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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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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网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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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很远,但声调雄壮,出没于四面八方,随着人声出现的,还有簌簌草木摇动之声,脚步急速趋近之声,武器金属和身上软甲相击之声,听起来,像是四面都已经被包围。

君珂冷笑一声,耸身欲起,她深入大燕,虽然势单力孤,但浑身也武装到了牙齿,再加上她的实力,这天下无论哪国,就算出动军队,也只能拦她而不能留下她。

唯一遗憾的就是计划还没展开,就被大燕发现,救柳咬咬母女难上加难了。

身子刚刚一动,就被一双手按住,梵因华美温和的嗓音在这危急时刻听来依旧从容动人,“君珂,他们只是试探,稍安勿躁。”

君珂立即乖乖坐下,梵因头一低,被烫着了般赶紧缩手——他一急之下,手按在了君珂的大腿上……

他不动声色还好,这么匆忙一缩,君珂立即尴尬,双腿紧紧并起,向后缩了缩,转而又想这动作也太明显了,把和尚当成什么了?岂不闹得人家更尴尬?于是又把腿松开了些,这一松又忽然觉得,好端端地腿叉开做什么?慌忙又并起……

坐在角落里的红砚扶额——姑娘,你晓不晓得这样人家更吃不消?大师都快钻车板里去了……

车厢里莫名其妙一堆小动作,车厢外韦应倒有了反应,愕然注视着前方,一队软甲士兵从小道上驰来,与此同时还有一群灰衣人,自树林上方掠过,将马车前后堵死。

“兄弟,你这是招惹了谁?”他倒抽一口凉气,敲敲车壁,“你车里的到底是谁家姑娘?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吧?”

君珂灵机一动,靠近车窗,粗着嗓子道:“大哥,今日小弟招惹麻烦了,您千万护着我则个……车里的……车里的……是姚家四房的……新媳妇……”

车外韦应倒抽凉气的声音,响亮。

“姚家!兄弟,你可真了得!”

梵因哭笑不得地望着君珂,君珂捏捏鼻子,韦家的公子勾引了姚家的媳妇,一棒子兜住了两大最有权势的世家,听起来多劲爆呀。

半晌却听见清脆的一声巴掌,随即便是韦应惊讶又得意的笑声,“好!好!兄弟,真想不到,咱们家除了我,还有你这么一位奇葩,姚家媳妇!好!哈哈哈……”

君珂无语,随即才想起,当初这位风流不下流燕京第一情种,似乎勾搭的就是自家的弟媳妇……

敢情勾搭姚家媳妇,被这熟女爱好者引为知己,更上层楼同道中人?

“兄弟你这祸闯得不小,不过哥哥我会帮的。”韦应义气干云一挥手,带来的随从立即赶上,“给我拿韦家名帖,拦住他们!”

几句话对话期间,那些人已经逼近,韦应一看那些人手中都有武器,寒光闪闪逼向马车,世家公子脾气立即发作,眉毛一挑,冷然问:“你们是谁,为何阻我韦家车马?”

他先入为主认为这是姚家的人,燕京三大世家,韦家公侯代表,姚家富可敌国,向来属于不同阶层,不太对付,此刻语气脸色自然不好看。

对方不答话,眼神冷沉,也是一副眼睛长在头顶的模样,领头一个面具男子手一挥,示意属下将马车包围。

这些人自然是得纳兰君让授意,跟踪韦应的禁中高手,确定韦应的车今天来接的人有问题,因此出面拦下,但皇帝暗探跟踪大臣子弟,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因此都戴了面具,也不言明身份,打算等下把人掳了便走。

这些人虽然行迹自认为收敛,但皇帝暗探自恃身份,也是傲气惯了,行动全无尊重,全然没想到韦应不知他们身份,公子哥儿哪里受得了这个态度?眼看他们我行我素,韦应顿时脸色一沉,也冷冷一摆手,道:“燕京之下,居然还有敢直接对我韦家动手的夯货!给我滚回去!”

韦家护卫发一声喊便冲上去,暗探们眉头一皱,领头那人冷冷道:“随从打死不计,韦家人不要动!”

皇家暗探自觉这态度已经够客气,韦应听见却更加暴跳如雷,眉一挑,一捋袖子,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如何跋扈,敢将我韦家随从打死不计?”一跺脚居然亲自冲了上去。

梵因在车内苦笑,君珂凑在窗边一角,乐滋滋地看着,对红砚使了个眼色。

领头的皇室暗探看见韦家嫡系公子竟然亲身上阵,也有些慌了手脚,跟踪也好,拦人也好,那都是陛下授意,但陛下可没允许对韦家子弟有任何不敬,韦家公子如果真的闪失了一根毫毛,那可不是他们能承担得起。

眼看韦应恶狠狠冲了过来,领头男子一闪身,抓住韦应背心,就手一扔。

他准备将韦应扔出战场,然后拦下车马查人,谁知道手刚触及韦应背心,忽觉手腕一麻,扔人的力道和方向便不由自主一偏,呼地一声,韦应偌大的身子越过人群,划出一道抛物线,砰一声,倒栽在拉马车的马背上,屁股对着马头,脸对着车厢。

韦大少一声惨叫,被坚硬的马背咯得七荤八素鼻血长流,大叫,“天杀的居然扔我!我要去告御状!我要告死你们专横跋扈的姚家!”

四面密探一怔,领头人脸色一变——如果真的让韦家公子以为今天拦车的是姚家,跑去告御状为难姚家,那事情就闹大了!

想到这里再也顾不得保密,急忙去怀中掏腰牌,大声道:“韦公子您误会了,我们是皇……”

“嚓”一声轻响,一枚石子电射而来,诡异地绕过人群,击中他的下巴,几枚带血的牙齿飞射,其中一枚牙齿又击中他拿腰牌的手腕,这人手腕一软,腰牌又掉回了衣服里。

车帘便在此时悄悄一掀,一双雪白纤细的手一闪,手中一枚三棱刺,狠狠地戳在了马屁股上!

