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座的这一桌不止有林家人，还有大半桌村里别的人，饭菜还未上桌，其中一个脑门光亮的嫂子眯了一下眼，突然笑盈盈地问林宝芝：“宝芝，你和俞知青什么时候结婚？嫂子早念着你们的喜酒了。”
林老太笑容一敛，刚想替女儿说话，林宝芝自己开口了：“刘嫂子，我家和你家离得远，又没有半点亲戚关系，我就是要结婚，应该也请不到你，你大可以不必记挂着我的喜酒。”
这话说得挺不客气，王小英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刘嫂子，宝芝说得对，你还是去念别人家的喜酒吧。”
刘嫂子是村里的长舌妇之一，最爱嚼舌根，也最看不得人好，尤其是女人，故特意用话刺林宝芝，她还是不相信俞洲平会回来。
现在被林宝芝轻易地把话打回来，她心头梗了一下，绷住笑脸，更加阴阳怪气道：“轮不上吃喜酒，嫂子讨颗喜糖沾沾喜气总可以吧？还是宝芝你结婚连颗喜糖都发不起？”
先前那个被王小英泼了粪的嫂子也恰好在这一桌，她自觉找到出口气的机会了，哂笑一声，帮腔道：“刘嫂子，能不能发得起喜糖可不是宝芝说的算了，要看俞知青，可惜人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然，我们倒可以亲自问他了。”
“问他干什么？”林宝芝状似不解道，“他的钱都给我保管着，买东西得我掏钱，我说了算。”很随意地瞟了眼她们：“两位嫂子既然这么馋糖，像八百年没吃过似的，我改明儿用他的钱给你们买两颗尝尝好了。”
林宝芝说着掏了一下口袋，哎呦一声，拿出了两颗水果硬糖，正经道：“也不用改明儿了，我现在就有，呐，一人一颗，赶紧解解馋，别一会菜没上口水都流出来了，怪难看的。”
八百年没吃过糖，馋得流口水，怪难看的……一句一句的，损得人忍俊不禁，一桌子人除了开口的两个嫂子都笑了。
王小英更是笑得都要捧肚子了，她头一次听到骂人不用脏话，但却比脏话更让人受不了的，看看，那两个想刺宝芝的人，反被她刺得脸成了猪肝色。
真真是精彩。
林老太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心头忍不住一阵阵自豪，瞧，她女儿就是厉害，嘴皮子厉害，脑子厉害，身手也厉害，她以后是真不替她担心了。
就是最后和俞洲平不成，凭林宝芝自己，肯定也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从来都是别人被她用话逼得节节溃败，可今天，溃败的人成了她，刘嫂子愤怒地拍掉了林宝芝递过来的糖，口不择言道：“你说了这么多，却没一句说什么时候结婚的，我看，你肯定是被俞知青抛弃了。像你这种被破了身子，又被人抛弃的女人，还要脸的话，就该找根绳子了结……”
她话没说完，林宝芝人已走到她身边，重重地一巴掌抽了过去，把她抽得人后仰摔倒在了地上。
新郎和新娘大概是走完了揭盖头的仪式，从屋里出来准备敬酒，厨房陆陆续续地开始上菜，吃席的人不是起着哄，就是热火朝天地聊着天，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林宝芝这桌的动静。
刘嫂子觉得自己半边脸都被抽麻了，屁股也磕到凳子的尖角，痛得厉害，她刚想大声地尖叫出来，林宝芝却已蹲下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别人的大喜日子，我想刘嫂子还是保持安静点好。”林宝芝一脸笑容地说着话，手上的力道却越收越紧，还有闲暇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被泼粪的嫂子。
被泼粪的嫂子简直被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好似被紧紧掐住脖子的那个人是她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就怕刺激了林宝芝这个魔鬼。
