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那年轻僧人神色逐渐茫乱，曾不悔在远处急喝道：
“蠢和尚，别被他骗了！他是想利用你，要你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哼，看来那药力还是不够...”慧恩闻言，淡然睨了一眼那苦苦强撑的几人，却信手将什么物事置于眼前香烛之间。只见一阵青烟飘过，异香却于顷刻之间浓郁更多。
一栅之隔，那药人忽然狂躁难安，就连嘶吼都添了几分凄厉。更有甚者，竟直直按过身旁药人啃噬而下。一时间鲜血翻飞，而曾不悔那边却更是难捱，此时他却连静心调息的力气都不剩，竟如病犬一般于地上发出吓吓兽嚎。
玉翩翩抱着那狸奴，只得于角落处阵阵发颤。
“你瞧，倘若褪去灵智德性，却于兽类无异。而他们大多数时候，却会为了一己私欲，主动令自己变作野兽。这就是人，野兽尚有舐犊之情，而人变作的兽，除却自己，绝不会怜悯旁人一分一毫。”
慧恩收掌，缓缓说道：“从前作沙盗的时候，他们总是夸我刀法精妙，常常能一刀毙命，其实那都是宰羊之时练出来的刀法。那时候我就在想，实则人与兽类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刀断喉，三尺血溅。后来我做了云遥寺的和尚，他们总是夸我佛法精通，常常能一语除障，其实都是师父与师哥指点。于我而言，做个沙盗与做个和尚，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可那又如何呢？即便为千万香客解惑，也难以令这世间改变分毫。天灾，疫疾，战乱，只消一丝打击，人们便能抛却德守，归于兽群。早知如此，何不让他们为我所制，为我所用？倘若世间之人皆为一理所慑，一道所归，何不由我教化，助他们明悟圣明禅理？至少...我还能予以他们片刻安宁，不是么？”
“胡说八道...那不过是...你制造的幻景与谎言！”曾不悔咬牙道，“虚伪傲慢，灭绝人性...你这种人，也配自称僧侣？”
他此时竟将那银镖刺入腿根，即便血肉横飞，他也不愿变作那痴痴药人。
般若紫阳若有所觉，竟转头宽慰道：“曾施主不必忧心。正如这位前辈所说，小僧早已有了答案。”
曾不悔怒斥道：“你这蠢和尚懂个屁！这他娘的就是个死不悔改的老疯子！你同他...咳咳...讲什么道理，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般若紫阳起身，将那刀刃握紧。
此时那盗宝团首领正被药人之群逼于铁栅之上，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铁栅竟亦有摇晃之势。
“对，就是这样。好孩子，你一定很久没有尝过亲手杀人的滋味了吧？放任他们于梦中自绝，对阿吉塞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可……如此货真价实地握着匕首，刺入敌人的心脏，对般若紫阳而言，却仅仅是第二回吧。”
“……”
般若紫阳一声不语，只是被慧恩牵引着向那负隅顽抗的首领走去。
“来吧，就是这里。你看，他为捉你换赏钱而来，他那时如何对你？打骂你，差使你，逼迫你，甚至想要你的命，如今却像一头被关入笼中的丧家之犬。现在他就在你的眼前，只要将匕首轻轻一推，他便一命呜呼了。孩子，你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对吧？”
般若紫阳双目紧闭，那悬起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慧恩问道：“你还在犹豫什么？别着急，杀了他，还有下一个。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你行道路上的见证，包括我在内。而眼前这个，只不过是开胃前菜。”
“般若紫阳，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若是动手，就成了与他一样的恶鬼，你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似乎是曾不悔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唤他，只可惜那年轻僧人却面沉如水，只怔怔握着匕首。
“阿吉塞，孩子，我知道你听得到。生来便不被祝佑的恶念，难道当真是错么？你为何要苦苦压抑，为何不肯放过自己呢？”
“我……”
终于，在这万千药人嘶嚎之间，在盗宝团首恶战之时，在一双殷殷老眼紧盯之际，般若紫阳极为短促地开口说了什么。
——而后他却在电光石火之际，猛地将那匕首倒转了个朝向，狠狠刺向自己胸膛。
“噗嗤——”
那是锋刃没入血肉与骨骼的声音，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能到来。
般若紫阳欲要使力，却发觉无论自己如何用力，手中匕首只得堪堪停于胸前一寸，它仿佛被钢铁钳制，再不能向自己的胸膛推进半寸。
不消他看，也知晓这等待多时的机会转瞬即逝，这把匕首终究是被那老僧以血肉之掌截下。一击不中，便再难成事。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一切似乎未曾止歇，而周遭却静如无声。
倏然，只听那慧恩似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宁愿死，也不愿成就此等大道？”
而般若紫阳只是将他片刻之前的低语重复了一遍。
“我不愿……”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只听慧恩似是骤然将那匕首甩脱开来，而后一把掐起般若紫阳的脖颈，力度之大，竟生生将他提到半空。
“你这老疯子！放开他！”曾不悔怒而叱道。
骤变于一瞬之间发生，几枚银镖暴射而来，却见那慧恩竟将般若紫阳抛掷半空，而后趁着那瞬息的空当拂袖一击，那纷飞而至的银镖竟被之齐齐震回。曾不悔避之不及，却险些被这飞旋而归的锋芒擦过眉心。再定睛看时，唯有两枚银镖没入那老僧肩头，然而却因着他不知疼痛，那再次钳制着般若紫阳的铁臂却纹丝未动。
慧恩冷冷道：“哼。雕虫小技。再敢妄动，老衲便先拿你开刀。”
而曾不悔本也无甚还手之力，方才那一击，亦是积蕴已久。
慧恩并不多作理会，只是再次回头，面色温和地冲着般若紫阳问道：
“好孩子，如今只你我二人。再说一遍，你要如何？”
“咳……咳咳……”
般若紫阳大力咳嗽起来，然而他只是抵着对方那鲜血淋漓的铁掌，任凭那赤血将他的衣襟染得绯红。
“我不愿……”
慧恩似是怒极，血红的双目死死瞪视着他，几欲爆裂。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他们。否则，我杀了你！”
“那你便去...杀了他们吧......”
般若紫阳面上一片绛色，即便那慧恩此时几近癫狂，却也并未将他的喉咙捏碎。这老僧只如玩弄猎物一般，享受着掌控命运的错觉。
“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你即便...将他们杀了，将我杀了...将世人都杀了，我也不愿。咳咳...再给我一千次，一万次机会...我还是会将匕首冲向自己......”
“我...咳咳...不是你......我也永远...不会成为你。”
那年轻僧人如是倔强说道：
“我是阿吉塞，是一心，也是般若紫阳。我即是我，善恶两面，一念一心。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傀儡...我的道，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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