“恢律律”一声长嘶,拉车的马吃痛,立即扬蹄狂奔,马上倒躺着的韦应刚刚哼哼唧唧爬起身,被这一下狂冲,带得砰一声又四脚朝天倒撞回马背,头一抬天旋地转,耳边风驰电掣,惊得韦大少大叫,“救命!救命!”

眼看他姿势无法调整,几个起落就要被马背颠下踏伤,“咻”一声轻响,一条丝带自车板之下射出,无声缠上他的靴子,将险险将要坠地的韦应拉住。

此时马车冲出,拉车的马头前还倒拖着一个人,整辆车轰隆隆前奔,前头堵路的暗探下意识让开,有人试图出手勒住惊马,但韦应偌大的身子正顶在马车前方,挡住了这些人的动作,眼看着马车轰然冲出包围,便往前方小道上去了。

“追!”

灰影闪动,紧追不舍,蓦然前方马车上,抛出一条人影,伴随着韦应的大叫,“救命!救命!接住我!”

众人抬头一看,半空中手舞足蹈飞来的,可不正是韦家大少?只得出手接住,这一耽搁,马车轰隆隆早去得远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那个领头人,那领头的是纳兰君让皇家亲卫的副统领,此时脸色阴沉,霍地掏出一个形制古怪的枪筒状的东西,眯眼瞄准,抬手对着那马车车轮就是一枪。

“啪”一声轻微炸响,那车轮上隐约似乎出现一点小小火苗,随即消失不见,那点声响并不惊人,湮没在马车狂奔时的巨响之中,没有人发觉。

“大人,这是……”

副统领潇洒地吹吹枪筒,将枪收回自己的腰囊内,冷笑道:“这是陛下御赐的穿云弹,全天下不过三把,是陛下亲自研制。这次陛下赏了我一把,这东西威力惊人,射程极远,里面装的是特制的天蚕丝和火弹子,天蚕丝不怕火,可以和火弹一起用,以天蚕丝缠住对方兵器或者车轮,再以火弹毁坏。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妙利器,可惜就是只能用三次,如今已经用了一次了。”说完不住唏嘘,显得十分心疼。

“陛下真乃神人也!”其余人大赞,“这是从何处想来!”

那副统领忽然笑了笑,眼神若有所思,半晌才神秘地道:“今儿自家兄弟,我便说实话,这东西可不算陛下自创。”

“那是谁?”

副统领手抚枪管,笑而不语,眼前忽然浮现多年前,燕京城门之下,万军之中,那英风烈烈的云雷新统领,小腿之侧忽然爆出的一团白光,和她飞身跃上城墙追杀姜云泽那一刻,从靴筒里飞出的那柄古怪的枪。

那一刻泣血悲愤直上城墙的少女,连同那隼利惊人似要穿刺入云的怪筒,成为记忆中永难磨灭的印痕,深刻在当时在场的上万燕军心中。

连同当时主持燕京围堵的大燕皇太孙,他记住了那一刻的她,也记住了那一刻那奇怪的枪是如何将高大城墙上的姜云泽困住,之后他遍请名家,苦心钻研,终于研制出这枪,起名‘穿云’,却不知是指枪能穿云而没,还是人已穿云而去?

枪虽威猛,但限于生产力水平和冶炼条件,所采用的金属无法抵挡那样强大的后座力冲击,一直没有投入使用,直到三国战争开始,在军工专家的建议下,纳兰君让才开始小批量的再造这武器,并下发给亲信试用。

这只枪,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纪念,纪念那落雪落血的燕京绝灭夜,那绝然而去分道扬镳的开始,多年来他固守着这样的纪念,心事万千,穿云而去。

副统领珍爱地抚摸着那枪,眯着眼睛,想着多年前那燕京传奇少女,优雅与热血并存的风采,如今她当真如那城门一跃,直上青云,已是一国之后,坐拥北地江山,这样传奇的人物,分属敌对,远在异国,此生想必也不可得见。只能靠这支奇特的枪,将斯人缅怀了……

远处辘辘而去的马车里,君珂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不雅地抽抽鼻子,纳闷地望天,“这天还没凉,怎么这么容易感冒?坑爹!”

惊马一阵狂奔,在精通马术的尧羽卫高手操控之下,慢慢也恢复了平静,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一点细细的银白,在车轮上无声无息地延展开来,越拉越长,却始终不断,渐渐便绕住了整个车轮,而一点火星,顺着那柔韧无双的丝线轨迹,也在向整个车底蔓延……

车厢里君珂感觉到车子恢复正常,身后似乎还没人追来,松了口气,掀开车帘,探头出去看,道:“这是到了哪里?咦附近有个深沟,小心驾驶,不要歪到沟里去……”

话未说完,蓦然车子一歪,随即车底一震,君珂正打开窗户,去看外面那黑黝黝的深沟,这车不大,车窗却宽阔轩敞,君珂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此时车子大倾,君珂身子一歪,顿时就落了下去!

身后梵因红砚惊呼,梵因靠她最近,劈手就去抓她,此时以他的位置,合身一扑,抱住她的腰是最合适的,偏偏和尚禁忌过多,手刚伸出去便又缩回,急忙衣袖一拂,扯住了君珂腰上的佩带,正要将她拉回,蓦然脚底一震,轰然炸响!