是的，林宝芝在她心中俨然是魔鬼，没有人敢这么轻巧地掐别人的脖子的，更不会有人掐着别人的脖子，脸上却笑得很欢。
她听到魔鬼笑吟吟地道：“别说我没坏了身子，就是我没了身子，我也会堂堂正正地活着，活得比谁都要好。”
林宝芝低头看呼吸不过来眼睛开始翻白的刘嫂子，好声好气地问：“刘嫂子这么推崇封建桎梏女子的那一套，我送你去革委会好不好？他们可喜欢审判封建守旧的人了。”
刘嫂子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摇头，眼睛写满了求饶，她后悔了，她不该招惹这个魔鬼的，更不该口不择言。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在她觉得自己马上要去见阎王时，魔鬼好心地放开了她，并体贴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提醒道：“记得别大嚷大叫，别吵到了新人。”
提醒完，林宝芝信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对一桌子吓傻的人小声抱怨了一句：“我们这桌上菜得真慢，别桌都吃上了。”
魔鬼，这个是魔鬼，这是一桌子除了几个林家人所有人的心声。
林老太就坐林宝芝身边，碰了碰她胳膊，压低声音道：“你这耳光抽得好，娘下回也这么干。”对付这些不留口德的长舌妇，就该狠狠地抽，把她们嘴巴子抽烂最好。
“娘说得对，宝芝，你抽得好。”王小英瞅了眼坐回凳子上一个屁都不敢放的刘嫂子，她的半边脸红肿红肿的，看着就痛。想着自己上回泼粪还是仁慈了一点，就该抽大嘴巴子，有的人不痛不长记性。
杨爱荷忍不住想应该没有机会了，等这桌人把今天林宝芝的壮举传出去，就是再长舌不怕死的人，也不敢再往外说闲言闲语了。就是她没做什么，对着这样的林宝芝，身子也打起了寒颤。
李队长挺大方，每桌凑了八碗菜，其中两碗是荤菜，虽然肉切得几乎看不见，但这年头办席，能闻到一点肉味就是很了不得了，基本上大多数农家都是用素菜顶的。
林宝芝手快地夹了两筷子，荤菜就被哄抢而光了，而新郎和新娘敬酒也敬到了这桌。
说是敬酒，其实是以茶代酒，买酒要钱要票，就是李队长家再富有，也买不起那么多的酒。
李健壮端着大茶碗，眼神不善地扫了眼林宝芝，说：“各位婶子、嫂子们，你们吃好喝好，谢谢你们过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敬你们一杯。”
新娘子也跟着说了同样的话，举碗要喝时，她的胳膊不小心和李健壮的胳膊撞在一起，手里的碗没拿稳，茶水洒了小半碗。
李健壮的脸立马沉了下来，不顾场合训道：“你怎么这么毛手毛脚，这么多人在呢，不是丢我脸吗？”
新娘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无措地站着，连洒到她裤子、鞋子上的茶水都忘了要甩掉。
林宝芝坐的位置和她靠得很近，她站起来接过新娘子手里颤颤巍巍的碗，搁在了桌子上，笑了一声，以玩笑般的口吻道：“李二哥，兴许是你胳膊太有力，把新娘子的手撞歪了。”
一般人听到这打圆场的话，就顺着台阶下了，可李健壮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他瞪着林宝芝，粗声粗气道：“我和我媳妇说话，有你什么事。”
桌上不止林宝芝一个人看不过眼他的行径，一个同新娘子身材有点像的嫂子出声道：“健壮，宝芝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话，怎么，你也觉得我要闭口吗？”
王小英没胆量怼大队长的小儿子，只是让新娘子擦擦眼泪，顺便把鞋子上未完全渗透的茶水抖去，大冷天的，别一会冻到了。
林宝芝看李健壮脸红脖子粗，想说什么又有顾虑憋回去的样子，勾唇不屑道：“孬种。”
