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裴门镖局。
镖局校场内的一块空地上，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光着膀子，正挥舞着手中的一柄偃月刀演练刀法。男子的动作矫健有力，步伐稳健而灵活，那杆粗重的大刀在他手中挥舞的虎虎生风，一挥一砍间裹挟凌厉的风声，气势十足。惹得在场围观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正在这时，一名年纪轻轻的下人冒冒失失的闯进校场，远远地看见中年男子正在校场内舞刀。心下一喜，也不知道通报一声，就这么屁颠屁颠的闯进场地内。
“老爷，二爷他……嘶！”
谁也未曾注意场地外突然而然的闯进一个人。只见中年男子忽然而然的一个横扫，那把粗重的偃月刀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那位下人的脖子边上。但凡中年男子收刀慢了丁点，只怕一颗大好头颅就要飞了出去。
年轻下人见此情形，吓得双腿发颤，冷汗淋漓，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一位镖师见状，不由分说上去就是给他一脚，怒骂道：“没规矩的东西，谁叫你乱闯进来的。若不是老爷收刀及时，收尸时老子还得给你找裁缝把你脑袋缝上去。”
中年男子将偃月刀收了回去，不悦道：“何事通报？”
那位下人适才挨了一屁股，又见老爷问话，站起身点头哈腰的说道：“老爷，二爷等一行人回来了。”
“哦？二弟回来了？”中年男子刚毅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人在哪儿呢？”
“快到大门口了，小的得到消息就立马赶忙过来禀报。”下人恭敬地回道。
“行了，你下去吧。”中年男子摆了摆手，随手将手中的大刀丢给身后的武师。“你们先练着，可别偷懒。”
裴氏镖局是扬州最为有名的镖局之一，其家族前身本是京师武成侯一系。自从武成侯落罪被贬，裴家只得举家迁到祖籍扬州，开了这么一家镖局为生。
好在当今圣上念及裴家昔日旧恩，并未“赶尽杀绝”。裴家虽在京城的侯府以及一应家产尽被充公，但此后还是下了一道恩旨，拨给裴家一笔银两与田地，使得裴氏一门得以在扬州安定下来。
而这位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武成侯侯爷，如今裴家的家主，亦是裴氏镖局的大掌柜。裴俊，裴行翌。
走到镖局门口，裴俊一眼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材欣长，唇红齿白。文质彬彬，一副文人打扮，看得出年轻时必然也是个丰神俊逸的俏郎君。只不过他看似也就三十来岁年纪，头发却近乎半白。若不是看他走起路来稳健有力，步伐轻盈，仿佛脚下生风般灵活自如，只怕有人会以为他是个病痨子。
“大哥！”皇甫逸见到裴俊，快步上前朝他行了行礼。
“贤弟，你可算是回来了。”中年男子拍了拍皇甫逸的肩膀，眼中满是欣喜，“此次你亲自前往宁州押镖，一来一回都有大半年了。大哥我可是怪想你的。”
皇甫逸笑道：“大哥是想我，还是想临行前你托我给你带的猴儿酿？”
裴俊面色一板，沉声道：“瞧你这话说的，大哥我是那种好酒之人？”
皇甫逸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裴俊被他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最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皇甫逸也没忍住，兄弟二人互相指了指对方，哈哈大笑。
…………
“大哥，此次去往宁州押镖，倒还有个意外收获。”后宅的书房内，皇甫逸换了身家居便服，正与裴俊面对面小酌。
裴俊用筷子夹了根小白菜，放入口中。“说来听听。”
皇甫逸也不卖关子，从一旁的包袱里翻找出一张用布包裹着的信封，递给裴俊。“瞻儿自匈奴多罗城的来信，那信使恰好路过宁州。又与小弟的队伍同住一家客栈。于是这信自然而然的落到我这。”皇甫逸摇了摇头，笑骂道：“如今烽火正起，匈奴此时也不安宁。这小子竟跟老三一起跑到多罗城去。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得知是自己儿子的信，裴俊忙放下筷子伸手接过。他认真看了眼信封上面的字，果然是裴淮瞻的字迹。信封上面火漆尚在，显然二弟还未拆开看过。
裴俊撕开信封将信取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信上的内容，久久未曾作声。
“大哥，瞻儿信上写了什么？”见裴家一直不说话，皇甫逸也不由好奇起来。
裴俊将信递给皇甫逸，摇了摇头：“没什么，也就是在灵州境内的广平县，跟那儿的知府公子闹了点小矛盾。不过已经解决了。别的嘛无非就是跟咱们哥俩报了平安，说些过年的吉祥话什么的。这小子，这元宵佳节都过了，就连拜晚年都没赶上趟呢。”
皇甫逸接过信看了一遍后，不免皱了皱眉：“大哥，瞻儿信中说的那位与他同行的‘穆姑娘’，是何来历？”
