过去看了眼锅，“妈，我问你为啥家里头这么臭，我还以为是你做什么菜的味道，现在看着不是啊。”
平妈傻笑的点点头，“啊……嗯……快要可以吃饭了……”
顺平摇摇头，哎，果然和老一辈有代沟，问东答西。
平妈拿过一碟青菜，一碗米饭放在顺平面前。“吃，你吃。”
顺平接过米饭就往嘴里扒拉，“妈，你的饭呢，你怎么不吃？”
“吃，吃，你吃……”
顺平平视母亲的眼睛，感觉平妈黑色的眼珠子蒙了一层雾，看来是真的老眼昏花了。
“我去给你盛一碗来。”顺平放下自己的碗，到厨房去打饭，饭锅里空空如也，没饭了。
“妈？你为什么不吃饭？”
平妈颤抖地手夹着一筷子青菜，伸到顺平的饭碗里去，“你多吃，你多吃。”
“妈！你的手怎么了！”顺平看到平妈的大拇指有一整圈的针线，拉过来一看，拇指是线线到肉，摇摇欲坠。
平妈切菜头的时候，把自己的大拇指剁下来了，她用针线重新缝合起来。
“没事……如果你能找到工作，我就没事了……”
顺平闻到平妈嘴里的气味，是酸呕腐败糜烂的味道。
“妈！”
顺平伸手到平妈鼻下，没有气息，口边，也没有气息，心跳不跳，手脚冰凉。
再加上出现在手臂和脖间的紫斑，他不敢相信，平妈已经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妈！”
平妈呆呆的看着顺平，“吃，你吃。”
重复来重复去的几句话，顺平怎能不清楚，平妈这是放心不下他才舍不得离去，忘记了自己的死亡。
顺平决定，可以了，已经可以了，他为小六壬付出了八年，他忽视了这个家对他最好的人八年，他想要平妈得到安息。
他明日就去找份保安工作来做，这是目前他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事。
平妈机械式的收拾好碗筷，把碟子里的菜汁倒掉，用自己的衣襟一遍一遍擦拭，把碟子里的菜汁淡油擦掉，那便不用太多水，就可以把碗筷洗干净。
顺平跟随着平妈，看着她做的每一样家务，泪流不止，他想要去帮忙，平妈阻止，“平手干大活，不沾水，不用帮我。”
平妈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存折的内页有密码，“你的，是你的。”
一共三万块钱。
平妈自己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试图掩盖自己的气味，她的眼蒙耳聋每一小时都在加剧。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平，睡觉。”
平妈看着顺平在自己眼下闭上眼睛睡过去，才颤颤巍巍爬上阁楼。“我也睡觉。”
顺平哪里能睡得着。
看着满桌的六合彩纸，他懊恼不已，这一点都挣不到钱，他明明深知其害，他明明是想逃避现实，他明明是想不劳而获，他明明白白自己的心，可没有机会回去重头再来。
大器晚成，是谁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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