喜欢林淑慧，却不敢争取。不喜欢新娘子，却不敢反抗父母的意思。然后一转头，把气撒在比他弱势一头的女人身上，不是孬种是什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李健壮恨死林宝芝了，是她导致他与林淑慧错过，是她让林淑慧转投了别的男人的怀抱，是她让他不得不娶不喜欢的女人。
林淑慧去县里的那个傍晚，他追出去问了一句为什么，林淑慧说她是被林宝芝逼的，是林宝芝逼她走到了这个地步，让他有怨气就去找林宝芝。
“孬种。”林宝芝无视林老太递眼神拉衣角的小动作，如李健壮所愿又说了一次。
滚烫的血液一股脑冲向脑子，李健壮不能思考，不想思考，他握紧了硕大的拳头，正要奋力挥出去，李队长闻声赶了过来，使劲拽住他肩膀，怒喝：“健壮，你他娘地想干什么？”
新娘子的亲人也赶了过来，他们围住她，小声地问发生了什么，新娘子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其中一个妇人胸前，喊道：“娘，我不想嫁了，我不要嫁给李健壮，他讨厌我。”
“别哭了，先告诉娘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妇人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旁边李队长也问发生了什么事，先前看不过眼开口的嫂子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完了，特意加上一句：“大队长，你家健壮看着不是成心结这个婚的。”
新娘子那边的人一听，炸了，原本跨火盆、说誓词等环节就憋了不少火，现在又来这一出，一个个凶狠地瞪大眼睛，恨不得上前撕了李健壮。
身材壮实的大汉放话道：“今天我妹妹就是想嫁，我也要拉她回家。才刚结婚，就对我妹妹撒火，以后岂不是想打就打？”
新娘子的娘也说：“不嫁了，这门亲事我们高攀不上。”拉住女儿就要走。
李队长的媳妇张春花急忙拦在前面，软声道：“亲家，一定是有误会，健壮平时不是这样的。”
新娘子是她娘家那边的人，她亲嫂子给做的媒，说姑娘性情好，又能干，许多人家在求娶。她也是极满意的，想着小儿子娶了这么个姑娘，以后日子一定安安生生，稳稳当当。
现在如果就这样让新娘子走了的话，不说亲家变冤家，她也没脸面对娘家的嫂子了。
新娘子的娘虎着脸：“众目睽睽下，有什么误会？你家李健壮不喜欢我家姑娘就早说，我们大把人能嫁，不带大喜日子里这么欺负人的。”
李队长狠狠地捶了一拳小儿子的背，让他快点说句好话，李健壮想到林宝芝说的孬种两个字，莫名胆壮了一回，梗着脖子道：“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喜欢她。”
话说出口了第一句，接下来的话忽然也不想憋着了，他道：“我喜欢的是林淑慧，想娶的也是林淑慧，你们以后不要再逼着我娶别人了。”
李队长深深地看着这个小儿子，失望之情溢之于表，事到如今，才说这番话，太迟了。
他没有对李健壮说什么，挺直腰板走到新娘子跟前，对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是我李家对不起你，那些彩礼就当是给你的补偿，除此，你想对我儿子是打是骂，都随你。”
这场婚礼像个闹剧一样，结束得很荒诞，林宝芝走前，找李队长说了一句抱歉。李队长像苍老了好几岁，笑容苦涩：“怪不到你身上，是他不甘愿结这个婚，没有你，也一样办不下去。”
说实在话，他是有一瞬间怨林宝芝多管闲事的，只是，他脑子还在，很快意识到这怨恨很没有道理。人家新娘子是有娘家人疼爱的，性子再好也不是泥面人，不会任由李健壮这么作贱的。
回去路上，王小英不解道：“那李健壮脑子是装了草吗？林淑慧很明显勾搭上了县里的男人，他还念念不忘，到底怎么想的？新娘子不比她好一万倍？”
说完想到到林老太在旁边，讪笑一声，偷偷看了她一眼。
林老太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林淑慧以后怎么样，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个男人没有妻子，愿意娶她还好，如果那个男人是有妻子的，林淑慧迟早被人举报乱搞男女关系。