响声一起,梵因身子腾空,此时他若自己冲破车顶逃生,必然很容易,但电光火石一瞬间,他先一脚踢出,将扑上来救君珂的红砚给踢出了车厢,随即身子向上一纵,双臂一张,终于不顾一切抱住了君珂。

“啪”一声炸响,伴随木屑纷飞烟尘滚滚锦褥四散,红砚身子弹出,栽在回身来接的尧羽卫怀中,半截车身连带没能及时逃出来的梵因和君珂,却一起落下了深沟。

“主子!”红砚惊叫,扑入烟尘中,只看见黄色烟雾中紫褐色车身一闪,伴随一阵轰然坠落之声,路边散落一地碎木用具,已经看不见人。

身影一闪,君珂带来的几名尧羽卫奔了过来,探头对底下一看,松了口气,道:“沟有七丈许,虽然深了些,但主子和大师都是高手,不至于伤及性命,倒是刚才那一炸,不知道伤着大师没,我们下去探探。”

这里的地形近似小山,一路向上,君珂她们正好行到最高点,落下去落差最大,尧羽卫和红砚顺路往下走,回到沟底,触目所及满地都是马车碎片,散开的车辕,却寻不到两人踪迹。

尧羽卫和红砚傻住了,面面相觑——眼看着人落了下来,这是落到哪里去了?

“马上就要进京了……”就在尧羽卫和红砚绕道下山的时刻,一队人正行走在山下官道之上,也是浩浩荡荡护卫,拥卫着中间的几辆马车,当中一辆马车帘子掀开,传出一声幽幽低语,语气不知是放松,还是不安。

“是呀,走了一个多月,终究是要进京了。”一个走在马车边的嬷嬷装扮的中年女子,怅然望着前方燕京隐隐的轮廓。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展颜一笑,道,“王妃放心,咱们好歹是藩王身份,这回应召进京,陛下必有重赏,听说宅邸都已经建好,就等咱们入京陛见后入住,陛下恩厚如此,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车中人沉默半晌,抚摸着怀中温顺的小白狗的颈毛,幽幽道:“终究失去封地,寄人篱下,燕京居,大不易啊……”

嬷嬷涩涩一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好沉默。

队伍最前方深蓝金边旗上,“晋东”两个黑字迎风招展,车内人用有点忧伤的目光看着那旗——过了今日,这旗便要收起封存,从此永无再在风中扬起的机会,而代表百年王族存续的标记,也将从此在王朝中湮没。

天下七藩,削藩必行。大燕反其道而行之,先削最强大的冀北,八年后,轮到了最弱小的晋东,新帝一纸诏令,晋东王降为国公,及其眷属携带护卫三百,沿途地方官府接送,前往燕京定居。

如今晋东王的队伍,正行在燕京郊外,即将进入燕京。

“那边是什么?”忽然去岸边取水的人一阵骚动,随即有人飞快跑回来回报,“启禀王爷王妃,在溪水侧发现有人,似乎是从上头落下来的。”

溪水里的人,自然是君珂和梵因。

两人从沟边栽下,原本君珂是来得及施展轻功自救的,谁知道梵因抱住了她的腰,而在抱住她的腰之后,受那一炸他被炸晕,君珂反应过来后怕伤及他,只好提气反身护住他,落下时两人被马车撞及,骨碌碌一阵乱滚,君珂的脑袋不小心碰到溪边山石,顿时也晕了过去,两人落入泉水,被水冲入下流,直到此刻被晋东王进京的队伍发现。

此时君珂微微扇动眼睫,正在将醒未醒间,已经感觉到浑身冰冷,寒气彻骨,手不知被谁紧紧攥住,而头顶隐约人声,闭起的眼帘也能感觉到光影缭乱,似乎有很多人在周围奔走,心中不禁一跳。

她历经艰险,风浪中闯过来的人生,对危险已经有了直觉的反应,立即闭上眼睛,伸手悄悄在水下一摸,梵因似乎就在身侧,她手反背在身后,从腰后的暗袋里抽出一个人皮面具,握在掌心,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她眼一睁,便看见上头数张面孔,挡住日光,正用好奇的目光灼灼注视着她。此时君珂眼睛一睁,众人一喜,身子一动,日光泻下,正迎上君珂目光,恍惚里众人都觉得金光一闪,像金刚钻绽放璀璨。

众人都下意识一呆,这一呆间,君珂已经透过人缝,看见后方的旗帜和车队,她身为大尧皇后,天下情报尽在指掌,对大燕削藩尾声也是清楚的,心中一动,顿时找到了进入燕京乃至皇宫的办法。

随即她眼神一直,抚住额头,怔怔呢喃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姑娘,我们还没问你呢,这里好像是临波泉的下游,你怎么落水,被冲到了这里?”一个护卫有点警惕地问。

君珂不答,眼神一转,看见身边梵因背身朝下,背上血迹殷然,似乎还在昏迷中,但就算在昏迷,当她的手挣脱他的掌心,他的掌心依旧下意识一蜷,一个欲待抓紧的姿势。

君珂心中一紧,一个翻身便扑在了梵因身上,叫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一边叫喊,一边扶起他的头,扶人的时候,顺手将掌心里团着的人皮面具往他脸上一抹,指尖轻按,已经给梵因戴好面具。

梵因那张脸,在燕京几乎无人不识,她现在想要借晋东王的力量进京进宫,但又不能丢下梵因,也不能令梵因被人认出,只好先给他也改装了。

指尖一按梵因脉搏,她稍稍放了心,体气虚弱,好在没有内伤,外伤有点重,需要休养,现在不宜移动,最好先在这队伍里混着,等到稍稍好些,大燕圣僧有的是办法自己离开。

“这是你哥哥?”一个护卫皱眉看她,君珂戴的面具,为了伪装韦家媳妇,容貌自然是上佳,而给梵因戴的,是备用的男子面具,容貌猥琐,此时她自称梵因为哥哥,别人的眼光,立即就怪异了起来。

