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云山墓园再度恢复成往日的冷清模样。
当空的烈日开始发挥威力，不仅是神奈川，就连包括东京在内的其他地区都没有逃过夏日灼烧。
有条件的民众减少了外出的频次，有片叶子遮阳的夏蝉却并未停止鸣叫。
装修格调复古而又清幽，山水景致巧夺天工，在这夏日里格外清凉避暑的茶室迎来了营业高峰。
普通人对于里面动辄成千上万的费用可以说是只瞧见个门槛就会默默转身，然而对于像市原吉这种已经不会为钱财而困扰的人来说。
只有他挑拣的份。
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挡住了烈日的滚滚热浪，潺潺的流水声让人的心境不自觉得就平静下来。
穿着一身藏青色纱袍的市原吉端坐在茶岸前，身前的白瓷茶盏里浸着三分之二满的浅青色茶液。
却并没有一丝热雾升起。
显然，这盏热茶已经因为放置的时间过长，失去了热气。
“哗啦～”
包厢的障子门被人从外拉开。
而后，市原吉对面的云团垫子迎来了来客的落座。
亲自给来客面前的白瓷茶盏添上茶水后，市原吉先是将自己面前的那盏凉透的茶水饮尽，然后再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上。
茶水里的热气顿时化成肉眼可见的白雾，缓缓飘在茶盏上，又被水榭吹来的徐徐凉风吹散。
“北条阁下这身衣服，看样子才从神奈川回来就匆忙过来，我该给你倒一杯冷茶才是。”
北条廉宗一身黑色正装，目光扫过桌上滚热的茶水，直言道：
“这些明知故问的场面话可以免了，有什么话直说。”
北条廉宗毫不遮掩自己的坏心情，连对于市原吉该有的称呼都直接省略了。
收到真田雅彦身死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锁定了幕后凶手。
相似的手段，同等性质的遇害对象，以及没有多少区别的残酷结果。
除了眼前这人以及那些守旧派高层，还有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天曦计划的明面执行者下手。
市原吉对此毫不介意，更别提对真田雅彦的死生出什么愧疚之情。
既然你北条廉宗敢把真田雅彦放在那个位子上，就应该有今天这份心理准备。
现在作出这副姿态，当初怎么不想得再周全一点，非要这么急着把人推上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人类从历史中汲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从不汲取教训。
当年如此，如今也同样如此。
市原吉掩下心底嘲讽。
面上并未如北条廉宗所要求的那样，开门见山地说出他此次邀请他过来的真正目的。
而是先意有所指的感叹道：
“果然天热会影响人的心境，竟让阁下这么没耐性。说来，上次和阁下两人这么安静地坐着品茶，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蝉鸣阵阵、茶雾袅袅间，北条廉宗倏然抬眼直视市原吉那张风轻云淡的面皮。
市原吉对此的回应是抬起面前茶盏，轻啜了一口。
北条廉宗自是记得的。
也正是因为记得，他才会应下市原吉的邀请，在真田雅彦的葬礼结束后坐在这里。
“这两天，乌丸财团频繁地进行了人事调动，上位的大都是年轻血液。”
“现在是八月，最迟今年年尾，乌丸财团的掌权人就会换人。”
听出点意思的北条廉宗静静等待着市原吉道出他的真正目的。
而这次，市原吉没有辜负北条廉宗的等待，甚至接下来语气较之前更亲近温和了两分：
“先前听说修哉通过职业组考试，报考了东京警察学院，不多久就要毕业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决定好要去哪个部门。
进入警察体系的话，特案侦查小组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以修哉的能力，锻炼个几年，警视厅空出来的警备部一课课长位置就不愁人选了。”
“或者要是不喜欢警备部，也可以看看组织犯罪对策部。
日后修哉要是想像阁下一样往政界发展，有这样一份优秀的履历，他的仕途也会顺畅很多。”
市原吉开出来的价码很是丰厚诱人，即便是北条廉宗都下意识震惊了一瞬。
点到为止的话里不仅是透露出愿意把警备部一课课长的位置拱手相让。
还隐晦表示了如果是北条修哉成为了新一任天曦计划明面执行者，那么在北条修哉坐稳警视正位置之前。
他和他背后的守旧派系将不会过多为难。