但无论结果如何，林老太想，这都是林淑慧自己的选择，她没有能力管，也不会再去管，她对林淑慧仁至义尽。
“没关系就好。”王小英兴致恢复，又高声道：“不过新娘子也不亏，虽然名声有点损碍，以后不好嫁人，但她可是得了彩礼。大队长家的彩礼，少不得有20来块钱吧。”
忽然眼热地叹口气：“我家文贵的彩礼还凑不出来，要是有个姑娘不要彩礼愿意嫁就好了。”
“你做梦。”林老太凉凉地戳破她的美梦。
“那要少一点也行啊。”王小英发愁，她都说过好几次要给二儿子相看了，可那些媒婆一提彩礼，她就不得不歇了念头，结婚又不是只要彩礼，办席置物不得也要花不少钱啊？
哎，什么时候才能娶得起儿媳妇啊？王小英忍不住唉声叹气。
林宝芝走在前面，心念一动，扭头看王小英：“大嫂不是觉得刚才那个新娘子人挺好吗？要不，你去试试给文贵说？”
王小英怔愣了一下，一拍自己脑袋，眼睛闪闪发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这相当于嫁过一次了，怕以后不好嫁，彩礼肯定要得少，说不准一分……”
她没说完，看林宝芝挑眉静静地看着她，连忙改口：“宝芝，你放心，大嫂肯定不是那种刻薄到不愿意给一分彩礼的，就是希望她能少要一点。”
她还拍着胸脯保证道：“她过门，我也不苛待她，我怎么对你大侄儿媳妇，就怎么样对她。咱是那种明理的人，绝不嫌弃她嫁过一次。”
林宝芝不置可否，淡淡道：“大嫂先去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嫁再说。”
话虽这么说，但林宝芝觉得王小英和林文贵真诚心的话，应该是能娶得回来。拜过堂揭过了红盖头，许多人家思想守旧，嫌人不干净肯定是不愿意娶的了，这也是李队长甘愿用这么多彩礼补偿的缘故。
王小英胸有成竹，眉眼飞扬，“我到时候让文贵表现得好一点，她肯定是愿意的。”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宝芝啊，得亏有你提醒嫂子，成了的话，嫂子给你包大红包。”
林宝芝不指望她的大红包，以王小英的脾性，红包里能装5毛钱都是顶天了。
杨爱荷和林老太面面相觑，这也行？？？
王小英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她就找了媒婆上女方家，然后晚上，她专门跑来同林宝芝汇报进展：“成了，她提出要和文贵见见，我让文贵明儿约她去公社逛逛。”
林宝芝正在吃饭，吞下嘴里的饼子，问：“大嫂，你有没有问过文贵的意思，他会不会嫌弃人姑娘拜过堂？”还是跟同村人拜的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林宝芝觉得很有必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哎呦，人姑娘清清白白的，他嫌弃什么？”王小英不以为然，抬头看林宝芝又用那种莫名让人发慌的幽幽眼神盯她，忙笑道：“我问过了，真问过了，文贵说不介意。”
“不介意就好。”林宝芝生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男人都是要面子的生物，林文贵虽然平时看着很老实，可也说不准会对女人耍横。
不过，林宝芝瞥了瞥王小英，有这么一个不嫌弃她的婆婆，那姑娘以后的日子想来不会太难过。
一转眼，到了电报上俞洲平约定好打电话的那天，林宝芝不想自己显得太迫不及待，有意磨蹭了好一会，10点多，才从家里出发。
具体约的时间是中午，可俞洲平从吃过早饭，就守在了楼下。
杨巧珍恰好休息不用上班，看他抱着本书，每隔几分钟就抬头看一眼电话，书本久久翻不了一页，好奇道：“你干嘛？”多动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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