君珂也发现了不对,赶紧呻吟一声,扶住头,喃喃道:“似乎是我哥哥?我一直这么叫来着……哎呀……头好痛……”

她头侧被撞破一块,血染乌发,衣衫凌乱已经看不出高贵质料,自觉很适合扮演狗血失忆,只管喃喃扶头不语。

“这姑娘怎么了?撞傻了?”一个嬷嬷打扮的女子上前来,“可还记得名字?家住哪里?王妃听说了,叫着人送你们回去呢。”

“我是谁……”君珂抱住头,一副苦思不得模样,末了扶住梵因,绝望地仰起脸来,茫然地道,“人家真的记不得了……”

她仰起的脸巴掌般大,秀致风韵,一枚珊瑚璎珞垂在洁白如玉的额头,被黄昏的日光映照得虹霓四射,如水波光,连带眼眸都笼罩在那般楚楚的红影里,恍惚里便让人觉得带了泪,经了霜,不舍而可怜。

众人搓手,都觉得弃下这样的弱女子实在不忍,目光转向那嬷嬷时,便带了几分哀恳之意,那嬷嬷咂了咂嘴,道:“这可怎么好呢,不然老身替你再去问问王妃。”

那嬷嬷是晋东王妃贴身嬷嬷,向来有几分地位,回头和晋东王妃说了,王妃正万千愁绪,也没心思理会所谓“落难兄妹”,随口道:“正好咱们带来的人不多,也缺个懂燕京话的,既然不记得了,就先跟着吧,反正咱们进京了也是闲散公侯,不用怕惹什么麻烦。”

嬷嬷回头告诉君珂,君珂千恩万谢,那些随从本来精神怏怏的,见着君珂都神情一振,一位管事特地给君珂腾出了一辆放杂物的马车的一半位置,又命随行医官来给梵因看伤。

君珂扶着梵因坐起,装作一瘸一拐模样,慢慢往马车面前去,将要上车时,忽然觉得背心一凉。

那是种奇特的感受,不是真正的寒冷,而是武人在危险逼近时,自然产生的不安预感。

君珂脊背一紧,呼吸放慢,一边照常扶着梵因上车,一边细细感觉四周的动静。

四面似乎没什么异常,这位晋东王带来了一百多位护卫,不算多,散落在偌大的车队四侧,远处有几个侍卫蹲下身在溪边取水,君珂的眼光一扫而过。便要上车,忽然浑身一僵,一偏头,盯住了溪边。

那里,几个侍卫中间,一个男子正用革囊取水,动作很寻常,可君珂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怎么都想不出到底问题在哪。

她在车边停了停,想要思索一下,但扶她上车的小丫鬟已经等得不耐,连连催促,君珂只好上车,一个管事跟过来笑道:“没有多余位置了,你哥哥又受了伤,便暂且都在车内歇着,自家兄妹,也没什么好避忌的。”

君珂笑应了,上了车,梵因已经包扎过,呼吸平稳,估计很快就要醒来,君珂盯着他染了尘灰泥垢的衣襟,心中颇为歉疚,大燕百姓心目中圣洁如莲的龛里花,却总在为她堕落尘埃,她想予以回报,却在伸出手那一刻,总觉得自己捧出的一切,如此世俗污浊,反倒染了他如云衣襟。

“我师恕我……”蓦然一声呓语,惊得她急忙回身,喜道,“大师你醒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梵因紧闭着眼睛,额角雪白,脸上却微微泛出潮红,唇间呓语喃喃。

他受伤又落水,发烧了。

龛里花本就晶莹纯澈,天光一般明洁,此刻微染病弱之红,倒多了几分艳,显出些人间气象,那容色也便更夺人心魄,君珂不敢多看,转了眼光,蹲到他身侧,取出自己锦帕,在车旁架子水盆里蘸了水,给他擦拭脸颊降温。

沾湿的锦帕刚刚触上梵因脸颊,他便浑身一颤,手蓦然抬起,便要来抓君珂的手,君珂一惊缩手,几滴水滴滴在梵因额上,梵因眉头一颤,君珂以为他要醒来,正要避开,蓦然见梵因眉宇一阵颤动,神色痛苦,低呼:“我师,痴念如刀,化刀如雨,您来惩我!”

随即又搁手于心,长吁道:“自因缘生,从因缘灭,因缘如此,我在何处?”

君珂怔怔盘坐在他身侧,看着他辗转反侧——这清静自修,天生佛性的圣僧,也会生出噩梦?也会纠结烦恼?也会自责不安?又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令他连额间落水,也会幻化成切肤刀雨?

“我师……”梵因紧闭的眼眸翕动更快,仿佛在和混乱的元神或者意念中的大神通在做着激烈的对峙和交锋,身子忽然一挺,似乎要坐起,低声而清晰地道,“大光明私相授受,梵因一身担之!”

这一声出口,他似放下又似解脱,长吁一口气,眼眸的激烈颤抖停止。

君珂的手却颤了颤。

大光明法……

可不就是梵因先后两次通过特别方式,传授给她,用以压制沈梦沉毒功,并助她冲破冲破禁制的佛门之功?

她练武迟,内功一开始基础还没打好,就被沈梦沉毒功倒灌,如果不是大光明法及时护持,也许她早就走火入魔。君珂虽然所学驳杂,但内心里,对梵因的大光明法传授,一直最为感激。

她知道这佛门心法定然十分珍贵,否则梵因也不会用那样七拐八弯的方式进行传授,但也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给梵因留下了很大压力和阴影,在他高热混乱的此刻,犹自心深处迸发而出。

怎般罪孽,如此生受?