甚至就连组织犯罪对策部，都愿意割让出来。
只是…既然会给出这么好的条件，那只能说明这人想要的东西，比这些条件还要重要。
思及市原吉先前提到的那几句，北条廉宗隐隐有了猜想。
而市原吉接下来的话，无疑验证了他的猜想。
“距离警备部部长河村月底病退只剩下几天，比起从警视厅内部选任，从其他地方调任一位过来或许更为合适。
北条阁下觉得如何？”
对上北条廉宗看向他的视线，市原吉不紧不慢的抛出他的真正意图。
警视厅警备部部长是警视长职衔，如果要调任，只有两种选择。
一是平职调动，原就任警视长职衔，调动后依旧是警视长。
不过东京警视厅作为霓虹整个警察体系的权力中心，哪怕是平职调动，也属于是隐性升职。
第二个是升职调动，即原就任警视正职衔，调动后向上晋升一级。
真田健次郎就是其中一例，由神奈川调任至警视厅，职衔由警视正升任为警视长。
然而此情此景，再加上前面那些话语铺垫，北条廉宗很清楚，市原吉意指的人选不会是其他人，
仅仅只是真田优纪。
也唯独是真田优纪。
按理来说，以真田优纪职业组出身，再加上这么些年有目共睹的工作能力，哪怕不往上升，她也早该是神奈川刑事部名正言顺的部长。
但只因真田优纪是个女人，守旧派一系多年来理所当然的轻视其存在，漠视其功绩。
轻蔑而又伪善地让真田优纪以警视正职衔，神奈川警察本部刑事部次长的身份，代理刑事部部长之职。
明明神奈川警察本部刑事部部长之位就空在那里，可直到今天，哪怕神奈川本部刑事部的警察都以部长称呼真田优纪。
其他地区的同僚也都清楚真田优纪不是警视长胜似警视长，
警视正、代理部长这两个称呼始终犹如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细针，充斥着守旧派一系以及相当一部分改革派的恶意和轻蔑。
看似没杀伤力，甚至没什么影响。
但这种称呼，光是存在，光是被人提起，哪怕喊出警视正这个称呼的人大多是敬畏的，心怀感激满心善意的，
都足够的…恶心人。
这一点，北条廉宗不是不清楚。
只是他虽是改革派的领头人，改革派却也不是北条廉宗的一言堂，更不可能他说什么是什么。
就像政府高层需要用真田雅彦的死，来粉饰那个不能揭开盖子的神秘侧痕迹，把那一晚的锅牢牢扣在怪盗基德头上。
北条廉宗即便清楚真田雅彦的死亡背后绝不是面上那么简单真凶背后，是守旧派一系的恶意。
最终除了祭拜时的那份愧疚，什么都做不了。
或者说，不能做。
而这，除去事情掀开后，有损政府的颜面和形象，因为神秘侧的存在不能暴露在大众的视线中。
还因为经过那一晚，才稳定没多久的月组再次动荡，内部权力混乱。
比起一个死掉、再也不具备任何价值的真田雅彦，高层们更关注的是能否从月组这波动乱中，攥取更大的利益和权势。
多余的目光，不是放在了真田雅彦之死而空出来警备部一课课长之位，汇聚了众多优秀年轻警察的特案侦查小组身上。
就是落在了即将因为河村警视长病退后，空出来的警备部部长之位。
其中，不论是守旧派，还是改革派，都是一般无二的态度。
不同的理念下，双方事实上都是名利场上历经千万次厮杀后还留在猎场上的优秀猎手。
心软的人，早就死得连灰都不剩。
这场会面持续得时间并不长，滚烫的茶水不等彻底凉透，就迎来了客人的挥袖离开。
障子门开了又合，细碎的光穿过密密繁繁的树木枝叶，给一池子活水洒下了一层漂亮粼光。
忽然，一缕轻风吹过，风吹叶动，粼光亦动，就连水下逐光而聚的鱼群都跟着游曳。
而就在池水一侧的茶室里，北条廉宗却是久久未曾动。
几天后，民众们的视线感官毫无意外地被其他层出不穷的热点新闻吸引。
有关真田雅彦的那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被随意的抛在了囤积了无数记忆的脑海深处。
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一个死得可惜的年轻警察。
与此同时，一封由公安委员会签发的调令悄无声息地传到了神奈川。
当然，所谓的悄无声息并不包括极少数的某些人。
收到消息的乌丸莲耶盯着邮件上的内容，电脑屏幕投射出来的光将他眼中那份晦暗不明的思虑照得分外清晰。
而后，温暖舒适的屋子里，逐渐泛起一股寒意。
久久未散。
另一头，同样收到消息的乌丸苍信刚从训练室淋浴间里走出来，原本是一手抓着毛巾擦头发往训练室门口走，一手拿起手机看新收到的邮件。
待看清邮件内容时，他停下了脚步。
暗红色的瞳孔盯着上面简短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嗡～”
电话振动的声音让乌丸苍信瞬间止住脸上的笑，神情淡淡地接通了来自乌丸莲耶的电话。
通话期间，乌丸苍信自然是留在了训练室里。