裴俊笑了笑，从碗碟里提起一根鸡腿，说道：“你心里有了答案，你又何必多问呢。”
“莫非是常州穆家？”皇甫逸反复念叨了几句，喃喃道：“咱们与穆家已有数年未曾往来。怎么凭空冒出来一位穆家小姐与瞻儿相识？莫非这其中有诈？”
裴俊啃着鸡腿，说道：“你押镖在外，近半年未归，不知其中缘由。说起来，他们两个认识也算是一场缘分。”
于是乎，他将裴淮瞻与李文绝在风吟谷一行，以及如何结识穆云昭的事说了一遍。他多年未曾出家门，身边也没个诉说之人。好不容易有人陪他说话，自然是添油加醋说的不亦乐乎。说到最后，他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他倒不是得意自己儿子经历了在外的一番历练，整个人成长了不少。而是得意于这小子年纪轻轻，竟将穆老太爷的掌上明珠给勾搭到手。这样算起来，他辈分一下子就比穆家家主穆钰高上一辈，以后见了面两人各论各的。他喊穆钰叫“穆兄”，穆钰喊他叫“干爹”。想想就觉得舒坦。
“大哥，这哪是什么缘分，分明就是场孽缘。”皇甫逸叹道：“瞻儿少不知事情有可原。可常卿怎么也跟着糊涂了。穆家子弟如今在朝中地位如何，你我兄弟心知肚明。非是小弟说话难听，咱们裴家是罪臣之后，这扬州城内多少暗线盯着咱们。咱们要是跟穆家搭上线，且不说穆家那边是何反应，宫里那位一旦知道了，咱们怕是连镖局都开不了了。”
裴俊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等瞻儿回来，我这个当叔叔的自当与他说个清楚。终身大事岂能这般儿戏。少年人血气方刚，贪恋美色无可厚非。但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以如今裴家的处境与穆家联姻，宫里不敢动穆家，动咱们裴家却是易如反掌。”
裴俊低着头，晃荡着手中的酒杯，久久未作声。他往日里酒量很大，就连酒杯都是大盏。杯中的酒映出一张沧桑的脸。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曾经那位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斩将夺旗的少年将军，竟已比寻常同龄人苍老了许多。
“但是瞻儿喜欢啊。”裴俊默默道。
“大哥……”
皇甫逸还待再劝，裴俊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苦笑道：“也罢。此事暂且不谈。穆家那边尚无动静，咱们何必想太多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皇甫逸见裴俊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从十多年前嫂子病故后，大哥就变了许多。任何时候都不喜欢将心里的难处说出来，只会一个劲的憋在心里。这些年遭遇了这么多串打击，他竟没憋出病来，实在是难为他了。
“此次宁州一行，可还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裴俊打断了皇甫逸的思绪，给他杯中倒满了酒，然后用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碰，问道。
皇甫逸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道：“的确有件事。去年朝廷发兵北伐，大哥应当知晓吧。”
“嗯，我知道。貌似还是他楚玄亲自领军。”裴俊满不在乎的夹了块鸡肉，说道。
“我听往来燕楚的客商说，北燕那边原本与大楚相持，双方互有胜负。直到后来北燕那边启用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将……”
裴俊啃着没啃完的鸡腿，嘴里含糊道：“莫非那年轻人接手后，我军打了败仗？”
“这倒没有。”皇甫逸皱了皱眉，“那年轻人姓甚名谁暂不知晓。不过能得北燕独孤太后赏识，想来有过人之处。可他自接手大军后，不顾众将劝阻立马就对我军发动进攻。结果我军日夜巡防早有防备，燕军被打的大败而归，士气全无。阵地被夺不说，其余各地城镇也都纷纷被我军一鼓作气攻下。可谓是损兵折将。”
“我军乘势追击，一路势如破竹。相州、潭州二地义军皆纷纷起兵相应，我军势头正盛。照此看来，用不了多久楚玄真能收复相、潭二州。立下这赫赫战功。”
裴俊拿杯子的手顿了顿，“燕军如此一击而溃，楚玄丝毫不觉得有诈？”
“大哥你这回冤枉他了。”皇甫逸笑了笑，解释道：“楚玄好歹也经历过大场面的，自然会有所提防。为鼓舞士气，他自令一军冲锋在前。中军后军以及粮草辎重紧随其后。一旦前锋军遭遇变故，中军便可前去支援。军中称之为‘一字长蛇阵’。”
裴俊目光一闪，托起下巴再次沉默起来。
“大哥，怎么了？”
裴俊没说话，而是将筷子朝桌案上一丢，身子朝靠背上一仰。
“完喽，全完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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