君珂只觉得心中发冷,忍不住握住了梵因的手,触及他滚热干燥的肌肤,忽然又觉得亵渎和不安,慢慢缩回手,拉住他的衣角,一字字道:“以往我不知道你为我牺牲多少,你从来都不说,如今我知道了,但不能再欠你下去,梵因,今生我许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只要我能。”

这句话出口,忽然觉得心中一定,却又一空,不觉得喜悦,反倒生出一股淡淡的苍凉——梵因如此坚忍清静,他会要什么?而她又能给他什么?

身边的梵因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他毕竟多年修行,心田稳固非常人可比,连热度都无需药物在迅速减退,君珂静静坐在他身边,只觉得精神安适,梵因就是有这样天生的力量,令人伴于身侧,自然空明。

在这样的空明中,所有杂乱的思绪都飞出了脑海,但不知怎的,却总有一幕场景,在脑中一遍遍回放——溪边的侍卫,用革囊在取水,横过水面的手……

君珂忽然一颤。

她想起来了!

想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手!

那人用革囊平平抄过水面取水,这个姿势,手一定会触及水面,但这人的手,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悬浮在水面上的,一点没有触及水面。

也正是因为手的姿势怪异,才会让君珂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手为什么不敢碰上水面?

难道是因为……手指有毒?

君珂霍然站起,下意识就要打开车窗去看,手伸到一半止住,半晌,慢慢坐下来。

不管那人是谁,现在都不是她出面去拆穿的时候,晋东王这个回京养老的队伍,正是最好的遮阳伞,她能想到托庇此处混进燕京,别人为什么就想不到?

此时拆穿才叫不智,不如静观其变。

君珂静静想着对方应该是谁,由猜测用毒,自然而然便心中一动——不会是他吧?

转而忍不住失笑。怎么可能?沈梦沉现在可是一国之君,身份贵重,就算他聪明到可怕,当真猜到她来了燕京,也跑来想要挟持她,但也不可能托庇人下屈尊去扮个护卫啊。

大部分时候大智若愚,偶尔大愚若智的大尧皇后忘记了,她自己也身份贵重,现在屈尊托庇人下,扮演个落难丫鬟……

车马并没有立即进京,在燕京城外最近的一个驿馆停了下来,外地王侯进京,向来要先递表,再由皇帝下诏接见,晋东王一行打算在驿馆住一夜,明日一早进宫陛见。

驿馆里很挤,因为先前已经接待了一队客人,据说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员,顺带还带了家眷探亲,人家先来,不好让人家让出去,晋东王府的人也只能占了驿馆的南院,君珂从镂空的花墙望过去,发现隔壁院子里门窗紧闭,两辆大车居然驶进了院中,不由心中一动。

因为要准备明日进宫的礼仪用具,而且王妃头风病又犯了,王府随从上下包括医官都很忙碌,安排了一间小偏房给君珂梵因休息之后,医官顺手塞了些药物给君珂,匆匆道:“兄妹不必避忌,姑娘自己给你哥哥换药吧。”说完便急急跑了。

君珂无奈,回到房内,顺手把医官给的药扔了,掏出自己随身的金创药,梵因的伤在胁下和背上多处,必须脱去上衣,换成别人,君珂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反正她心无邪念,但对着梵因,还真是下不去手——圣僧醒来发现衣服被她给脱了,会不会愤而涅盘?

犹豫半晌,君珂咬牙、拔剑、执剑在手,龙蛇飞舞,嚓嚓嚓!

布片如蝶,翩然而落,大燕圣僧瞬间换了一件……

“我没脱你衣服我没脱你衣服……”君珂一边碎碎念一边给他敷药,顺手掏出一枚丸子,捏住梵因下颌,轻轻用力,梵因口唇微启,君珂手指一弹,药丸入口。

药丸太大,难以咽下,君珂单手按住梵因的胸,正要运气帮他顺下药丸,蓦然梵因张开了眼。

君珂一愣。

两人大眼对小眼怔怔相望,君珂坐着,梵因躺着,君珂一手按在梵因唇边,一手按在他胸前……

梵因眼睛渐渐张大。

君珂一瞬间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强抢民男的猥琐女色狼。

她唰一下缩回手,梵因头一低,看见了,瞬间瞳仁一黑,身子向后一弹,咚一声撞在背墙上,君珂听得那肉体重重撞在坚硬墙壁上的声音,禁不住浑身一哆嗦,瞬间再次感觉到,女色狼升级了,现在像个强奸犯。

强奸犯撒手就往后退,梵因抓起一件被单往身上一披,遮住他的洞洞装,那眼神和动作,强奸犯顿时再次升级为恶棍。

恶棍羞愧无伦,低头忏悔,准备退出这间房好好反省,蓦然耳朵一竖,听见了一点异常的动静。

那声音极细微,像是哪只被风吹落的毛虫,压碎了地上枯脆的树叶。

但君珂立即便引起了警惕——这可能是风的恶作剧,但更有可能是人的脚步声。

谁在偷听?

已经向外旋出的脚步顿时一个反旋,君珂回到床边,与此同时床单大师却起身便要向外走,君珂一急,伸手拉住他,手指插在了洞洞上,嗤啦一声响。

君珂缩手,欲哭无泪,恨不得砍掉自己的一双爪子……

“走水啦!”蓦然一声大喊,惊得两人都一怔,抬头一看,隔壁院子果然已经燃起火光,深红的火苗耀亮天色。

火势凶猛,让人诧异,这瞬间怎么就燃起了这么大火?

君珂支起窗,院子里已经人声鼎沸,王府随从和驿站驿丁们都跑来跑去,端盆提水救火,一片纷乱景象,君珂正要也去救火,肩膀忽然被人拉住,“不可。”

一回头触及梵因目光,清透明澈,静静盯着院中跑来跑去的人们,道:“君珂你数数人数。”

君珂仔细一看,心中一惊——什么时候驿站之内这么多人了?