等在门外的实验员看看时间，又看看眼前连条缝都没给他留，关得死紧的训练室大门。
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但最终没有一丝声音从嘴巴里漏出来，甚至连点多余的表情和动作都不敢有。
上次的私自汇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胆子，装备组组长威士忌的名声哪怕他这种常年待在绝密实验室里，几乎与世隔绝的人都是听说过的。
尤其他还是公爵手下的实验员，而公爵因为当年的事，至今仍在不甘心。
对外，公爵倒还会披一层绅士皮子，装出副人的模样。
对内，尤其是面对手下的那些实验体时，他可从不掩饰那份完全可以用变态疯子来形容的本性。
在公爵手下待了很多年的实验员十分清楚自己上司堪称奇行种里的奇行种，要不是清楚知道让自己过来的命令是那位先生下的。
他此行的任务也不容许失败。
不想丢了命的实验员也是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把遇到的问题向上汇报。
他最多只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要是不能在成品完成之前，将威士忌的身体调养到能够承受药力的最佳状态。
等待他的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然而，
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当晚发完消息惴惴不安了许久的实验员在瞧见乌丸苍信从训练室走出来，头发半湿，抬眼朝他看过来时。
还是没忍住整个人颤了颤。
哪怕除了那一眼，在那之后乌丸苍信再无其他动作，脚下步子更没有因此而停。
实验员也冒出了一身冷汗。
几分钟后，训练室大门无声开启。
扫了眼候在门外边的实验员，乌丸苍信依旧没作其他理会，往楼上去的脚步更是没有任何停缓。
实验员心里有些慌，但脑海中随即浮现那晚乌丸苍信朝他看过来的那一暼目光。
会死的，他要是再做任何多余动作，一定会死的。
回到卧室里的乌丸苍信完全没有在意楼下又把自己吓得不轻的实验员，任由半湿的头发末梢往脖子上滴水。
坐到床边桌子前的那把椅子上后，乌丸苍信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将显示屏界面固定在了电子邮箱的发件箱上。
敲打邮件内容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但在输入收件人姓名以及邮箱地址这个本该花费时间更少步骤时，乌丸苍信却用了比之前更长的时间。
大部分时间，他其实都在沉默注视着邮件里由他亲自书写的内容。
设置好定时发送的时间后，电脑里的系统自动清除了所有痕迹，连带着原本的邮箱账号都变成一个查询不了的空号。
做完这一切，乌丸苍信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月色和以往瞧见的那些没多少区别，窗边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像书本里写得那么好，老师讲的真善美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就像天上漂亮的圆月，一个月里只会出现那么一两天，有时白日里天气不好，一个月都未见得能瞧见一次。
言笑晏晏，眉眼温厚慈爱的人皮下，栖息的不一定是闪着温润白光的灵魂，阴郁丑陋的外表下，也会跳动着一颗纯粹真挚的红色心脏。
与生俱来的灵魂感知让他不仅清晰窥见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还看清了这个国家腐朽扭曲且陈旧破败的体系本质。
明明时代在进步，体系在更迭，昔日掌权独裁的君主幕府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但位于顶峰那些人，甚至于无数普通大众却依旧固守着千百年留下的那些腐烂发臭的规矩旧俗。
同样是通过专业考试的职业组，同样有着经得起检验的累累功绩，其他人不是飞黄腾达就是平步青云。
可是，就因为性别，他的母亲哪怕有着比其他人要多得多的功绩，始终不曾得到应有的待遇。
就连警视之位，上面更多还是因为真田这个有着警察世家之称的姓氏，而非真田优纪这个人。
幼时的月牙丸曾想过摧毁那些腐烂而又密集的根系，为母亲以及如她一样的那些人谋求一份原就属于他们的公平。