她记得王府护卫一百上下,但驿站住不下,只留了大约三十人住在西厢房里,仆佣二十人,驿站驿丁三十人,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一百人在驿站之内,怎么此刻满院子飞跑的人,多到数不过来?

还有,有些人端盆泼泼洒洒,有些人却手腕不动,脚步稳捷,飞跑之中一滴水也不溅出来,这是何等手上功夫?再仔细看这些手腕特别稳定的人的水盆,浅浅一盆水,这是救火还是洗脚?

这些象征性端着水的人,与其说是救火,倒不如说趁此机会四处乱窜,此刻晋东王和王妃都被抢了出来,这些人以救火为名,在各屋各房乱窜,眼珠子还不住滴溜溜在人群里梭巡,似乎在找着什么。

君珂瞅准了一个端盆从面前跑过的汉子,手指一弹,劲风飞射,那人衣袂一掀,腰间隐隐露出一点黑色镶金边的腰牌边角。

君珂恍然大悟。

原来那群在道上拦截他们的皇家暗探,还没有放弃追逐,这些人信息灵通,找不到她和梵因,也会想到可能他们会跟着进京的队伍混入京城,只要锁定这几日进城的队伍就行,晋东王自然是重点对象,但人家的敏感身份,这些密探又没法光明正大搜查,只好私下放火,趁机搜人。

君珂摸了摸脸,不得不叹息对方歪打正着,她的面具十分逼真精致,甚至能透出血汗,但也正因为如此,太薄太细,经不起火势烘烤,等下一旦卷边就会露馅。

正想着是不是趁乱先避开,眼角一瞄正看见隔壁院子的人也已经冲了出来,几个人簇拥之中,一人头发纷乱,捂着半边脸,赫然正是柳杏林。

君珂一惊又一喜,想不到柳杏林一行也通过假冒官差的方式混入了燕京,好巧也投宿在这驿站,她原本和柳杏林约了在当初她燕京官邸见面,她打听过了,她在燕京的府邸,竟然一直没被变卖发赏,每月燕京府还会派专人去打扫,在那里见面最合适不过。然而如今她阴错阳差混进了晋东王队伍,倒想着趁此机会,进入大燕皇宫,先拿出解药再说。

只是她终究心悬柳咬咬母女,在去拿解药解救她们之前,她觉得也应该亲眼察看一下她们的安危,此刻发现柳杏林,顿时觉得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脚步一错,君珂已经跃起掠过围墙,她动作轻捷,如惊鸿一掠而过,在纷乱的人影之中毫无痕迹。

某处围墙下,却有人忽然回首,冷沉的眸子,向着她离开的方向一闪。

君珂越过围墙,并没有去找还在那掸灰的柳杏林,直奔那两辆大车,还没靠近,就闻见浓浓的药味,心中又忧又喜,喜的是果然是咬咬母女,忧的是这药味这么浓,病人甚至不能下车见风,咬咬母女看来情况危殆。

“咬咬……”她轻声呼唤,自侧面兜向车身。

不知道是风还是人为掀动,车前门帘忽然开启一线,一截手指露了出来,指尖莹白,指甲圆润,有点虚弱地微垂在帘前,小指微微翘起,仿佛一个无言的召唤。

恍惚那便是柳咬咬的手,君珂心中一阵怜惜,一个箭步就要去掀帘子。

蓦然脚步声响,随即有人大声道:“你是谁?竟敢惊扰此车?”是柳杏林的声音。

他声到人到,快步赶过来,便要拉开君珂。

君珂一喜,道:“杏……”话说了一半才醒悟自己戴了面具,正要揭下面具自承身份,蓦然看见柳杏林身前身后,很快跟过来几个陌生面孔,神情警惕地盯着她。

君珂一怔,手指停在脸边,想用眼神提醒下柳杏林,柳杏林目光却飘来飘去,大声道:“这车里有要紧物,等闲人不可靠近,须得开杜仲、忍冬、余甘子、马尾莲、紫河车、人中黄,方可。”

君珂又是一怔——这几味药寒热不同,温燥具备,根本不应该开在同一个药方中,再说好端端地在此时开药方干什么?柳杏林这是怎么了?

“姑娘是避火误到此处吗?”柳杏林身边一个男子笑道,“此间有传染病人,不宜靠近,姑娘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君珂看看四周,闲杂人等太多,不知敌友,难辨亲疏,确实不是和柳杏林相认的好时机,勉强一笑道:“既如此,打扰了。”慢慢向后退,走出几步回头,看见柳杏林果然也在扭头看她,只是当她一回头,柳杏林身边男子就有意无意一错步,挡住了两人即将接触的目光。

君珂心底的疑问,浓浓地泛起来,然而左看右看柳杏林,虽然憔悴,但没有伤毒,也没有被限制自由的迹象,他便是有些烦躁不合常理,也有可能是因为为咬咬母女忧心不安,只是……那个药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君珂直觉这药方有诡异,一时却想不出端倪,随即脊背一僵,那种目光注视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来了,她迅速退入黑影之中,再次翻回了隔壁,还没站定,忽然几个人蜂拥着向她的方向而来,当先一人似乎脚下发滑,“哎哟”一声向下一栽,正好一脚踢着了一根被烧断的檩条,那檩条好死不死砸在君珂身侧一个支起的窗上,这里的房子半木结构,顿时君珂身边这间小偏房,大火也熊熊烧起。

此时那几人一抬头,盯住了君珂,君珂被他们盯住,也没法施展轻功快速逃离,只好故作惊慌,一步步向后退,偶然一转头,却发现刚才就在身边的梵因不见了。

“哥哥!”君珂捂住脸尖声呼喊,手指趁机按捺住卷起的面具边角。

轰隆一声窗子烧毁,她趁机急退,抱脸晃头,傻姑一般奔出房门,此时人都在院中空地上,护着晋东王和王妃,王妃正连连跺脚,对一个气喘吁吁的嬷嬷道:“雪团儿还在屋里,快给我抱出来!”

君珂冲出,那几个皇家密探立即迎上前来,急声道:“姑娘可伤着了?”一边一左一右,就要卡住她的臂弯,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

君珂捂脸哭泣道:“可吓死我了……”好似惊吓得昏了头,一头就撞进一个迎来的男子怀里,那男子没防到她竟然自己撞过来,一怔向后一退,脚踩到几截焦炭,一滑一跌,手中半出鞘的刀顿时滑出,雪光一闪,直直向外飞去。

此时轰然一声,王妃那间屋子门被撞开,一个嬷嬷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白狗儿奔出来,王妃喜极而泣,不顾一切张开双臂去迎,刚刚冲出两步,蓦然觉得冷风扑面,雪光耀眼,再一抬头,一柄长刀正盘旋着飞向她的颈项——

一声尖叫上冲云霄!

“砰。”又一声闷响,伴随人体坠落和人们惊呼之声,众人惶然张开刚才惊得紧紧闭上的眼帘,低头一看,都是一呆。

王妃跌坐在地上,还抱着她的狗,她身边一个女子低着头,满身灰尘,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在这女子身侧,还有一名侍卫,半跪于地,手中抓着那柄天外飞刀。

众人都呆了一呆,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君珂一边赶紧沾了一手的水盆里的水,濡湿面具,一边抬头,盯了那侍卫一眼。

那侍卫也正抬眼看她,两人目光相触,那侍卫微微一笑。

君珂一怔,赶紧收回目光捂脸低头,做羞涩不胜村姑状。

心里却如警钟敲响,一声声都在盘旋一个疑问——这是谁?这是谁?

刚才她见王妃遇险,心中大喜,这正是她摆脱侦查并向王妃示好,好继续跟随她的大好机会,当即毫不犹豫抢出,准备假惺惺受点伤,骗得王妃感动,正好混入宫中盗药。

谁知她刚刚奔出,就感觉到对面风声一急,有人也从另一个角度奔来,瞬间和她撞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目光一触,明明陌生,忽然都觉得惊心。

她撞开了王妃,对方抢走了刀,刹那之后,尘埃落定。

晋东王妃死里逃生,怔然半晌,着人扶了来向她和那侍卫道谢,那侍卫憨厚地搓着手,笑道:“这是属下应该做的,这位姑娘还比属下快了一步,娘娘该谢她才是。”

君珂更憨厚地笑道:“民女蒙娘娘搭救,救命之恩岂可不报,也是应当的。”

两个呵呵笑的老实忠厚“救命恩人”,各自对看一眼。

“两个都是忠心人。”晋东王妃欣慰地道,亲昵地执住了君珂的手,“哎呀,你手好凉。”

“看娘娘刚才遇险,给吓的。”君珂笑得见牙不见眼,在袖子里搓了搓手指——尼玛,怎么回事,浑身不得劲,总觉得毛毛的!

“你们是何许人?”晋东王此时发现那一些皇家密探的不对劲,狐疑地上下打量,“似乎不是本王护卫,也不是驿站驿丁?”

那些人对看一眼,神情尴尬,看看君珂,犹疑含糊地道:“我等奉命前来此处查办人犯,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的一等侍婢!”晋东王妃柳眉一竖,“奉命?你等是何身份?奉谁命令?竟然夜闯驿站窥探朝廷王公寝居,并险些失手伤人。难道……”她倒抽一口凉气,霍然转头看向晋东王。虽然未着一语,但脸上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晋东王脸色也很难看——当真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己交出封地,只带百名护卫入京,成为他人刀俎鱼肉,朝廷从此没了顾忌,就在这燕京城外,以失火为名,悍然下手?

密探头领看他脸色便知不对,心中暗暗叫苦——削藩从来都是敏感事,藩王占据藩国日久,谁手下没有些嫡系军队?虽然晋东是最弱一藩,也乖乖听命来京长居,但毕竟这是夺人封底削人权柄的事儿,朝廷上下处理起来都十分小心,陛下接连下旨地方,要求高接远送,务必礼遇尊荣,不得令王爷一行感觉不快,此时如果在此处令晋东王产生误会,惹出些不该有的麻烦来,他们小小皇家密探,哪里承担得起?

这个任务是怎么回事?先遇上韦家,再遇上晋东王,都是惹不起的主!

“这个……”倒霉的密探们支吾着,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忽听头顶上,一个华丽优美如丝绸的声音,悠悠道:“御林诸君,此间事可安妥?”

众人头一抬,屋顶上,素衣人衣袂飘飘,端然肃立,正含笑下问。火光未尽,灯火犹燃,映半边天际微红,那人立于青黑屋顶,身上似乎是件宽大的袍子,素色,砖纹,被夜风吹得飞卷,飏在天地间,他整个人也似因此轻盈无物,似欲乘风。

众人眼神都出现一瞬恍惚,随即那些密探认出了是梵因,顿时大喜,那领头的首领也算脑筋灵活,连忙就着话风接上,“是,承圣僧法旨,昭示京城驿站今晚将有大火,恐伤及贵人,我等及时赶来,扑灭大火,所幸晋东王一行无事。”

“上头是大燕圣僧?”晋东王妃扬起脸,又惊又喜,梵因之名遍传天下,别说大燕,便是别国,也有远来参拜的信徒,晋东王妃以往偏居边境,王族不得召也不能入京,对梵因仰慕已久,缘悭一面,此刻得见,顿时目光痴迷,急上几步,连责问都忘记了。

满院子的人都在仰头注目这位名动天下的龛里花,君珂也在呆呆看着墙头上临风独立姿态洒然的圣僧,怎么看怎么觉得,神棍那素色、砖纹、宽大无伦的新外衣,似乎很眼熟,很眼熟……

“愿圣僧有以赐我!”晋东王妃素来是虔诚的佛教徒,立即上前施礼,恭恭敬敬求圣僧赐教。

“王妃有礼。”屋顶梵因合十,神态慈和,“您是有福之人,大难不死,之后亦有贵人扶助,不必小僧多言,只须多结善缘,且记,福在身侧,自在如心。”

“福在身侧,自在如心……”晋东王妃喃喃重复,目光茫然地对四周扫了一圈,此刻她身侧,可不就是“奋不顾身救命恩人”君珂?