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并为此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和心力。
可惜后来这种光是听起来的就热血沸腾的发光梦想被十七八岁的威士忌冷冷的看了一眼后，扔到了路边的垃圾车里。
既不打算去找，更不打算去做。
再后来，被高层那些手段恶心得不轻的威士忌一边忍耐着心底翻涌的杀意，一边暗下誓语。
早晚有一天，
他会让那些轻视他母亲，用那些下作手段恶心他的人，不甘心但又别无他法的扇自己的脸，将他的母亲捧上高位。
于是，真田雅彦下葬前的那天晚上，市原吉收到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乌丸家的专属律师团队已经在准备乌丸财团继承人继承乌丸财团时所要用到的各种文件和相关资料。
另一条是月组代理组长今关诚四郎，忽然暴毙身亡的消息。
介于今关诚四郎那一波反栽赃，他的死被鸟山瞳等人视作是黑衣组织的报复。
哪怕是后来经手调查的公安都是这么以为的。
不过作为派出大江本武的幕后主使，市原吉不仅清楚大江本武是死在黑衣组织的手里，更是从月组和零组往上递交的资料里。
确定了今关诚四郎正是他让大江本武去找的黑衣组织卧底，同时导致大江本武被杀的真凶。
只是不等他有其他动作，今关诚四郎的死讯先到了。
想动手但还没开始的市原吉对着资料思考了一圈，哪怕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还是将真凶的怀疑目标定在了乌丸苍信身上。
值此大好时机，黑衣组织的其他人除非疯了，否则不可能朝自家即将成为月组组长，拥有最高指挥权的卧底下手。
同理，把今关诚四郎推出来打擂台的一桥胜则下属们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突然失心疯，把他给杀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真相了，又真要下手，怎么着也得等今关诚四郎拿到指挥权再动手。
这时候出手，跟鸡飞蛋打，自己还落得一身狼狈有什么区别。
就算其他人不管不顾，川口百月也不会容许。
想到了这一层之后，乌丸苍信会这么做的原因市原吉也就不难猜了。
就算当初的合作诚意还在，双方也默契保守着这个一但捅出去，能够让他身败名裂，作为把柄和污点存在的秘密。
他和乌丸莲耶之间，虽是同盟，却从不交心。
甚至因此，在某些方面的防备心理只会更深。
乌丸苍信的这番举动，可以说是在正大光明的挑拨两方的关系。
放置在今关诚四郎尸体边上的那枚特制子弹从一开始就昭示了杀了他的幕后主使是谁。
只不过，月组和零组只想到了黑衣组织头上。
安室透在知道这种特制子弹是配备给整个组织，不独装备组有的情况下。
思考方向自然而然的朝着前两天琴酒那晚突然而又大手笔的行动靠拢过去。
一想到乌丸苍信即将以乌丸财团掌权人露面，或将在东京地区长时间停留。
市原吉心里的忌惮陡然拔高到了一个新高度。
于是，为了安心，也为了遏制住乌丸苍信更进一步的动作，阔别十数年，市原吉再次邀请了北条廉宗。
然后，完美达成了乌丸苍信这么做的最初，也是最根本的目的。
…
‘威士忌，你应该清楚他的身份，为什么要杀了他？。’
‘大江本武是市原吉的人，去到月组的目的就是夺权加上找出组织安插在月组的卧底。
不论他是否暴露，从大江本武死得那一刻起，那就已经是一颗废子。’
‘就像真田健次郎一样？’
‘那是他自己做错了选择，辜负了您的信任。’
属于前一天晚上的那段通话记忆随着日升月落，新一天的开始而被乌丸苍信扔进了大海深处。
大洋彼岸，一大早就收到调令的真田优纪没有露出多少欢喜。
正常工作了一上午后，刚准备去食堂随意吃点东西，回来继续工作的她发现办公用的电脑里弹出了一封邮件。
没有署名，地址空白，甚至不等她点开就自动打开。
【首先，恭喜您升任东京警视厅警备部部长，兼任特案侦查小组组长。
其次，真田这个姓氏真得既普通又难听。
江户川女士，既然要去到新的地方，那就割舍掉所有不好的过去吧。
用这个我一直想要继承的姓氏，带着所有美好，前往我和弟弟为您准备的家。
最后温馨提醒您，请不要落泪，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高兴日子。
无论我在哪里，都将与您共同庆祝这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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