晋东王妃目光一亮,激动地抓住了君珂的手,“你刚救了我的命,定然是我命中贵人,身侧之福!我收你做义女!”

君珂:“……”

和尚的神棍效果真好啊,可惜效果太好了,替她连妈都招来了……

屋顶上梵因解了皇家密探的围,顺手给君珂铺了路,含笑颔首,一拂衣袂,飘飘然去了,院内的人,自晋东王以下,俱躬身恭敬相送。

君珂腰弯下去的时候,忽然打了个踉跄。

她想起来了!

那素色、砖纹、特别宽大又眼熟的外袍。

就是刚才屋子里用来遮的床单!

此事还有后话。

数十年之后,某朝某位也有圣僧之称的大师,在某地开坛讲法,此大师以风姿出众闻名,并因为首先设计出素色砖纹宽大僧袍而名传天下。该僧袍经大师多方设计,衍生金线砖纹、迷彩砖纹、水墨砖文等多个品种,砖纹僧袍宽大,潇洒,自如,写意,为当时的佛门子弟所拥趸,倍添风采。

是日,大师被崇拜者问及素色砖纹僧袍的创意理念,其时大师神情忽转怅然,抚摸宽大衣角,幽幽道:“其实老衲并非原创,实是当年云游天下,一日夜间路过燕京城外驿站,忽见大火,正欲去救,忽大燕圣僧梵因踏云而来,衣袍微卷,普降甘霖,风采卓然,令人心折,我等俯伏而拜,心颤不已……是时,圣僧便着素色砖纹宽大衣袍,洒然如仙,风标不与众人同,老衲匆匆一见,再难忘怀,遂作此衣,流传千古,阿弥陀佛……”

所以说,历史往往就是美丽的误会……

次日清晨礼部着人来传旨,宣晋东王夫妇觐见,君珂很顺利地跟着进了城。

从城门过的时候,君珂仰头看了看高阔的城楼,昔年城门惊心一战似乎还历历在目,当初挂假纳兰述头颅的地方,还悬着半根腐朽的绳头,城墙上隐约还能找到一些细微的擦痕,那是她当初一怒上冲蹬掉的墙皮,伤损不大,没有缝补,生着些苍绿的青苔。

可笑的是,那些痕迹居然被木条围拦了起来,很显眼,一群人从墙边走过,当先一人操着燕京口音,带点得意和骄傲地,指着那痕迹道:“乡亲们,你们从晋西来,进城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里?”

一群人扒上去闻青苔,那当地向导腆着肚子,大声道:“这是当年神眼少女,云雷统领,如今的尧国皇后踩出的印子!这里面有个典故,叫城门一怒惊喋血,公主统领争夫忙!话说当年咱大燕正仪公主,看中了一个美貌少年郎,抢了去要做夫君,君统领当时打抱不平,仗义出手,就在这城门之下,和正仪公主大打一场,错手杀了正仪公主,君统领痛悔在心,和那少年抱尸双双而去……”

一旁走过正在喝水的君珂,一口水喷了出来……

一堆人挤在一点脚尖印子前听名人轶事,神情投入,有人瞪了这不合时宜居然敢喷水的女子一眼。

“啊……好凄美。”泪眼汪汪感叹的。

“呀……君统领好威风,杀了公主也没事。”星星眼崇拜的。

“咦……君统领不是大燕逆臣么?听说正仪公主的部下就是跟随君统领反出大燕的,如果真是君统领杀了公主,她的部下怎么还会跟随她?”这是见识较博敢于疑问的。

君珂抄着袖子在一边听着,觉得这人生真是沧海桑田呀沧海桑田。

转头看看那木栏子护起来的脚印,心中微微一动,她是大燕逆臣,她是敌国皇后,她留下的痕迹,原该被铲除、湮灭、掩盖甚至封口,却不曾想,多年后她再来,居然看见大燕还在用这样的方式,记住她。

这对于封建皇权来说,近乎不可思议。

这是他的疏忽,还是他的宽容?是他不曾将她记起,还是他也希望用这样的方式,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君珂沉默着,走过城墙,将那群听故事的人,抛在身后。

进城便直接进宫,晋东王夫妇在进入外廷之时,是允许带随从的,君珂作为晋东王妃新收的义女,也随着进宫“见见世面”,同行的晋东王的护卫,赫然就是昨晚也来救援王妃的那侍卫,他果然也被提拔成王爷亲信了。

他们进宫的时候还早,皇帝正在早朝,传旨让他们在燕熙殿等候,一个时辰后,纳兰君让下朝,又让晋东王夫妇进内,君珂和一众护卫没有进后宫的资格,都在燕熙殿等候。

燕熙是外廷五大殿之一,主要放置各类文书,当初纳兰弘庆很喜欢在那里见人,君珂也来过,知道这座殿是回字形结构,从西侧角门出去,可以直通御书房和外廷花园,过了外廷花园,便是大燕皇室存放各类重宝的内库。

君珂在殿外等了一会,便假托如厕,给一个小太监塞了一锭银子,央他带自己“在外廷稍微走走,多看几个不要紧的地方,好回头给乡老们说说。”

她刚随着小太监出门,大气不敢喘站在庭院中的护卫们中,有人微微直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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